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聽聞驚風(fēng) 第10節(jié)
沒有了。 真的再也沒有了。 這日暮時,枯骨兇妖們齊齊跪在高高堆積的骨山下,低著頭,裸露在外的牙關(guān)“咔咔咔”地碰撞著,與嗚咽風(fēng)聲攪成一片。 司危站在最高處,微微抬起手掌,萬千靈火霎時如急雨落下,它們輕快跳躍著,很快就點燃了整座城。 火光沖天,燒得籠罩在此數(shù)百年的結(jié)界也裂出縫隙,枯骨兇妖們蹣跚著倒在地上,終于得到了它們夢寐以求的,再一次死亡,不必再被這暴君凌虐驅(qū)策,只有黑暗的,完全的安寧。 司危身側(cè)也升騰著熊熊火焰,他微微閉上雙眼,單掌按在心口處,臉上終于再度露出一絲笑。 阿鸞…… 作者有話說: 鳳懷月:別叫了,here! 第12章 千絲繭內(nèi)。 皇帝靠在鳳懷月的肚子上,簡直抽泣哽咽了個綿綿無絕期,哭到最后,又忽然一把握住鳳懷月的手,坐起來震聲道:“丞相啊,不如你再隨朕試一回吧,試一回將這江山重新?lián)纹饋?!?/br> 一旁站著的阿金:“?” 鳳懷月原本正被他哭得心煩意亂,突然聽到這一句,也是一愣,試探著問:“皇上有何計劃?” “來人,來人!”皇帝顧不上回答他,扯起嗓子叫嚷,“速速替丞相收拾出一間偏殿,他往后就不回丞相府了,只住在宮中!” 鳳懷月受到驚嚇,這苗頭是不是不太對,你重振旗鼓,為何要我夜宿宮中,我雖然長得丑,但好歹也算一國之相,如何能做出此等以色侍君穢亂后宮之事?便立刻頗有風(fēng)骨地拒絕:“微臣還是不住了吧,宿在宮外,也是能協(xié)助陛下治國的!” 但瘋子皇帝卻不肯聽,安排完住所,又下令讓內(nèi)侍將窖中所藏美酒統(tǒng)統(tǒng)取出,倒入御花園的空池中,還要命后宮剛?cè)脒x的那批秀女全部換上舞衣,入酒池起舞,當(dāng)中有哭哭啼啼不愿意的,甚至干脆被太監(jiān)抬起來丟了進(jìn)去。 鳳懷月與阿金越發(fā)糊涂,這算哪門子的重振江山法?我們還當(dāng)你是要立刻開始上朝批奏章。 美酒四濺,美人痛哭,一旁的皇帝卻在哈哈大笑,這畫面實在有些離譜。雖說知道池中女子皆是妖邪,鳳懷月還是覺得頗為心理不適,正欲想辦法中止這莫名其妙的“重新?lián)纹鸾健敝[劇,阿金卻偷偷拉住他,道:“仙師,仙師,我知道這皇帝是誰了?!?/br> 鳳懷月問:“是誰?” “在幾百年前,有一個小國,名曰緋樂國?!卑⒔鸬?,“最后一任國君名叫趙賀,一生酷愛詩詞美酒,只活了十八年,在國破之后,他便手捧詩集將自己溺死在了酒缸里。而趙賀的父皇,更是荒yin,最愛觀賞美人在酒池中赤身裸體起舞,還取名美人池?!?/br> 阿金說完之后,又補(bǔ)充,不過也有可能不是,因為緋樂國處于南境,是不可能有大軍駐扎在西北荒漠中的。 鳳懷月卻道:“那倒也未必。你再想想,在那對父子身邊,可有我這么一位古怪的胖丞相?” 阿金答:“沒什么印象?!标P(guān)于緋樂國的幻術(shù)戲,主要看點在美人起舞與趙賀殉國,其余人物皆為背景,除了演內(nèi)侍的,就只剩下一個官員,時不時手捧長卷出來,歌頌兩句君王圣明,再說一些類似“以智治國,國之賊”之類的晦澀話。 “如此。”鳳懷月道:“那就難怪?!?/br> 阿金還沒來得及問是哪里“難怪”,皇帝已經(jīng)在招手叫:“愛卿,愛卿,你過來。” 