錯嫁良緣 第95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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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間又下起了雪,高順點了兩個小太監(jiān)來接他,他卻并未上輦,而是在風(fēng)雪中深一腳淺一腳地步行至乾清宮。 宮殿里燒了火龍,被烘得溫暖如春,太監(jiān)們打起氈簾,懷鈺攜著一身寒氣走進(jìn)來,立馬就有兩名宮女上前,替他脫去狐皮大氅,跪下幫他清掃靴面上的雪。 延和帝歪坐在南窗火炕上,一手捧著個暖爐,正在批折子,已經(jīng)等候他多時。 他并不像群臣猜測的那樣時日無多,但臉上病容未褪,眼底掛著兩團(tuán)青黑,人消瘦了不少。 他擱下筆,望著懷鈺問道:“來了?見過你皇祖母沒有?” “見過了。” 懷鈺跪下行禮,有條不紊地交代了一遍祭禮上的事。 延和帝點了點頭,見他還穿著祭服,便道:“去換身松快點的衣裳?!?/br> 懷鈺下去更衣,不一會兒,換了身親王常服進(jìn)來。 延和帝看見他腰間那枚玉墜,皺眉道:“好好的玉,叫給你割了,怪不得別人說,你也實在是太胡來了?!?/br> 這種話他數(shù)落過不止一次,懷鈺只當(dāng)左耳進(jìn)右耳出。 延和帝命人賜了坐,又讓宮人端上來一碗熱牛乳,將伺候的人都打發(fā)出去,連同高順也在內(nèi)。 牛乳熱騰騰的,喝下去受用不少,懷鈺放下碗,無所事事地瞅著一個松石盆景出神,一雙十指修長如玉,繞著碗沿打轉(zhuǎn)。 窗外鵝毛大雪,殿內(nèi)靜謐無聲,只剩御用銀霜炭爆裂的聲響。 延和帝盯著他的臉打量,過了好半晌,方問道:“陳允南的夫人還住在你府上?” 懷鈺指尖動作一滯,點頭道:“是?!?/br> 延和帝瞪他一眼:“快點還給人家,朕雖未在旨意上明令她何日歸家,但你不要想著鉆這個空子,和朕陽奉陰違,聽說陳允南日日去你府門前長跪,說出去很好聽么?” 懷鈺把玩著腰間玉墜,吊兒郎當(dāng)?shù)匦Φ溃骸八蛩?,與我有什么相干?圣上若是覺得說出去不大好聽,那便降道旨意,命令他倆和離就是了?!?/br> “胡鬧!”延和帝拍案斥道,“管天管地,你還管人家夫妻和離?你真當(dāng)朕這個皇帝是這么好做的?” “不和離也行,讓她回沈家,姓陳的不許上門sao擾,我保證即刻送她歸家,敲鑼打鼓地送?!?/br> “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她未被夫家休棄,豈有回娘家住的道理?” 懷鈺的眉頭緊緊擰著,神情也變得戾氣叢生:“我不明白,姓陳的對他妻子恨之入骨,誰都看得出來,沈茹若再回到陳家,只有死路一條,大街上有人施暴,人人上前阻止,一個弱女子被丈夫暴打,卻無人相救,這是為何?” “因為這是人家的家事!” 延和帝嘆了口氣:“鈺兒,你有俠義之心,這很好,可有的時候,這份俠義心腸反而會害了你?!?/br> 他拿起一份奏疏,道:“這是昨日沈如海送進(jìn)來的折子,他祈求朕恩準(zhǔn)他長女削發(fā)為尼,去寺里清修贖罪,而這些,都是六科言官攻訐他的折子,罵他教女無方。