岑家的晚宴八點開始，陸懷硯不到七點便到了。管家將他帶去三樓的書房，進(jìn)去時，岑禮正站在窗邊給岑明淑打電話。

    那通電話已經(jīng)到了尾聲，岑禮如釋重負(fù)地說：“那成，小姑姑，等會見。您同瑟瑟說一聲，一會過來了別急著走，哥哥我有話要同她說。”

    陸懷硯挑眸看他眼，摸向口袋里的手微一頓便又拿了出來。

    打火機與煙盒安安生生地擱大衣口袋里，沒碰。

    岑禮早就瞥見陸懷硯的身影了，喲了聲：“您老先生今兒倒是來得早?！?/br>
    陸懷硯的習(xí)慣他們都清楚，如非必要，他從來都只會踩著點赴宴。似今天這樣提早一小時就來，屬實少見。

    書房的墻面嵌著直通天花板的櫻桃樹書柜，兩扇滑動木梯靜靜立于左右。

    陸懷硯淡嗯一聲，邊脫大衣，邊朝一面墻去，旋即將大衣擱手臂，緩緩站定，目光掃過陳列其中的照片。

    照片嵌在與書柜同色的櫻桃木相框里，玻璃鏡面擦拭得纖塵不染，倒映著昏黃的光。

    這些照片從前便有了，江瑟的照片還在上頭，數(shù)量不多，多是她讀書時的照片。

    其中一張合照，陸懷硯也在。

    照片里，小姑娘側(cè)頭看著他，笑得眉眼彎彎。

    依舊是她慣有的溫雅的笑，卻又有些不同。

    陸懷硯靜靜盯著照片里的女孩兒，淡聲問：“我怎么不記得有這張照片？”

    岑禮走過去，順著他的視線望了眼，“不記得不是正常的嗎？你拍照從來都拍得心不在焉的，哪能張張照片都記得?！?/br>
    陸懷硯記不得，岑禮卻是記得很清楚。

    那一天是岑禮二十一歲生日，那會瑟瑟剛滿十七歲，距離那件事發(fā)生已經(jīng)過去了大半年。瑟瑟同陸懷硯一樣，對拍照向來不大感冒。但那日得知阿硯來了，卻主動下樓同他們拍了這會陸懷硯正在看的這張。

    岑禮就是在那個時候知道瑟瑟的心意。

    當(dāng)然，成年禮后，瑟瑟便徹底沒了那心思。她對陸懷硯的喜歡，來得快也去得快。用母親季云意的話說，瑟瑟比岑家任何一個人都拎得清，也更能狠得下心。

    即便那是她頭一遭喜歡一個人，大抵也是長這么大以來唯一的一次。

    曾經(jīng)岑禮也想過要瑟瑟得償所愿，那時就是在這書房里，他同陸懷硯言明利弊，想要撮合兩人。

    那其實不是個好時機。

    陸懷硯剛賭贏他祖父，自此婚姻自主，無人能置喙。而瑟瑟到底太過年輕，饒是比同齡女孩兒要沉靜穩(wěn)重，也不過是個剛成年的小孩兒，入不了陸懷硯的眼。

    岑禮才起了個頭，陸懷硯便半闔下眼皮，盯著他涼涼問道：“拿我當(dāng)□□不成？”

    之后更是撂下一番奚落，好打消岑禮的心思。

    想起那會陸懷硯說過的話，岑禮依舊恨得牙癢癢。

    他摸出一根煙咬嘴里，攏火點煙，拖腔帶調(diào)地說：“你不知道吧，那時候瑟瑟喜歡過你。當(dāng)初愿意拍這張照片，也不過因為同她一起拍照的人是你?！?/br>
    陸懷硯目光已經(jīng)挪到了另一張照片。

    那是江瑟成人禮那日的獨照，她著了襲黑色禮裙，立在岑家老宅的旋轉(zhuǎn)梯上，就像一位高貴優(yōu)雅的公主，望著底下的一眾賓客，微微笑著。

    搭在扶手上的一截雪白皓腕，戴著傅家送來的玉鐲。

    岑禮的話音一落，陸懷硯的視線便驀地從那玉鐲收回。

    男人淡淡回頭，金絲鏡框掠過一道冷光。瞥見岑禮咬在唇邊的煙，抬手掐滅，同時不露聲色地問：“江瑟喜歡過我？什么時候的事？”