待鳳懷月過去之后,他又喜不自勝道:“愛卿以為這美人池比起父皇當(dāng)時所建如何?” 鳳懷月答:“一樣好。” 皇帝又問:“除了這美人池,愛卿可還想要別的?” 鳳懷月道:“皇上就不能想個辦法,干脆殺了她嗎?” 皇帝的笑容僵在臉上,緩緩扭頭看向他:“愛卿在說什么?” 鳳懷月面色如常道:“不是嗎?只要有她在一日,陛下的治國之策就無法被完全推行?!?/br> 這話一出,皇帝果然再度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他說:“對,對,朕是想當(dāng)一個好皇帝的,可上一世有那些老臣從中作梗,他們強(qiáng)迫朕玩弄權(quán)術(shù),以骯臟下作的智謀詭計來管轄四境,他們根本就不懂,難道朕一心鉆研詩詞歌賦,坦坦蕩蕩,就沒法治理天下了嗎?” 鳳懷月攬過他的肩膀,安慰地拍了拍,只鉆研詩詞歌賦,確實沒法治理天下,但現(xiàn)在你也不必再懂這個道理了。 他扶著皇帝回到御書房休息,好讓對方先冷靜下來。阿金跟在后頭,聽得抓心撓肝又一頭霧水,什么叫殺了她,殺了誰?這一重幻境中最大的妖邪,難道不就是這個神神叨叨的瘋皇帝嗎? 鳳懷月道:“殺了將軍夫人?!?/br> 阿金吃驚:“啊?” 此時皇帝已經(jīng)在御書房內(nèi)的玉榻歇下,內(nèi)侍也在房中伺候,院里只有鳳懷月與阿金兩人。 阿金急忙問:“為何要?dú)⒘藢④姺蛉耍俊?/br> 鳳懷月道:“因為并非皇帝cao控她,而是她在cao控皇帝,她才是這個千絲繭內(nèi)的大妖?!?/br> 阿金干咽了一口,悄聲問:“仙師是如何發(fā)現(xiàn)的?” 鳳懷月道:“線索其實很明顯,明顯得甚至被我們視而不見。從沙漠到王城這一段路,所經(jīng)過的城池全部餓殍遍野民不聊生,試問倘若這重幻境當(dāng)真是由皇帝主宰,那他為什么要構(gòu)建出這么一個破破爛爛的糟心國?” 昏君只是不會治國,不是不想治國,若一切都能由自己輕松cao控,那誰不想制造出一個千秋盛世? 阿金恍然:“原來……我們來時怎么沒想到?” 鳳懷月道:“因為來時你我皆受了將軍夫人那段話的影響?!?/br> 皇帝昏庸,貪圖享樂,陷害忠良,百姓苦不堪言,她是這么說的,所以兩人沿途看到符合描述的情景,也不會覺得有哪里不對,畢竟昏君統(tǒng)治下的國,理應(yīng)如此。 阿金又問:“可她既是大妖,怎么要把自己和丈夫禁錮在那片荒涼的大漠中?” 鳳懷月答:“世間入魔者,心頭多有執(zhí)念,她并不是不想離開,而是離不開,皇帝沒法禁錮她,但她可以禁錮自己。我猜在上一世,她的丈夫的確因為當(dāng)朝皇帝的旨意,死在了沙場上?!?/br> 女子心有不甘,帶著沖天怨氣自盡,化為厲鬼后找尋千里,不僅刨出了丈夫尸骨,還順道刨出了五百具被埋葬在同一片大漠中的,戰(zhàn)死于不同時期的將士殘骸。這也就解釋了阿金先前提出的疑問——為何那五百殘兵會衣著各異,發(fā)型各異,有人rou身新鮮,有人卻已經(jīng)風(fēng)化為半具枯骨。 一個怨氣厲鬼,帶著橫死沙場的五百尸骨游蕩世間,此等規(guī)模自然不會被修士放過,故而這群妖邪先是被合力鎮(zhèn)于高塔之下,后鎮(zhèn)妖塔遭枯骨兇妖摧毀,他們又被關(guān)進(jìn)了千絲繭中。 