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橘糖不是。

    橘糖還在偷看書房，見到莫懷也不怎么說話了，干脆坐到了臺階上。雨滴順著屋檐滴落，她伸出去手，任其凝在指尖。

    莫懷平靜地看著她。

    橘糖輕聲嘀咕：“若是公子此時出來，看見我這般模樣......”說著說著，她眨了眨眼，又想到了那一沓厚厚的佛經(jīng)。

    “莫懷，你會在公子身邊一輩子嗎？”

    少女垂著眸，橘紅的衣裙散落在臺階之上，飄落的雨絲沾濕了她的衣裙，她聲音很輕，像是江南的風(fēng)。

    莫懷抬起眸，淡淡看了書房一眼。

    他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對他而言沒有意義。

    許久未等到答案，橘糖伸了伸懶腰，也不太介意。這些年她從莫懷和寒蟬這里沒有等到的答案多了，也不差這一個。

    轉(zhuǎn)身離去時，橘糖望了望身后的書房。

    寂靜又漆黑的一片，從外面看不見一絲光亮。她其實(shí)說了謊，她沒有留在江南是因為，在她的夢中模糊地出現(xiàn)了一些畫面。

    有姜三小姐，也有公子。

    血rou模糊的公子。

    *

    清晨被奴仆敲門聲喚醒的時候，姜婳并不驚訝。

    祖母能沉寂這些日，已經(jīng)出乎她意料了。想來大抵是因為當(dāng)初姨娘的事情，所以這些日即便長安城中滿城風(fēng)雨，祖母也不曾派人來尋她一次。

    但是該來的總會來的。

    姜婳推開了門，望向了對面衣著端莊的丫鬟，輕聲道：“盎芽jiejie?！?/br>
    盎芽想來情緒不怎么外露，此刻卻盈盈笑著：“三小姐，老婦人說幾月未見想您了，特意派我來請三小姐?！?/br>
    姜婳沒有推辭：“稍等?！?/br>
    說完，她自己從井中打了水，認(rèn)真洗漱。等到一切做完后，她望向盎芽：“盎芽jiejie，可以了?！?/br>
    從始至終，盎芽都很耐心地等著。

    被領(lǐng)著去見祖母時，姜婳眼眸在身前的盎芽上停了一瞬，輕聲問道：“盎芽jiejie知曉祖母尋我何事嗎？”

    盎芽回身，望了望面前柔弱的小姐，心中不由有些疼。她是家生子，不是外面那些買回來的丫鬟，對于三小姐在這府中的處境再了解不過了。

    從前她雖然心疼卻無能為力，如今三小姐靠著自己熬出來了她也的確為三小姐欣喜。

    盎芽盈盈笑著：“這幾日府中來了許多求親的人，不乏王公貴族。老夫人此次喚小姐去應(yīng)當(dāng)是想問問小姐對于婚事的想法。小姐已經(jīng)及笄，討論這些正是合適年紀(jì)?！?/br>
    話里行間，似乎她從未談婚論嫁一般。

    姜婳安靜地聽著，許久之后才輕聲道：“多謝盎芽jiejie?！?/br>
    盎芽搖頭：“無事，奴擔(dān)不得小姐一聲謝。”畢竟在這場姜府眾人對三小姐長達(dá)十多年的欺|凌中，她雖未落井下石，卻也從未伸出援手。

    一路上遇見了許多人，姜婳如往常一般垂著眸，一聲聲‘三小姐’在身旁響起。

    “三小姐晨好。”

    “三小姐安?！?/br>
    “見過三小姐。”

    奴仆們垂著頭，恭敬萬分。

    姜婳怔了一瞬，她似乎應(yīng)該開心一些，可看著這些變化的嘴臉，她卻只覺得沉悶。

    只是一個丞相‘學(xué)生’的身份，她在府中的的處境便天差地別。就像是有人在告訴她，她前世同姨娘的那些苦難，只是因為她們既無權(quán)勢，又無寵愛。

    仿佛這樣的人，在天地間就無關(guān)緊要，只能成為被欺|辱的對象。

    海棠花開在她們沿途的路上，見她眼眸停了一瞬，盎芽笑著道：“這是小姐在寺廟中為姜家祈福時，柳夫人讓人栽的，這里，還有元寧軒后面那一條路上，都是海棠呢。小姐喜歡海棠嗎？”

