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小軒窗,正梳妝
剛澆過幾場雨,潮得愁人。 一日銀索一日霈,跳珠鐺鐺亂入船。 屋內(nèi)又悶又熱,換下的衣裳即刻便要端入浣衣房洗滌,不若一夜,落得黑花點了一片,徒徒費了塊好料子。 京中哪戶人家的冰窖不是日夜往外送冰? 偏偏縣主不能受涼。 寶知很久沒有體味貪涼的苦楚,拈起那昏頭轉(zhuǎn)向的頭痛便心有余悸,只得捂得更嚴(yán)實。 縱使仆婦皆灌冷茶冰碗消暑,也不見縣主往廚房遞話,反倒是茶房灶上日夜不歇,咕嘟嘟的滾水一壺一壺往正堂捧去。 好不容易討得龍王巧,化作一片天波遮日,喻臺便頂著碧煙上門。 誰曾想這唇紅齒白的少年郎竟是濟(jì)北伯,門房唬了一陣,忙遣小徒弟去二門。 層層上報后,坐在門房廂屋內(nèi)喝花飲子的伯爺才被小廝領(lǐng)去甬道。 “好jiejie,這么燥的天你竟然喝熱茶!” 被惠娘從二門接來的小少爺一進(jìn)正堂,驚呼出聲。 寶知放下茶盞,將喻臺迎至身畔交椅,一面為他打扇一面嗔怪:“這么燥的天還上門,有什么好耍的?” 喻臺接過一盅溫水,只抿了幾口就放下:“本預(yù)備著早幾日就來,誰曾想這雨一連下了一旬!嗐!入夏前的梅雨!” 看jiejie彎彎的眉眼,他有些羞赧道:“不是我不愿來,是有事絆了身?!?/br> 喻臺封了伯爵后,便從白缊書院轉(zhuǎn)入國子監(jiān)的太學(xué),不再與邵衍一道讀書。 寶知成婚快有兩月,他才上門。 女孩把骨柄左右搖擺,調(diào)侃弟弟道:“門房換了兩茬你才來,瞧瞧,坐冷板凳了吧!” 喻臺聽到這,只眼角捎帶一條殘存的笑意。 寶知搖扇的手不可察覺地一滯,隨后若無其事地說起其他家常。 說到興頭上,差遣這個去庫房取折扇,差遣那個去小廚房催一催,幾下屋內(nèi)就去了大半人,留下的皆為南安侯府的舊仆。 喻臺接收到寶知的信號,躊躇一陣后啟齒:“前段日子我沒有去太學(xué),反而被陛下帶在身邊,由陛下親自教授我課業(yè)?!?/br> 他細(xì)細(xì)解釋了自己對jiejie姐夫失了禮數(shù)的緣由:“這事,除開今上與御前伺候的人,還有議事的朝臣,無人知曉。又值改革草案評議,想來陛下也是提防泄露便讓弟弟住在宮中,故而長久不得空?!?/br> 寶知心一驚:“這是何故?” 沒理由啊。 喻臺同景光帝非親非故,當(dāng)初在南安侯府也不見他如何疼愛這個忠臣之子。 “我曾問過陛下,”喻臺猶豫片刻,還是告知jiejie:“陛下道,縱天下皆為天子門生,他親自教授自己的學(xué)生有何故?!?/br> ??? 寶知黛眉淺蹙,將團(tuán)扇放到案幾上,螓首微含,心口不一道:“雷霆雨露,皆為君恩。莫要怪jiejie呶呶,既然陛下授此殊榮,你須得更加小心謹(jǐn)慎,切莫叫人揪了錯處?!?/br> 喻臺笑嘻嘻道:“我省得!” 寶知面上擺出一個微笑:“噯!了不得!竟學(xué)了一口隴西腔!” “跟著璟大哥學(xué)得!”喻臺脫口而出,隨即意識到話未過腦便落出來,忙捂嘴喝茶。 