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大愚不量能,品藻輒己出
外甥一個人很孤獨(dú),謝四爺不是不知道,與其一個人冷湯冷羹,不若陪他外祖母一道用膳。 只不過,他如何都聯(lián)想不到外甥另一層心境。 回府遠(yuǎn)遠(yuǎn)見外甥女候在二門,他且樂呵呵對景光帝道:“寶丫頭也真是的,不過數(shù)日不見姨父,竟親自來接!” 一身便服的景光帝掩去眼中的貪婪,只道:“縣主孝順。” 眾人正要上前,卻見前頭一人勒馬而止,一個漂亮的下馬,飄忽落至女孩身畔。 佳兒佳婦,言笑晏晏。 邵聞璟驟然拉緊馬繩,停于原地。 謝四爺不知所以然,跑出幾步,見外甥未落于身后,打馬而返。 “怎么了?” 他順著邵聞璟的目光而去:“不認(rèn)得了?容啟啊?!?/br> 謝四爺想起什么,輕拍額頭:“這么想來,竟不成引見容啟給陛下認(rèn)識!” 正要介紹邵衍,卻見景光帝面無表情道:“朕忽想起奏折尚未批復(fù),改日再來看望郡主娘娘?!?/br> 話間男人便拖拽韁繩,不等謝四爺回應(yīng),似有洪水猛獸追逐,策馬揚(yáng)鞭。 憑什么。 憑什么! 無人的小道上數(shù)匹高馬呼嘯而過,景光帝沒有一刻比此時更放縱。 好像所有的勇氣和放肆積攢著,為著此刻兌換。 她該是眉宇間陰郁,惆悵滿腹,冷眼旁觀眾人悲歡離合。 抑或戴著恰到其分的笑,在一片歡聲笑語中禮貌疏離,隨即同他隔著人群交換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 不該是這般,輕松愜意,好似從未經(jīng)受過劫難。 梁寶知忘記了嗎? 她竟敢忘記! 她忘了梁大人和梁夫人的死,忘了十年的寄人籬下,忘了廝殺的血云風(fēng)雨,忘記懸梁的利刃。 傍晚的微風(fēng)被快馬劈成兩股,只落于噠噠的馬蹄之后。 近臣沉默不語,只忠誠地同帝王一道追逐殘陽。 心口的大洞被暖風(fēng)凜冽穿過,愈是發(fā)寒,邵聞璟愈是快馬加鞭,竭盡全力不去傾聽風(fēng)穿堂而過發(fā)出的悲鳴。 他失策了。 錯想了! 邵聞璟多希望邵衍是個惡人,希望他濫賭,希望他狎妓,希望他捶打新婦。 這樣而來的緣由,他才能順理成章化作濟(jì)世之主,一臉體貼地拯救她。 這樣而來的緣由,梁寶知才會伏趴于青磚,痛哭流涕自己錯托非人。 她才能知曉,向下兼容時自身所要付出的慘痛代價。 她才能知曉,僅有旗鼓相當(dāng)與勢均力敵適為天長地久。 可邵衍不是。 他竟不是! 梁寶知被這人間煙火渲染,變成了一個俗人,一個只知晨起晚休的俗人! 頂頂大的俗人! 她的惶恐決絕看似早已煙消云散! 她怎么能! 她怎么敢! 梁寶知怎么能心安理得拋棄沉重的過往,歡喜地迎接未來? 又怎么敢放心大膽地把身價性命交付給一個尋常人? 南宮門的守衛(wèi)見一行人氣勢洶洶而來,舉戟便要怒斥,卻有一眼尖侍衛(wèi)望見為首之人。 “是陛下!” 眾侍衛(wèi)呼啦啦退出一條長道。 “叩見陛下!” 直到馬蹄揚(yáng)起的塵灰落盡,灰頭土臉的侍衛(wèi)才緩慢起身,心有余悸。 