    -

    時針分針指向七點四十時，江瑟終于忍不住問岑明淑：“小姑姑，我們什么時候過去？”

    她今日一早搭乘岑明淑的專機從桐城飛回北城，飛機一降落，季云意便派人過來將岑喻接走。

    江瑟跟著岑明淑回來她在老宅附近置辦的公寓。

    岑明淑赴宴從來隨心，去不去、什么時候去都是沒定數(shù)的事兒。

    她晃著手里的酒杯，繞著江瑟從頭到腳打量了一圈，滿意點頭：“這裙子不錯，很襯你?！?/br>
    江瑟收下岑明淑的贊美，摘下及肘長的絲綢手套，拿走她手里的酒杯，彎唇應(yīng)道：“是不錯，但我不喜歡遲到，而且我穿這裙子不適合開車，為了不酒駕，您這會可不能喝酒。”

    岑明淑：“……”

    她睨著江瑟：“去得早，說的話也多，你就喜歡了？”

    酒宴上少不得要戴上面具與人虛與委蛇，江瑟同岑明淑一樣，一貫不喜。

    只不過與大喇喇將這種不喜溢于言表的岑明淑不一樣，江瑟的這點不喜藏得很深，她擅長極了如何與人虛與委蛇。

    “是不喜歡，但我更討厭遲到?！苯畔戮票?，慢慢將手套戴回，“總歸我在那里待的時間也不長，早些去也能早些離開?！?/br>
    岑明淑哼了聲：“怕什么，我親自開車，保準(zhǔn)不叫你遲到?！?/br>
    岑明淑的座駕也很襯她，是一輛賊拉風(fēng)的法拉利跑車，火焰般的紅，飛馳在路上時，仿佛能拉出一道火光。

    兩人上車后，岑明淑舊話重提：“別以為我昨晚沒發(fā)現(xiàn)你擱床頭上的那些藥，你活得太緊繃了。你想做的事我不攔你，總歸我也攔不住你。但你要答應(yīng)我，病要好好治。有時間就找個人去談場成年人的戀愛，權(quán)當(dāng)是調(diào)劑心情。”

    江瑟笑笑，目光掠過北城熟悉的街景：“知道，我會考慮的?！?/br>
    八點差五分，岑明淑將車駛?cè)牒笤耗瞧胰藢Ｓ玫耐＼噲?，幾名老仆撐著靛藍(lán)緞面?zhèn)?，恭敬地迎上前來?/br>
    江瑟下車時，給她撐傘的那名仆人面色愕然，下意識就喚：“大小——”

    “陳伯，”江瑟打斷他錯誤的稱呼，笑笑道，“好久不見?！?/br>
    陳伯一直在老宅伺候，與佟伯交好。

    此時聞言便是一怔，很快反應(yīng)過來，道：“江小姐，好久不見，您快隨我來，宴會馬上開始了?！?/br>
    岑明淑步履悠閑地走在前頭，邊走邊問：“先生和夫人呢？”

    給她撐傘的仆人恭聲應(yīng)著：“先生和夫人已經(jīng)到宴會廳了。”

    后院有直通宴會廳的長廊，幾人穿過長廊，宴會廳外候著的仆從貓著腰，緩緩拉開兩扇厚重的木門，水晶燈璀璨的光從漸漸拉寬的門縫里泄出，莊重的交響樂如水般流淌在飄著淡香的空氣里。

    江瑟緩步邁入門內(nèi)，再度回到這個她極度熟悉曾如魚得水般自在的名利場。

    與后院相通的門唯有岑家人能進(jìn)來，在老宅西北側(cè)一個冷冷清清的角落，那里了無人影，直至繞過一段彎繞的走廊，才漸有人聲。

    江瑟目光定在宴會廳中央的那對倩影上，溫聲說：“小姑姑，您去看學(xué)妹吧，我自己去找他們?！?/br>
    岑明淑順著望了眼，頷首道：“成，去同他們好好告?zhèn)€別?！?/br>
    江瑟彎唇嗯了聲，的確是該好好告?zhèn)€別，說聲再見的。