沈如海延和五年初入官場,二十年來勤勤懇懇,幾乎從不犯錯,只因上了這么一道折子,便晚節(jié)不保,數(shù)年官聲毀于一旦?!?/br> 延和帝將折子丟在案幾上,道:“做官難,做皇帝更難,臣子們都想做比干,做伊霍,而朕呢,成了紂王!陳允南殿上死諫,朕氣到吐血也奈何不了他,若真的賜死他,反倒成全了他的直名,千秋之后,后世史書將如何評說朕?” “你以為做皇帝就能隨心所欲?朕一句話吩咐下去,陳允南就得休妻?朕亦有掣肘之處,朝野輿論要不要管?后世風(fēng)評要不要管?今日朕下旨令臣子休妻,他日若有相同情形,該如何論處?天子垂拱而治,莫非成了斷家務(wù)事的判官?陳沈氏的事傳出去,日后鄉(xiāng)野村婦都有樣學(xué)樣,天下風(fēng)俗豈不亂作一團(tuán)?” 懷鈺胸口劇烈起伏,想了想道:“皇叔,你說的這些我都懂,但是有些事,是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無論如何,我都無法坐視一名無辜女子死去,天下要罵,后世要罵,盡管罵去好了,我只求問心無愧。” 真像。 這一刻,延和帝腦海中只剩下這兩個字在盤旋。 無論是懷鈺的面容,還是他說這句話的語氣,都與記憶里那個人一模一樣。 他幾乎是狼狽地轉(zhuǎn)開視線,過了片刻,暖閣里響起他疲憊的嗓音。 “給自己留點好名聲罷,鈺兒,朕也不瞞你,朕有意立你為儲?!?/br> 懷鈺赫然瞪大雙眸,起身跪下:“臣萬萬不敢,請陛下收回成命?!?/br> “起來,起來。” 延和帝傾身將他扶起,道:“你聽朕說,昔年你皇祖考在位的時候,是屬意你父王入繼大統(tǒng)的,朕與你父王比起來,是百倍也不及他,可惜他生性不喜拘束,無心帝位,只愿做個守土封疆的將軍。朕從先帝手中接過這江山的重?fù)?dān),二十年來兢兢業(yè)業(yè),無一日敢偷懶懈怠,可朕總想著,這龍椅是你父王讓給朕的,朕總有一日要還給他,他不在了,你是他唯一的血脈,朕就還政于你,也算是對得起九泉之下的皇兄了?!?/br> 懷鈺已經(jīng)是心亂如麻,雖然早有預(yù)感,但真當(dāng)圣上提出要將皇位傳給他時,他卻有種莫名的抵觸情緒,思緒混亂了半天,他才組織好語言。 “皇叔,您這個皇帝做的很好,我想,就是父王還在世,也不會做的比你更好,從父王拋下太子之位的那日起,他就與皇位無緣了,您沒有什么對不起他的,您有自己的兒子,九皇弟才是當(dāng)之無愧的太子人選?!?/br> 延和帝手一擺:“英兒你不用說了,已經(jīng)被皇后給養(yǎng)廢了,朕絕不可能將江山交給他?!?/br> 懷鈺自嘲地一笑:“我又能好到哪里去?皇叔,我這個人嬉笑浪謔,一事無成,當(dāng)個閑散王爺還成,當(dāng)不好皇帝的。” “朕知道,小煞星么?!?/br> 延和帝笑了笑,眼神中帶上一些溫度:“朕還是那句話,你是朕一手帶大的,旁人不知道你是什么人,但朕清楚。他們都說朕將你寵過了頭,但朕不是昏庸之主,朕知道,大晉江山交到你的手里,才算對得起祖宗打下的基業(yè),鈺兒,你一定會是個繼往開來的好皇帝?!?/br> 懷鈺聽到這里,便知圣意已決,他無力扭轉(zhuǎn),只能使出那萬能的拖字訣:“陛下春秋鼎盛……” 延和帝擺手打斷:“這種騙人的話,你就不用再說了,朕的身子如何,朕心知肚明?!?