    姜婳搖了搖頭：“談不上喜歡不喜歡?！?/br>
    盎芽便帶著她去了另一條干凈些的路，旁邊都是些青草。一路上又遇見了許久奴仆，依舊是此起彼伏的請安聲。

    盎芽已經(jīng)習(xí)慣了如此恭候，也早已看清了府中人的逢高踩低，神色十分淡然?？粗砗蟠怪^的小姐，她心中搖了搖頭沒有說話。

    寺廟中的事情，也算是三小姐的機(jī)遇。

    一路行至元寧居，盎芽直接帶著她向著院子里面走去。元寧居是府中姜婳為數(shù)不多熟悉的地方，盎芽帶著她去的地方，看路線應(yīng)該是佛堂。

    在院子中建了個佛堂，這邊是在長安，也是稀奇事。

    但府中人都只說祖母仁善。

    姜婳眸淡淡的，不由想起姜玉瑩那日的說辭。

    姜玉瑩：“你該同祖母說這些，她最信佛了。我奶娘同我說，我還未出生時，祖母便在院中建造了一個大大的佛堂。那里面所有佛像，都是上好的金身。每年捐給寺廟的錢，少說也有我兩套妝面?！?/br>
    姜玉瑩那般的人，又是這般‘無關(guān)緊要’的事情，定是不屑同她說謊的。

    姜婳抬頭望向面前金碧輝煌的佛堂，繚繞的煙火供奉著，祖母虔誠跪在佛像前，迎面三座大佛直直看著她。

    盎芽聲音很輕：“老夫人，三小姐來了。”

    姜老夫人沒有起身，只是慈祥地說：“幾月未來，小婳先來拜一拜神佛吧。”

    姜婳如往常一般，點(diǎn)了香，認(rèn)真而虔誠地跪拜。

    待到她轉(zhuǎn)身，就發(fā)現(xiàn)祖母正看著她。老人的眼珠本就有些渾濁，如今更是多了些復(fù)雜的情愫。

    姜婳同她相望時，一時辨不出。

    姜老夫人看著看著，眼眶突然有些紅了，她伸出蒼老的手撫摸著姜婳的頭：“小婳，窈淳的事情，別怪祖母。祖母也是為了你好，若是當(dāng)初事情傳出去了，玉瑩名聲毀了，你同玉瑩畢竟是姊妹，日后談婚論嫁也難啊?！?/br>
    漫天神佛之下，老人滿眸是淚，又顧及在小輩面前的顏面，一遍一遍用帕子抹去。一切看著是如此的真。

    可姜婳只品到了一絲虛偽。

    她垂著頭沒有說話，按照她前世的性子，此時她本就是不會說話的。

    祖母哭得越來越大聲：“孩子，好孩子，也別怪你二jiejie。她就是自小被驕縱慣了，日后府中姐妹還是要好好扶持的?！?/br>
    像是引入了正題，老人的哭泣聲逐漸變小，喚了一聲：“盎芽?！?/br>
    盎芽便直接端著庚帖上來了，庚帖疊成厚厚一摞，看著有十幾本。

    姜婳一怔，倒也未想到會有如此多。她原以為前些日謝欲晚那句‘踏破門檻’只是戲稱。如今祖母遞給她的，定然是已經(jīng)篩選過的。所以其實(shí)有更多人直接遞了庚帖，上門求親。

    “同于陳那孩子，你們是有緣無分。雖然他父親的確做了些錯事，但那孩子的確也是個好孩子?！苯戏蛉讼仁菄@息一聲，又抹了抹淚：“祖母心疼小婳，又給小婳挑了些親事。小婳看一看，對哪家公子感興趣，下去同你二姐一同去宴會上見見。”

