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承蒙厚惠,贈我珍寶
一場秋雨一場寒,才澆過幾場,箱底的立領便要趁著東君掛天梢時拉出來曬一曬。 京郊莊子上豐收,上至莊頭下至穿鞋的娃娃,皆忙得后腳跟踢后腦,一筐一筐的瓜果蔬菜直往相華大街來。 往年皆是這般,即便添上邵衍交來的體己,寶知仍是得心應手。 可偏偏漢中又鬧了匪災,府里幾個縣的糧食入不得官道。 碼頭上的商販最先嗅到危機,幾日里物價陡然波動。 錢莊的賬房坐不住,見了空便往濟北伯府奔來,每每得到老管事一句“伯爺不在府上,先生只管去相華大街的邵府遞話”,若是著急忙慌拐來相華大街,那還得接著排隊遞話——縣主嫁妝鋪子里的掌柜的皆齊刷刷地翹首以待。 這段時間雖忙碌不已,但多年后寶知追憶往昔,卻無半分煩躁。 丈夫十余日皆閑在府內,二人可黏膩著十二個時辰;弟弟也在家中小住,更有伴些。 賬本總是看不完,只得將任務割成一塊一塊,每忙上一兩個時辰,便拉上丈夫與弟弟一道去靜園烹茶閑聊。 若是見客問話,邵衍也不避開,只坐于屏風后,寶知偶然端茶潤嗓,那廂便遞出一碟甜嘴。 后來幾日,愈是靠近寶知及笄,邵衍反而愈是避出去。 眾人常見兄弟倆在水榭挨著嘰嘰咕咕,一聽見腳步聲,左右連忙收了話題,裝作一副輕快的模樣,起身來會走動,且不時投覷她的臉色。 寶知睜眼時,另一側的被衾早失了溫度;晚上掖了燈,自顧自念了十來個數,那廂才躡手躡腳地燙腳漱口鉆進床帳,將女孩摟個滿懷,用下巴抵上她光潔的額角,只一個勁磨蹭。 神神秘秘的! “怎么了?什么事呀?只許你們知道,也不同我一道說笑?”寶知猜想到蓋是同叁日后的及笄禮有關,也不戳破,只裝出一副失落的模樣。 每每二人都上當。 一見她撇了嘴垂下眼眸,雙雙手足無措。 喻臺終究還是孩子,火急火燎就要透信,被他師兄眼疾手快一堵,嗚嗚嗚說不出話,只把那雙桃花眼來覷,水汪汪地眨巴著,宛若鋸了嘴的葫蘆,肚里裝了甜水,搖晃起來鐺鐺鐺。 寶知是他的親jiejie,不必他心頭鐺鐺,就能猜出少年郎的耍賴——“好jiejie!不是我瞞你,都是師兄不讓我說!jiejie莫要怪我!要怪只得怪師兄!” 縱使寶知無感,也被調動出一絲興趣。 難不成他窺得天機,做得出奶油蛋糕?抑或無師自通,自家包裝成禮物候在帳內,只等她來拆封? 不可否認,邵衍這般吊著她的胃口,叫她暗自里抓撓不已。 寶知也起了壞心眼,有時趁著二人在場,故意同惠娘說道“待會叫掌柜管事來靜園”,隨后轉出兩盞茶的光景,驟然闖回二蘇舊局,便見邵衍與喻臺唬了一陣,手忙腳亂地將一堆布匹啊小箋啊藏到柜子里;有時突然對邵衍道句“哼哼,沒想到衍郎還有這樣的巧思,若不是喻臺同我說小話,我哪里能猜到”,或者對喻臺道:“我竟不知我弟弟還有這樣的構思,真是叫jiejie我另眼相看”。 次數多了, 二人也回過神來,從驚慌失措到泰然自若,只推說“到時便知曉了”。 寶知掰著手指念叨著,終于候到十月十六。 一大早,邵府的門房便喜氣洋洋地高高掛起鞭炮。 大廚房里的滾水一壺一壺往各處送去,預備給來客身邊仆役歇腳的屋房桌上涇渭分明擺上兩排茶水,一排為純茶水,一排則是底下鋪了一層綿白糖粒的甜茶。 寶知迷迷糊糊間爬起身,只覺渾身綿軟,一個失力重新跌回被褥,卻不想落入男人溫熱的懷抱之中。 尚在半夢之中,便聞一聲“愿爾千萬歲,無歲不逢春”,好似天外飛仙,一時間叫她分不清現實與幻境。 繼尚書府婚宴后,相華大街第二回這般車水馬龍。 往來賓客盈門,皆是親近些來觀禮的——赴筵席的賓客又是另一撥。 接客見禮的正堂寬闊敞亮,正上本擺著兩把黃花梨圓后背交椅,今日在一旁添上一把同材的如意交椅。兩邊一水擺上黃花梨木圈椅。 喻臺親自捧了梁禮與喬霏的排位,擺上上首。 