雖只是一瞬,但帝王之怒,可見一斑。 景光帝策馬至甬道盡頭,冷臉翻身下馬,將馬鞭擲于勝邪。 平云早得了信候于此,一見此陣勢,心底發(fā)怵。 離宮時陛下可是興致高漲,甚至讓人找出不常穿的藍(lán)底明黃暗紋的衣袍。 可是郡主娘娘不好了? 侍奉多年,平云自是不在此間口尋霉頭,只恭敬跟隨其后。 至紫宸殿時,平云覷見高處來者,心中叫苦。 早不來,晚不來,偏偏現(xiàn)下來! 景光帝面無表情,只領(lǐng)人拾階而上。 “問陛下安?!?/br> 女人的聲音柔媚入骨,聲聲勾人魂魄。 “陛下這是從何而歸,可是用過晚膳?” 景光帝置若罔聞。 “見到她了吧?”女人抱著大得驚人的肚子,不顧宮婢內(nèi)監(jiān)的阻攔,嬌笑著挑釁。 邵聞璟抬頭望向那張幸災(zāi)樂禍的臉龐。 已然不像她了。 他生出一絲慶幸。 女人仍得意洋洋地說著,炫耀自己同梁縣主的親近,炫耀自己更勝一籌。 向來高高在上的皇帝現(xiàn)下居低,垂眸而立。 周身縈繞的貴氣在此視角下消磨些許,徒徒生出幾分脆弱。 人們總是對那些身含隱秘的人懷揣著不一樣的感情,為他們的神秘而傾倒,也因為他們的神秘而嫉妒。 進(jìn)而,把一個站在高處之人身畔的云霧扯下來,露出他自己掩掩藏藏的軀體。 這是一種何其具有快感的事情。 梁裊裊長久以來的受挫在此刻得到了圓滿,下一息男人驟然揚(yáng)眼,驚得她渾身一抖。 邵聞璟直凌凌地看著那張花朵一般的面容,心中哂笑。 小瞧她了,誰說她愚蠢。 也不知封亦捷推得他邵聞璟的心魔時是出于何等心境才會放心大膽告訴梁裊裊。 在他們心里,他竟是個良善人呢。 她捧著他的秘密,開始作威作福,幻想令諸侯的種種。 秘密。 即便景光帝如何聯(lián)想,吸入鼻腔,繞過咽喉,滑落進(jìn)柔軟腸胃的氣息總是無法跟秘密掛勾。 可是旖旎的脂粉,苦澀的塵土,還是濃猩血水夾著失禁的味道? 都不是。 秘密是沒有味道的。 他因為因為沒有味道的秘密墜落泥地,也沒有味道的秘密而登上頂峰。 竟不知,在這對鴛侶眼里,他是透明霧氣裹挾的薔薇,化作散發(fā)著甜美氣息的磐石。 在此瞬息,他閑情逸致喟嘆:真真是可愛可笑。 禁宮風(fēng)水養(yǎng)人,再蠢鈍不過的人沾染了一年半載的靈氣,竟懂得沉淀著,再將計就計。 低眉順眼的梁裊裊也懂得引君入甕。 好啊。 很好。 梁寶知教得好。 “叫婕妤憂心,是朕之過。本想嘉獎婕妤一番,思來想去,與其賜些身外之物,不如落到親長之上,以饋婕妤拳拳思鄉(xiāng)念親之情。” 男人仰頭看向高處的小婦人,少有持溫柔似水的腔調(diào)同她交談。 裊裊睥睨著那俊美絕世的臉龐,早已飄飄然不知所以。 下一刻,猶如墜入冰窖。 景光帝吐字清晰,猶如西域美酒,偏偏聲線冰冷,在紫霞晚夜里不急不緩。 裊裊愣在原地,打了一個冷顫,僵著腿腳迎接來者。 一字一頓,只消得鈿頭銀篦擊節(jié)碎。 “前方來報,封郎將剿匪推為頭功。嘖嘖。不愧是將門之后,英雄出少年?!?/br> “這般好的兒郎,卻無正妻照料。朕如何愿看愛將負(fù)傷而歸,家中唯有冷灶頭。” 他露出善解人意的微笑:“事不宜遲,朕今夜就下旨賜婚于端雅郡主與封郎將?!?