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八)風(fēng)雨不寧
舟內(nèi)隔案二人相望,他沉寂無聲,她呼吸凝滯。 小舟在浪潮里輕晃,風(fēng)又飄飄,雨又蕭蕭,如殷晴此刻心境,風(fēng)雨不寧,惶惶難安,憋了半天才吐出一句:“燕不恕!你不能傷害他們?!?/br> “不能。”燕歸眉眼上挑,唇邊扯出一絲笑來,他一向恣意,隨心所欲慣了:“何謂不能?他們傷了我,我竟不能還手?” “猗猗當(dāng)我是哪來得菩薩?” 一只鬼面蟬蟄伏在少年蒼白修長的指間,振翅“滋滋”作響,燕歸慢慢悠悠道:“與你游山玩水的這些時(shí)日,倒是怠慢了我的寶貝們,它們多日未蠶食血rou,也餓得緊?!?/br> “想必猗猗也不愿他們化作餌料。”燕歸睇她。 該如何答呢?他也在期待,他與昆侖,她會(huì)選誰? 殷晴緊抓著昨夜燕歸編的蒲草小綠蝶,凝神靜氣,大著膽子道:“你如此說,可是在威脅我?” “你以為呢?”少年答得懶散。 “燕不恕,所以你從沒有想過,我會(huì)自愿同你離去?”少女嗓音如鈴,聲聲清脆,如他耳畔隨風(fēng)飄揚(yáng)的銀飾,叮零作響。 “是又如何?”燕歸手心笛子一轉(zhuǎn),搭在她下巴之上,輕輕往上一挑,目光如劍,銳利無比:“猗猗,我能等得到你心甘情愿隨我走嗎? ” 殷晴面上愁云淡淡,憋悶道:“我與你同行數(shù)月,你豈不知曉我的心意,就不能再等等么?” “誠然,你我兩心相許,但我之于你,與你之于我卻大相徑庭?!毖鄽w:“我視你為僅有之唯一,那猗猗呢?” “除我之外,猗猗心有幾人?而我又排在第幾?”他知道什么是兩人避之不談的禁忌,非要踩著那條線逼著她說話。 “我…”殷晴動(dòng)動(dòng)唇,不知他口中心有幾人如何介定?莫非是定要她與昆侖劃清干系才罷休? 燕歸一動(dòng)不動(dòng)地盯著她,看著她猶豫不決,動(dòng)搖掙扎,卻半晌無話。 他心底一清二楚,她不似他,他錙銖必較、心胸狹隘,容得她一人,便看不見旁物絲毫。 而殷晴與人為善,心懷大愛。 哪怕路邊乞兒,都能輕易奪取她的善意,分走她的目光。 哪怕與他縱情山水間,行在江湖濤濤里,一切盡興后,她心之所向的那一方天地,依舊是昆侖滿門宗派。 就像一只雨燕,銜春而來,待春去冬來,又會(huì)歸巢而去,她注定會(huì)離開。 少年的認(rèn)知越是清晰明了,不甘與嫉妒越如野草,在心間瘋長。 燕歸胸口鈍痛,憶起他買下荷葉雞欲回,卻被那些個(gè)自昆侖而來的人持劍攔下,個(gè)個(gè)橫眉冷面,挾劍欲上,讓他將“小師妹”交出來。 聽著那些個(gè)人,一聲聲親切地喊著她“小師妹”,燕歸妒從心起,恨不能將其拔了舌,縫了口,叫他們?cè)僖舱f不了話! 耳飾在劍拔弩張的風(fēng)中搖晃,清聲脆鳴,指骨搭在笛間,只等他吹響。 風(fēng)雨不停歇,或是江里浪潮大了些,小舟隨之晃動(dòng),聽著浪濤擊棹,殷晴默然片刻。 少年回神,笑意輕輕,帶有幾分譏諷自嘲:“看吧猗猗,你答不上來。” “在你心里,恐怕昆侖一個(gè)不知名的弟子也要重我些,不因其它,只謂你那一顆重情重義的赤子之心,你可以容我本性,卻容不得自己不孝不善。倘若你的師兄師弟們有難,你豈會(huì)坐視不管?” 