阿金繼續(xù)問:“那皇帝呢?” 鳳懷月道:“我方才問了,他是被強(qiáng)行綁架的?!?/br> 女子在丈夫死后,最恨的自然就是皇帝,但她并不能靠近那些薨后被鄭重安葬于陵寢中,有龍脈相護(hù)的帝王魂魄,只能綁像趙賀這樣的,年幼,軟弱,無能,死無葬身之地的孤魂。 鳳懷月道:“即便趙賀是被她所綁,但在她的那份執(zhí)念里,天子依舊是要比自己更高貴的?!?/br> 所以在初時,女子只是含淚泣血地質(zhì)問,質(zhì)問趙賀為何要下令斬殺自己的丈夫,時不時又跪地哀求,完全不顧這個被抓來的皇帝與她其實八竿子打不著任何關(guān)系。而在進(jìn)到千絲繭后,女子的執(zhí)念也蔓延到整片幻境,最終締造出了這個帝王昏庸,將軍受困,天下悲苦的蒼涼國度。 “她生前只是個普普通通的小婦人。”鳳懷月繼續(xù)說,“沒見過真正的奢華富貴,只能憑借看過的戲文與話本,七拼八湊地想象這座用來享樂的都城,所以王城才會看起來處處古怪,又處處重復(fù)?!?/br> 而清雅的御書房,八成是趙賀替他自己爭取到的唯一一處凈土,使雙眼可以不必被大金大銀的鄉(xiāng)野俗氣屠戮。他就躲在這里,被迫履行著女子塞給自己的昏君戲碼,比如說隨意殺人,再比如說沉迷美色。 阿金道:“可是皇帝身上的煞氣,也甚是駭人?!?/br> 鳳懷月兩手一攤:“投酒缸自盡的窩囊皇帝,有點煞氣,這不是很正常嗎。” 更何況那還是個盲目自信,覺得他自己聰慧過人,有能力治理好國家的小皇帝。圣人說天道無為,他就一知半解地認(rèn)為自己盡可以兩手一撒,百姓便能自然而然安居樂業(yè),這種蠢貨,緋樂國滿朝文武大抵是不會慣著的,想來生前沒少干當(dāng)朝訓(xùn)斥的事。兩方相看互生厭,都將亡國之因歸于對面,死時怨念自然沖天。 阿金苦道:“照這么說,我們接下來豈不是更難斬妖?” 先前只有皇帝,現(xiàn)在又冒出來一個將軍夫人。他又頭疼:“執(zhí)念太深,當(dāng)真害人害己?!?/br> “所以說,往后遇到這種不管不顧的瘋魔人士,還是得躲遠(yuǎn)些才好?!兵P懷月拍拍肚子,“像我,就看得很開,不管什么東西,哪怕再珍貴,沒了就沒了?!卞X也好,回憶也好,都是身外之物,心心念念惦記著,難道就能回來嗎?不過徒增傷感而已。 阿金連連點頭:“是,仙師說得對,那咱們下一步要怎么辦?” 鳳懷月吩咐:“這丞相癡傻愚笨,不會勸諫萬事順應(yīng),才會哄得皇帝如此信任喜歡。不如你也裝出一幅癡傻的笨蛋美人樣貌,去吹吹枕頭風(fēng),哄他把將軍夫人宣召進(jìn)宮,讓他們先自相殘殺一輪看看。” 阿金問:“怎么吹?” 鳳懷月立刻擺手:“不知道,你才是成了親的那個,怎么反倒問我要怎么吹枕頭風(fēng),我可從來沒有經(jīng)歷過這種事?!?/br> 第13章 皇帝這一覺睡得很沉,醒來時,剛?cè)雽m的美人正守在榻邊。他認(rèn)出她來,便問:“丞相呢?” 阿金道:“還在御書房外,舅父吩咐臣女獨(dú)自進(jìn)來伺候皇上?!?/br> “沒什么好伺候的?!被实圩饋?,“你雖生得極為美貌,但朕對美色并無興趣,丞相理應(yīng)知道這一點。他若真想幫朕,就該,就該……” 阿金替他補(bǔ)全:“就該想辦法,殺了妖女。” 皇帝惡狠狠道:“對,殺了妖女?!?