    能來這場晚宴的人十個里有九個都認(rèn)識江瑟，見到她時，無不露出意外之色。好些人同她點頭問好后，甚至往后退了步，給她讓出一條通往宴會廳中央的路。

    那里正站著岑明宏與季云意，兩人著了身顏色相近的昂貴禮服，手里各自端著一杯香檳，正笑著低語，儼然是一對相敬如賓的恩愛夫妻。

    他們從來都是彼此最好的遮羞布。

    江瑟朝他們走去時，季云意似乎所感，抬頭望向她，妝容精致的臉始終牽著一絲高雅的笑。

    有那么一瞬間，江瑟駐足停步的瞬間，宴會廳似乎靜了一霎。

    江瑟欠一欠身，行了個十分規(guī)矩的晚輩禮，不緊不慢地說：“董事長、季老師，好久不見。”

    第24章 你為什么要來？

    季云意學(xué)的藝術(shù)管理, 在紐約、倫敦還有北城都開了幾家畫廊。

    本人也是國內(nèi)外小有名氣的油畫家，但她的畫作從來不賣，唯有做慈善時才會捐出幾幅作品, 最高一副畫作拍出了將近兩千萬的高價。

    畫里是開在四月的松月櫻，春花爛漫，被風(fēng)吹落的櫻花瓣如同一場春雨, 明媚的春光從花瓣里穿梭。

    光影深處，是一個身著白連衣裙的小姑娘的背影, 女孩兒光著腳, 朝空中的某處抬頭，似乎在等著花瓣墜落, 又似乎是在等著光。

    那小女孩兒是六歲時的江瑟。

    那日午后醒來, 張嬸說夫人在櫻花林里畫畫, 已經(jīng)將近大半年不曾見過季云意的江瑟連睡裙都等不及換, 光著腳急匆匆地去了櫻花林。

    畫里的小女孩兒不是在等花，也不是在等光。

    她只是在找她的母親。

    “季老師”是旁人對季云意的一個尊稱，比起岑夫人、季女士, 她向來偏好這個稱呼。

    然而當(dāng)這聲稱呼從江瑟嘴里說出時，季云意唇角的笑意到底是淡了些。

    兩人最后一次見面，便是江瑟改姓的那日。

    那日季云意對江瑟說：“既然你不愿意姓岑, 那記得把岑家給予你的所有都還回來，從今往后，你別再叫我母親。”

    如今再見面, 江瑟的確不再喊她母親了。

    宴會廳里, 無數(shù)道目光落在他們身上, 好奇的、探究的以及看好戲的。

    岑明宏皺眉看著江瑟, 一絲不滿快如風(fēng)般掠過。

    季云意卻只是溫柔地對江瑟頷一頷首：“江小姐, 好久不見，多謝你賞臉來參加岑家的晚宴?！?/br>
    江瑟笑笑：“學(xué)妹親自將邀請函送來桐城，今日是學(xué)妹的大日子，我作為學(xué)姐，不管如何都應(yīng)該要過來一趟?！?/br>
    話外之意，邀請她的人便是岑喻，而她只是以學(xué)姐的身份來的。

    季云意靜靜望著江瑟不語。

    這時候，臺階上的交響樂團(tuán)一曲奏畢。

    專門打理岑家老宅的于管家悄悄上前，同江瑟恭敬問好后低喚了聲：“夫人？”

    季云意落了落眼，再抬眼時眸色已經(jīng)恢復(fù)如常，她側(cè)頭同岑明宏笑說：“該過去了，小喻在等著我們?！?/br>
    岑明宏頷首，看了江瑟一眼便同季云意朝旋轉(zhuǎn)樓梯走去。

    “董事長，季老師?！苯凶∷麄?。

    兩人駐足回首，瞥見江瑟面上的神情，岑明宏眉心皺得愈發(fā)厲害。

    季云意笑說：“江小姐要是有什么話要說，不妨等宴會結(jié)束后再說。”

    “今日場合難得，就在這說吧，左右不過兩句話?！苯抗饩従彃哌^他們，一字一頓道，“過往二十三年，感謝二位對我的照顧。日后江瑟不能再陪伴你們左右，在這里，鄭重同二位說聲再見，祝董事長與季老師永遠(yuǎn)伉儷情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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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漸濃，交響樂團(tuán)奏起新的一曲交響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