殷晴心里眼里,在意的人何其多?昆侖滿門,上下親朋摯友無數(shù),他一人何以撼動(dòng)? 燕歸每說一字,殷晴的心便如槌擊鼓,重重跳上一下。 “我曾說過,若我不得不離你而去,我會(huì)回來找你。”江面斜風(fēng)細(xì)雨,殷晴握緊蒲草,小蝴蝶在風(fēng)里搖搖欲墜。 “如此說,昆侖來人。你便要隨之而去?”燕歸聲音一重。 “如我夢(mèng)中,我見殷彧來尋你,你與他走了,難道你要我眼睜睜看著你離我而去?” 燕歸反握著她的手,修長的手指撫過她纖纖皓腕,那根細(xì)如血絲的紅線尤其顯眼。 殷晴盯著他衣袖上的零星血跡,唇角顫抖:“那你如何對(duì)付他們?” “殺了。”他眼也不眨,說得輕松痛快。 殷晴面色一白,脫口而出:“不可能,我不信。” “你以為我是什么好人?”少年嗤笑,眼神如霜雪凜冽:“你記著殷晴,我沒那么大度,我——” “我知道你壞!做不來好人,不必提醒我?!币笄绲蓤A杏眼,一下甩開他,截?cái)嗨脑挕?/br> 她深吸一口氣:“我早早說過,即便你不通是非,不曉善惡,你于我而言也是不同的,即便有過懼怕,我也從未輕示你。家是家,你是你,為什么非要逼迫我從二擇一?” 他的視線若刀光劍影,寸寸落在她心上,繼而嘲弄道:“想來猗猗也知曉,我是個(gè)貪得無厭之人,我如何對(duì)你,便盼望你如何應(yīng)之?!?/br> 他目色坦蕩,無論惡意還是愛意,皆是濃烈而赤誠,毫無保留。 殷晴渾身卸了氣,面對(duì)這樣熾烈的情愫,誰會(huì)忍心惡言相向,縱使心有不平,她只得無力應(yīng)道:“無論如何,我不信你動(dòng)了手?!?/br> “為何?”燕歸反問。 “你知道的?!币笄缣а郏抗獬吻迦缢?。 燕歸扯著唇,冷笑連連:“是,我知道?!?/br> 燕歸撈起她一縷發(fā),于鼻尖輕嗅,繼而反手握著她的手腕。 他問她:“我記得,你從不曾用熏香?!?/br> 他瞥她一眼,目光里藏不住的冰冷怒意,令她脊背發(fā)寒。 眼見他怒火洶洶,在這個(gè)檔口上,也是多說多錯(cuò),殷晴不想多添一事,索性抿著唇,不開口,只想避重就輕揭過。 “你以為你不講我就不知道嗎?”她不知她的沉默更是火上澆油,令他的嫉恨之心燒得更旺。 “去?!鄙倌瓴荒?,眉心一蹙,口中飛響一聲尖哨,只見鬼面蟬順著少年手掌而下,欲振翅而飛。 殷晴心里一慌,不愿殃及無辜,連忙開口:“下午時(shí),我與顏如玉背后之人隔著屏風(fēng)見過一回,他只告知師尊尋我一事,再無其它。” “好,好。”燕歸咬牙,連道兩字“好”。 他眼里藏著滔天怒意,如惡鬼般盯著她,許久,緊抿著唇起身:“我未動(dòng)手,僅僅是因?yàn)槟恪!?/br> 燕歸撂下這幾個(gè)字,大步拂簾而去。 靜夜沉沉,江上浮光靄靄,燕歸心緒煩躁,獨(dú)立船頭。 殷晴在舟內(nèi),守著一盞燭火,望著煙雨里少年煢煢孑立的背影。 分不清到底是何人的是非對(duì)錯(cuò),各有固執(zhí)與倔強(qiáng),兩人皆不松口。 風(fēng)聲蕭疏,燈火明滅,昨夜還歡好的兩人,不過一夕之間,成了這般光景。 注: 他們是詭譎多變的江湖紛爭(zhēng)里的小小縮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