寶知心中之驚儼然再加一層,只做未聽清,扭頭若無其事道:“去問問,怎么……” 可巧,靈越恰好端來冰果甜水,在外間恭敬探問,只心中好奇,南安侯府竟藏得這般嚴(yán)實——沒想到梁家姐弟容貌氣度不凡,可京中便是奩聞都不曾暈染分毫。 “幾日前剛分來的荔枝,挑了些個頭大的浸泡在鹵梅水里,在冰窖結(jié)結(jié)實實凍了一旬,就等你來。” 寶知復(fù)抽起扇子,只如周郎坐鎮(zhèn)版氣定神閑。 惠娘從月罩門處接來托盤,唇角含笑著將纏枝高足碗擺上案幾:“縣主早盼著伯爺呢!便是公子問了幾回‘打頭泡下的冰果水可能嘗上一嘗’,縣主都不肯,只道:‘不成,哪有做姐夫的同小舅子爭甜嘴的道理?’” 喻臺高高興興地謝過jiejie,痛快大吃起來。 只是在這嘴甜之中,暗藏了一絲隱秘的竊喜:縱使jiejie出嫁,最疼的還是他。 寶知一面叫他莫要吃太快,小心凍木了胸腔,一面笑意晏晏。 她不動聲色地將提問埋藏于尋常話之下。 “這么說來,陛下總攜著你,恐怕不免沖撞了宮中的娘娘?” “婕妤娘娘的殮禮剛畢,而天樞院卜出宮位犯沖,平日里陛下起居皆在紫宸殿,便不往后宮去,我便居于偏殿?!?/br> …… 她愈是發(fā)問,心中那說不清道不明的困惑就愈加堆積。 待到喻臺興致勃勃同寶知講述每日晚膳后景光帝都要??妓袢账娝?,寶知恍然:這哪是培養(yǎng)臣子,分明是養(yǎng)兒子! 此觀念現(xiàn),一荒謬卻可靠的猜想躍然紙上:難不成邵聞璟對喻臺是愛屋及烏? 寶知不能不多想。 如此,過去寥寥幾次同景光帝的相處細(xì)節(jié)逐漸在寶知心中清晰。 南安侯府的高橋上,閩江上火沖天的客船上,成安官道顛簸的馬車上…… 更是他面上一本正經(jīng),嘴上卻軟了聲,說是順手,實則怕是想了好久的小字。 呼。 帝王之愛,只萬里江山可爭旖旎。 你爭我搶,明爭暗斗。 也沒什么大不了的,這么簡單,竟叫她斯文攫入懷中。 坦白而言,寶知很喜歡此種收割成果的途徑。 一層,結(jié)果指向的主體并不墜她的位。 說破天,拋開所有外部的社會屬性,單單提出邵聞璟三個大字,哪家公子能艷過那張玉質(zhì)金相的香皮? 便是另辟蹊徑,可往跟前一站,斯人如圭如璋,只獨一份。 二層來附著,在封建階級社會,沒有人能越過一個有實權(quán)的帝王。 更何況權(quán)力帶來的參照落差感便是禁宮外一圈護(hù)城河里的蝦米都能磕牙三天三夜。 沒想到,竟叫她得到了。 她無須怒目圓睜,無須面目猙獰,只對來事,便得到了。 輕輕松松。 她得的倒體面! 這么容易就叫她得到,看來,他也不過是尋常男人罷了。 她亦然成婚,更是弟媳。 如此想來,真是下作而卑劣。 寶知腦中翻來覆去一陣,將他的行徑連同他這個人又咂摸吮吸過一陣,隨后索然無味。 只如咬去果rou的梅子核,只在脈絡(luò)里留下甜絲絲,可種子的腦袋尖得得,稍有不慎,便將丁香舌側(cè)劃出一個小口。 血爭先恐后往外冒,垂下的牙尖一戳,阻斷了一端,呆愣愣一陣后,流得更兇。 屋內(nèi)丫鬟斂聲屏氣,只聽見縣主姐弟二人有說有笑。 大丫鬟時刻用余光掖著案幾上滾茶的水位,垂首上前斟水,無意瞥見女孩黛發(fā)間嫣紅。 喻臺便見jiejie凝視著探入窗前的的檀褐枝,隨后露出一排細(xì)白的糯米牙,鼻腔中溢出幾聲輕笑。 他只覺jiejie這個神情既是輕蔑又包藏幾重得意。 “姐?” 寶知驟然從思緒中抽離,發(fā)覺心境泄露幾分,用扇掩面,另取話茬。 “不大選,宮中人少,倒也安靜?!?/br> “非也,”喻臺豎起食指,煞有其事地?fù)u晃:“小殿下愛笑,我同陛下每去時,站在未央宮外殿都能聽到?!?/br> 急轉(zhuǎn)直下,驀然而生的暢意只在此話間落得稀碎。 她才真切落實了一個事實——邵聞璟不僅是一個男人,他更是一個父親。 父親這個身份在心念電轉(zhuǎn)之間將邵聞璟推到另一塊領(lǐng)域。 好似這個身份是一個免死金牌,擺出來,當(dāng)仁不讓地為持有者斬斷了世俗的情欲,只將他釘死在此角色之上。 寶知生出的輕視頃刻間煙消云散,甚至為適才心底這般褻瀆他而不安。 她端起茶,抹去浮沫,看清茶面迭迭的倒影,忽然清明幾分。 是她想太多了。 他從未正面將心意付出口舌。 興許是她的情感經(jīng)歷太少,一入異性親密關(guān)系的聯(lián)結(jié)便是成婚,故而只將無親屬關(guān)系的男性往伴侶的定位猜想。 既然是帝王,玩弄人心定是比她高深不知多少倍。 景光帝每一步定是預(yù)備著日后連本帶利,哪里是這般淺顯? 坐到那般的高度,已然是全國上下大事小事都掛于心,區(qū)區(qū)男女之情! 她是什么了不起的角色? 如此想來,寶知為自己適才的自作多情而尷尬一陣。 除開此,她冷靜地喝了口茶水,心中默默糾正自己的一處錯誤觀念。 父親身份客觀上指向社會責(zé)任的屬性,且律法上并未明文剝?nèi)テ淦咔榱?/br> 她一時間烏托邦化了這個身份,默認(rèn)其一旦擁有孩子,便自劃成圈,將滿腔濃郁的男歡女愛禁錮在圈內(nèi),此后一心一意為血脈而活。 太可笑了。 寶知被得意沖昏了頭腦,天真得不像話。 “哈哈?!?/br> 她吃吃一笑。 喻臺道:“我打馬來時,看挨著的那府人進(jìn)認(rèn)出,是哪家人要搬來?” “也對,你同你師兄們有些時日未走動,也錯了那家喬遷宴?!?/br> “縣主,”取了布匹回來的芹雅在堂外稟報:“周夫人身邊的丫鬟往門房遞帖子?!?/br> 寶知笑道:“你說巧不巧。” 喻臺“啊”了一聲:“難不成是周尚書?” 寶知用扇尖點了點:“正是。這幾日苦夏,乏于應(yīng)酬,赴宴后不曾單遞請柬,叫周夫人先行拜訪,倒是我之過?!?/br> 她提高了聲音:“將周夫人請入鹿園水榭,只道我同伯爺就來?!?/br> 窗外并未傳來丫鬟的腳步聲,只一息后,就聽芹雅微弱一節(jié)的聲響:“回縣主的話,奴婢打聽著周夫人并非獨身而來,還攜了位姑娘,約莫是可以相見的年歲?!?/br> 喻臺忙道:“那我便不去了?!?/br> 寶知點了點頭,卻不肯放他走:“你姐夫好久沒見你?!?/br> 她指了人送喻臺去書房。 芹雅也不知自己是否做錯,剛躲于廊下,就聞珠串簾子叮叮當(dāng)當(dāng),堂內(nèi)鉆出一個小丫鬟,甜甜笑道:“惠jiejie讓jiejie去西廂房左首第二個方角漆柜取出爐銀珍珠綴寬袍裳?!?/br> 芹雅一愣,隨即一股驚喜劈頭蓋臉落下。 “哎……我這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