/br> 阿金趁熱打鐵:“想殺她,第一步就得將其宣召進(jìn)王城,皇上與舅父才能有機(jī)會動手?!?/br> 聽到要將女子宣召入宮,皇帝又再度驚恐起來,他握著阿金的手,捏聲捏氣地說:“不能,她會殺了我們?!?/br> 心理陰影實在太過濃厚,他還記得自己剛剛被對方抓住時,那段提心吊膽的日子。一個徹頭徹尾的女魔頭,一會怒罵自己,一會用她那長而臟的指甲死死掐住自己的脖子,掐完又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跪地求饒,還有那幾百個腐爛的士兵,也會隨她一道吐自己口水,類似陳年沼澤的氣味,簡直足以將全世界腌入味。 “嘔——”皇帝趴在阿金腿上,干咳著。 阿金手腳麻利地往地上丟了個金盆,又道:“皇上難道還不信任舅父嗎?” 皇帝咳得眼神迷離,抬起頭問:“你舅父有什么值得信任的?” 阿金:“……” 不是剛剛還很愛,要一起重振旗鼓。 皇帝從他膝頭撐著坐起來,說:“你也不懂,你也不懂。”他就這么不斷重復(fù)著,一邊重復(fù),一邊看起來又有發(fā)瘋的趨勢,阿金有些毛骨悚然,趕忙按照鳳懷月的叮囑,安撫道:“那妖女所求,不過是與她的丈夫安居樂業(yè),皇上為何不降下圣旨,放她夫婦二人回鄉(xiāng)?” “你以為朕沒有試過嗎?”皇帝道,“試過了?!?/br> 他先前也是這么以為的,可女子并不甘愿,甚至勃然大怒,說自己的丈夫為國征戰(zhàn),朝廷卻要罷免他的官。皇帝被吼得魂飛魄散,便立刻換了道圣旨,又胡亂封了個大將軍的官職下去,方才安撫好女子。 阿金道:“原來升官就能安撫好她?!?/br> 皇帝搖頭,悲苦道:“并不能,升官只能安撫一時。” 而等到下一次,等女子發(fā)現(xiàn)自己的丈夫其實早斷為兩截,所謂官職不過虛名之后,對朝廷的憤怒就會再一次升騰,周身煞氣也會越發(fā)翻倍不可控。皇帝道:“后來朕就不敢再封賞了,朕倒是想替她的丈夫縫好身體,可是,可是……” 皇帝淚流滿面,整副身體奇異地漲大,面孔被酒泡得腐爛慘白,空洞的嗓子里發(fā)出氣音:“誰不想死而復(fù)生,誰不想,做不到,沒有人能做到?!?/br> 猝不及防見到這幅尊容,阿金胃里一陣翻騰,幸好皇帝很快就冷靜了下來,又恢復(fù)先前容貌,趴在他膝頭喃喃自語道:“其實若沒有那妖女,這里也還算不錯,尤其是你的舅父,他幾乎贊同朕的一切政見,從來不上朝,不會用權(quán)術(shù)禁錮百姓,只醉心于自己的愛好,對,對啊,大家各自過好生活,不就天下太平了嗎?多好的大臣,他簡直是朕在這座監(jiān)牢里,除了詩賦之外,唯一的知音。” 鳳懷月坐在門外,聽著兩人的對話,琢磨著,也不知這皇帝是生前就如此昏庸,還是被酒泡壞了腦子,再或者就是被其余大臣給訓(xùn)傻了,才會對這癡肥愚笨,只會傻笑的丞相這般青睞有加。論執(zhí)念,比起那大漠里的少婦好像也不差。 罷了,看來靠著阿金吹枕頭風(fēng)是不行的,吹不太動,還得靠自己。 他也懶得站起來,直接往后一滾撞開門,骨碌碌地直接滾到玉榻前,扯起嗓子哭道:“皇上,大事不妙啊,那妖女派來了五百大軍,要帶臣去大漠率軍作戰(zhàn)!” 阿金:“……” 皇帝的眼睛一下瞪得溜圓:“什么!” 鳳懷月悲悲切切,向前伸出胳膊:“皇上救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