梳頭的正賓、插笄者云云皆由邵衍安排,寶知只托了爾曼作自己的贊者。 彼時,被司女引來的親友便見府里的公子身著黃丹仙鶴暗紋圓領寬袖左衽袍衫,頭戴纏絲鏤花銀冠,腰上緊細的絡子下垂著一塊通體溫潤的和田玉。 他立于東向臺階,同手捧托盤的喻臺一道笑意盈盈迎接來客。 見那廂徐徐走來一端莊婦人,邵衍笑意更濃,只恭敬行禮。 “小輩見過曾伯母。” 不錯,他費盡心思請來的的正賓便是那曾家夫人。 業(yè)已近吉時,觀禮的親友皆立于西向空地,邵衍清了清嗓,溫言致辭:“今日,乃梁大姑娘及笄之禮,懇謝諸位親友聞箋而至,共以賀祝?!?/br> 眾人便見那松風水月的邵府之主向正堂高座之上的牌位恭敬行禮。 “某衍不才,斗膽接泰山大人之令,以持儀式。承蒙厚惠,賜我珍寶。拜領之余,曷勝道謝。” 此話倒合情合理,卻叫一旁的謝四爺同喬氏紅了眼。 多年前,這句拜辭見證了上一輩婚嫁慶禮。 鮮衣怒馬,此間曾少年。寥寥數年,生死相離,不復相見。 邵衍復面西向行禮:“再拜親友相應,瑣瀆清神,容當晤謝。” 做長輩的受了此禮,同輩的皆退讓回禮。 “此至,禮啟!” 兩側廂房對門一場,金、石、絲、竹、木五音樂器便奏響,在此厚重激蕩旋律之中,邵衍自東向西,請長輩與同輩入正堂入座。 不過一盞茶,正堂另一扇門由一青袍司女揭開,身著紫宛窄袖蟲鳥曳地長袍的爾曼笑意盈盈地跨入。 只一個尾音,廂房處的音律轉而悠揚。 高而妍麗的女子臂彎中挽著溫潤的和田玉,取了長柳枝,將枝干上的清露揚揚灑于地面。 伴隨起后的,便是今日的明月。 只見寶知身著色彩明亮的采衣,梳上端莊的朝云近香髻,微垂著頭,亦步亦趨沿踩于地上的水印。 來人便見其面無粉黛,只覺眉不描而黛,春不點而朱。 另一側的司女捧上落撒香葉蘭花的金盆,曾夫人早知流程,由邵府丫鬟伺候著洗滌雙手。 跪于竹蒲的寶知把余光一覷,心頭的震動久久不止。 現下女子的笄禮流程源于開國太祖修訂的禮記,只是各地風俗有別,相應而易??傮w而言,簡潔而快捷。 寶知原以為今日也是如此,這一瞧,才知曉邵衍同喻臺在背后的安排——今日梁家大姑娘的笄禮竟是沿襲文州女子及笄之禮。 文州為前朝舊都,縱使改朝換代,深入人心的禮節(jié)卻是千百年而來無法抹去。 除開成親之日,今日是邵衍再次見妻穿這般艷麗的色彩,若非禮節(jié)當前,他恨不得大聲贊美一番。 太好看了。 實在是太好看了。 邵衍不住再暗凝一陣。 這是我的妻! 我邵衍明媒正娶的妻! 明明是寶知的好日子,他忽然眼眶發(fā)熱,只用力抿唇,將那稀薄的清水逼入喉中。 曾夫人從喻臺手中托盤上取來鑲黃琉璃金簪,正正插入女孩的發(fā)髻之中,嘴中唱誦:“如花似葉,歲歲年年,共占春風!” 待寶知起身,一一向長輩行禮后,邵衍笑道:“禮成!” 話音剛畢,眾人便一道上前恭賀寶知,并送上自己的賀禮,有親手雕的木像,有親手繡的絲帕,有親自抄錄的道德經…… 往來之間,也不知是誰塞來一黑匣,泥金閃爍,只落于祥云之中。 寶知打開一看,發(fā)現是一支步搖,用的簪身絲線皆是足金,叮當垂落的翠玉宛若四月柳堤上飄拂的柳葉。 只是工藝顯得粗糙,想來制作之人手藝略有生疏。 這是誰贈與的? 寶知心底暗自數了一圈,發(fā)覺竟是多出的一份。 沒名沒姓,就這樣落入她的掌心。 興許是哪個丫鬟偷贈的吧? 寶知并未放在心上,隨手放回黑匣,只交給丫鬟,后來也不知丟哪去了。 ———— 聰明的讀者朋友應該一下子就猜到這個步搖是誰送的了吧。 愛而不得、不可見光這兩個詞真是太好地塑造配角的魅力,如果他得到了,反而沒有那么大的沖擊力,寶知這個角色也顯得沒有那么肆意。 開車開車,我卡了好久,讓大家久等了,狂開車!狂開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