    宴會。

    姜府從未讓她出去參加過任何宴會。

    見到姜婳未說話，姜老夫人不由嘆了嘆氣，窈淳那件事情的確是玉瑩做的過了，也不怪如今小婳同她離心。

    老人又是撫了撫姜婳的頭，慈祥道：“小婳想尋一個怎樣的夫婿，同祖母講講，祖母也好替小婳尋?！?/br>
    這個問題莫名有些熟悉。

    那日有一人同她說：“你是我一手培養(yǎng)出的學(xué)生，哪怕位居皇后之位，旁人也無法置喙分毫。同你相配之人，最少家世不可低于我，地位不可低于我，才情不可低于我，哪怕是容貌這般無傷大雅的事情，也該盛于我?！?/br>
    她挑揀著回答道：“家世、地位、才情、容貌。”

    拋去前面那個‘謝欲晚’，這其實(shí)就是閨中女子尋夫婿的尋常要求。

    姜老夫人眼中多了些笑意，慈祥說道：“那小婳看看這些庚帖，里面?zhèn)€個啊都是人中龍鳳?！?/br>
    姜婳指尖微頓，還是一一翻開了庚帖。因為前世的緣故，這些日她都不算陌生。

    靜王府的二公子，孫尚書第六子......

    她大抵明白了，也知曉祖母今日應(yīng)該只是給她看看。

    果然，下一刻祖母便將庚帖合上了：“雖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祖母怎么舍得小婳同不歡喜的人蹉跎一生。三日后靜王府的寧玉郡主在杏春湖那邊舉辦了一場宴會，給小婳遞來了請柬，便讓你二jiejie帶著你去宴會上見見人。小婳才及笄，婚事也不急?！?/br>
    一方請柬被交到了她手上，她眼眸怔了一瞬，隨后輕聲應(yīng)下。

    如她所想，這些庚帖不過長安城其他世家的一種試探。

    他們遞上拜帖，甚至遞上庚帖想求娶她，本質(zhì)上都是因為謝欲晚。這個在朝中皇儲斗爭中從來不站隊的權(quán)勢滔天的丞相大人，如今有了一個‘學(xué)生’。

    遞上庚帖中的人，無一不是各世家的閑暇子弟。

    她能想到這些，祖母自然也能想到。所以這些庚帖只是給她看看，祖母和姜禹一個也不會應(yīng)下，因為他們也摸不清謝欲晚的態(tài)度。

    各個世家都在博弈，而她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顆棋子。

    姜婳看著手中的請柬，上面用上好的筆墨寫著——“姜三小姐姜婳”。她抬眸，又望了望漫天神佛，他們被金裹身，恍若永遠(yuǎn)慈悲。

    同祖母告別，姜婳向外走去。

    縹緲的煙在她的身后，或許也有她適才燃起的。她推開門，拿著一方請柬，踏出了那個她曾數(shù)次虔誠跪拜的佛堂。

    姜玉瑩說，佛堂在她出生之前就在修建了。

    太巧合了，偏偏是在姜玉瑩出生前后。

    她余光看向身后虔誠跪拜的老人，想起適才對視時老人那雙情愫復(fù)雜的眼。

    有什么東西要破土而出。

    渾濁的眼中是什么讓她這么熟悉......

    姜婳閉上眼睛，想起前一世在那個簡陋的小巷中，當(dāng)她對老人說她要尋姜禹和姜玉郎時，老人眼眸瞬變。

    她似乎知曉是什么了。

    適才祖母眼中被掩飾住的東西，是......害怕。

    在那個漫天神佛的佛堂之中，老人眸中含淚‘欣喜’將庚帖遞過來，可是眸中卻藏著對她一個適才才得了些許‘寵愛’的‘孤女’的害怕。

    回去的時候，盎芽被吩咐了事情，便不能送她了。原本盎芽派了一個小丫鬟，但是姜婳拒絕了。她向自己平常走的路走過去，轉(zhuǎn)身，就看見了一片盛大的海棠。

    她淡淡地看著這片海棠，手靜靜地怔了許久。

    祖母日常生活簡素，鮮少鋪張浪費(fèi)，平日唯獨(dú)在敬佛上奢侈些。海棠是柳伯娘最喜歡的花，卻在元寧居后種了這么大一片。

    風(fēng)一吹，海棠花紛紛從樹上落下。

    淺白的，清幽地，緩緩地從姜婳身前飄落。她從一片海棠花中走過，走向姜府最偏遠(yuǎn)的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