/br> “兜兜轉(zhuǎn)轉(zhuǎn),還是一家人?!?/br> 周全的帝王甚至囑咐自己的提督親自走一趟:“平云,速去禮部朝房尋石大人?!?/br> 景光帝愈是冷靜,平云愈是驚懼,自是半句好話也不敢提,低頭應(yīng)諾便轉(zhuǎn)身下階。 縱使上首傳來急促的腳步,連帶著女人帶著哭腔的命令,他只視若無物。 “不許!我不要!” “我不允許!” 女人掙脫宮婢與內(nèi)監(jiān)的阻攔,抱著肚子就要沖下同景光帝論理。 這不是平云需要擔(dān)憂的事宜,他只需領(lǐng)著幾個徒弟逆流穿過順階而上阻攔發(fā)瘋女人的冷峻禁軍。 “??!” 平云驟然停下腳步,下頜顫抖幾下。 還是婕妤娘娘有本事,原是他先下場,竟叫她快人一步奪得頭次。 黛寧宮的宮婢內(nèi)監(jiān)呼啦啦從高臺上奔下,涕泗橫流地圍繞著那團(tuán)隆起哭天搶地。 可帝王未開口,誰也不敢碰她。 曖曖,她怎么這般。 在他要高看她一眼時,又回歸原處。 邵聞璟緩緩?fù)铝丝跉狻?/br> 現(xiàn)在,終于各自歸位。 佇立于最高點(diǎn)的景光帝耐心將所有人的神態(tài)收入眼底,宛若情人繾綣的抱怨:“婕妤便是歡喜,也得看顧些孩子。” 一陣風(fēng)繞過墻根,鉆進(jìn)衣領(lǐng),帶來一股混雜椒料黃泥的酸澀氣息,過后只徒留一聲若有若無的嘆息。 天空昏沉沉的,霞光早已被厚云蓋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正是白晝與黑夜的交替時刻。 鴨子們成群結(jié)對從河里竄出,一面竭盡全力地大聲呼喊,一面忌憚道路旁露出牙齦、呼哧呼哧落涎的黃狗,只在小徑留下麻黃中夾米白的鴨毛,伴著膻味一路絕塵。 大黃狗蹲在路邊看了一會,只惋惜搖了搖尾巴轉(zhuǎn)身離開。 此刻黑暗戰(zhàn)勝了光明,將京城籠上一層紹衣,連帶著溫度都降低了幾分。 一陣風(fēng)刮過,吹倒了一片底端已經(jīng)硬化而頂處鮮嫩發(fā)白的莖桿。 迎面送來了植物特有的清爽氣息,一把把人扯回點(diǎn)滿燭臺的正堂。 謝四爺勸邵衍:“上半年事宜頗多,你又大病痊愈,不若等到明年春闈?” 邵衍笑道:“姨父莫擔(dān)心?!?/br> 他用公筷匣了一塊爊鵪鶉,還未落至妻碗中,就見南安侯身邊的謝文未經(jīng)稟告,從垂花門徑直而入。 “怎么了?”謝四爺放下筷子。 謝文抬頭一覷,低聲傳言。 許久,謝四爺?shù)溃骸昂茫蚁热ご蟾??!?/br> 說罷用帕子胡亂抹了抹嘴,便同謝文一道而行。 正堂里眾人沉默不語。 有的花是在花圃主人手中明艷動人的珍寶,有的花卻是山間爛漫的點(diǎn)綴,做不得暖房里端莊優(yōu)雅的芙蓉,只野蠻地向上伸長。 寶知木然嚼著口中的白梗米。 太干了。 咽喉處被堵得水泄不通,她用力吞咽幾下,反逼得眼冒水光。 邵衍給她續(xù)了碗湯,親自服侍她喝下。 “不要著急?!?/br> 寶知摸著起伏的胸口,朝丈夫虛弱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