/br> 他撈起褲腿,示意懷鈺看他的右膝關(guān)節(jié),那里腫得有一個球那么大。 “上回太醫(yī)說的話,你也聽見了,朕沒多少日子可活了,長則三四年,短則一年半載,朕不得不安排好后事,你若再推辭,便是讓朕死不瞑目了?!?/br> 懷鈺聽得心中難過,眼眶泛紅,眼淚唰地一下流出來,抱著他的腿哭道:“皇叔,你別這么說,咱們好好治不成么?我去給你找藥,長白山的人參,南海的靈芝,我都去給你尋,天底下醫(yī)生那么多,一定有能治好你的人……” “怎么治?太醫(yī)說了,這是骨頭上附的毒,還真像關(guān)公那樣,刮骨療毒么?” 延和帝抬起他的下巴,替他將眼淚擦了,笑道:“傻小子,哭什么?人誰無死?你替皇叔將這擔(dān)子好好接了,我就可含笑九泉了?!?/br> 懷鈺呆呆地坐在地上,看著延和帝鬢旁的白發(fā),眼尾的皺紋,還有他大病一場后的憔悴面容,他恍然發(fā)覺,那個從小到大照顧他,如父如師,山岳般擋在他身前的高大男子,是真的衰老了。 第83章 勸說 冬至日, 除了前朝要舉行祭天大典外,后妃命婦也要去慈寧宮拜見皇太后,因為太后年齡大了,經(jīng)不起折騰, 便沒有賜宴, 只留了幾位一品誥命和皇后、田貴妃等有品級的嬪妃陪坐飲茶。 沈葭在老太后跟前是最得寵的,也被留了下來, 緊緊挨著太后坐著。 沈茹也被叫進(jìn)了宮, 她如今是個有名人物,在座的諸位大多對她是只聞其名, 未見其人,即使見過, 印象也不深, 此刻都借著喝茶的由頭,用余光有意無意地偷瞄她。 沈茹有些緊張, 下意識地攥住裙子。 坐在炕上的老太后沖她招手:“來,好孩子,走上前來,讓哀家看看?!?/br> 沈茹放下茶杯走過去,太后拉著她的手, 瞇著眼打量,最后笑道:“長得真好看,難怪鈺兒舍不得丟開手?!?/br> 沈茹的神情頓時有些僵硬, 尷尬地笑了笑。 沈葭乍一聽這話,感覺有哪里不對, 但沒去深思,手里捏著塊金絲棗糕, 大咧咧道:“皇祖母,您不是說全京城我最好看嗎?” 眾人聞言紛紛破顏,田貴妃笑著打趣道:“不得了,親jiejie的醋也吃?” 老太后笑得合不攏嘴,將沈葭一把摟在懷里,擦去她唇邊的糕點碎屑:“都好看,你們這對姐妹花,一個賽一個的漂亮。” 沈葭只是隨口一說,也不是要爭她和沈茹誰更美,被太后夸得不好意思了,臉紅得猴子屁股似的。 上官皇后笑道:“我一見沈大小姐,就心生喜歡,人長得標(biāo)致,規(guī)矩也挑不出錯兒,比蕓兒那個猢猻強了不知多少倍。沈大小姐,待會兒定要去我宮里頭坐坐,蕓兒出閣在即,她若有你一半懂事,我也就不用這么cao心了。” 沈葭心底默默腹誹,世上還有比蕓兒更懂事規(guī)矩的人?膽子比米粒還小,這也不敢,那也不敢。 她懷疑皇后是在責(zé)怪她把懷蕓帶壞了,上回懷蕓女扮男裝溜出宮的事還是敗露了,從此就被皇后關(guān)在宮里學(xué)規(guī)矩,沈葭也有好幾個月沒見到她了,本以為這回進(jìn)宮能見著,卻不想懷蕓竟然沒來。 眾人又?jǐn)⒘艘粫洪e話,太后端起茶盞,這就是端茶送客的意思,于是各自低眉順眼地告退。 沈葭留下來伺候,攙著太后進(jìn)了寢殿,一邊勸道:“皇祖母,剛吃了糕點,躺著容易積食,我扶著您四處走走,等克化了您再去睡。” 太后笑道:“太醫(yī)也是這么跟哀家說的,說食后即睡,不合養(yǎng)生之道,不過哀家老了,坐著就犯困,有時歪在炕上,不知不覺就睡過去了?!?/br> 沈葭道:“那讓若竹姑姑每日在您膳后扶您散散步,消一消困意就好了?!?/br> 若竹就是太后身邊的大宮女,聞言失笑道:“奴婢何嘗不是這么說,太后哪回聽過?也就只有王妃您的話,她老人家才肯聽一聽了?!?/br> 太后笑著捏捏沈葭的手:“好孩子,你有心了,你是個孝順的,在咱們大晉朝,孝是第一位的,所以才有俗諺云:百善孝為先么。除了孝,還有個‘賢’字,也是不能忘的,什么是賢?孝敬長輩,侍奉夫君,撫育子女就是賢……” 沈葭聽得云里霧里,不明白太后要表達(dá)什么。 太后見了她一臉茫然的樣子,也笑起來:“看我,跟你說這些干什么?孩子,你沒城府,旁人都說哀家寵你,是因為鈺兒的緣故,但哀家真正看重的,卻是你這一點,在宮里頭待久了,很難再看到一顆赤子之心,哀家實在是喜歡你和鈺兒,看見你倆在一塊兒就高興,所以有些話我就直說了?!?/br> 沈葭這才聽懂她的意思:“皇祖母,您有話就說罷。” 太后拍拍她的手背,繼續(xù)和她繞著寢殿中央的銅爐走,語重心長道:“你jiejie命苦,可這每個人的命,是生來就注定好了的,你幫不了她,只能各人過各人的。好孩子,聽皇祖母一句勸,放你jiejie回家去罷,不要讓你夫君為難,鈺兒像他父親,是粒癡情種,你不能利用他對你的這腔情意,逼他去與祖宗家法作對,與文武百官作對,你若真是這樣的人,也算哀家看走眼了?!?/br> 太后想起早亡的長子,不免眼眶微熱。 想當(dāng)年,也是這樣一個隆冬,懷瑾裹著寒風(fēng)從外面大步走進(jìn)來,肩頭還有未化的殘雪,跪在地上給她磕了幾個響頭,說句“孩兒不孝”,就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出去了,她是第二日才知道,他拋下太子不做,帶著唐敏,兩個人,一匹馬,就這么不管不顧地私奔去了西北。 在有些事上,懷鈺真的像極了他父親,這讓太后感到害怕,擔(dān)心他終有一日也會像他爹一樣,一出去就再也不回來了。 這一番話讓沈葭陷入了迷茫,連太后何時去安歇了也不知,她呆呆地走出寢殿。 辛夷跟上來,見她一副失魂落魄的神情,驚訝地問:“王妃,你怎么了?” 沈葭也不回答,徑自往外走,嚇得辛夷立馬拿著斗篷跟上。 外面雪下得密了,紛紛揚揚,扯棉搓絮一般。 沈葭深一腳淺一腳地行走在雪地里,辛夷撐著傘跟著,兩人走到御花園,不留神與一人撞上,彼此都哎呦一聲,摔進(jìn)雪里。 沈葭抬頭去瞧,頓時驚喜出聲:“蕓兒!” “珠珠!我正找你!” “找我做什么?不對,你不是在禁足么?皇后肯放你出來了?” 沈葭將她從雪地里扶起來,又幫她拍去身上雪粉。 懷蕓著急地拉著她的手:“不,我是偷跑出來的,珠珠,我有話對你說。” 沈葭心想怎么今日你們都對我有話說,直起身問道:“什么話?” 懷蕓看了眼四周,小聲道:“你要小心你的jiejie。” 沈葭一愣:“為什么?” “方才在坤寧宮,我偷聽到母后和她的對話,母后告訴她,若不想回丈夫身邊,就……” “就什么?” “就和懷鈺哥哥生米煮成熟飯,”懷蕓紅著臉說,“母后說,她如果成了懷鈺哥哥的女人,哥哥定不會不管她?!?/br> 沈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