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潛冷笑幾聲，道：“這個‘無先生’的大名，我也略有耳聞，聽說他是雷虎的左膀右臂，雷虎一日也離他不得，偷襲天津、竊取襄陽的計謀都是他出的，既然他一心為賊謀劃，又為何要背叛雷虎向我方輸誠？一仆侍二主，足以證明此人首鼠兩端，心機(jī)深不可測。伯玉，天下豈有姓‘無’之人，他連真實姓名都不肯告訴你，你又為何如此信任他？”

    陳登如實道：“下官曾與此人有書信往來，他一手柳體字頗有風(fēng)骨，看得出是個讀書人，他的字里行間也時常透露出他是被迫聽命于雷虎，希望有朝一日能效忠朝廷的想法。當(dāng)初漢中賊韓童被圍，派使者向雷虎求援，雷虎猶豫不決，就是此人寫信密告于我，我才有機(jī)會施以離間計，使雷虎坐視韓童被擒，失去漢中呼應(yīng)。大人，下官以項上人頭擔(dān)保，此人絕對可以信任！”

    沈如海也在座，他是文臣，不通兵略，所以沒有發(fā)言，只是安安靜靜地旁聽著，聽到“柳體”二字時，他抬了下眉，神情若有所思，再聽到陳登“以項上人頭擔(dān)?！边@句，只有無聲地暗笑了。

    這個湖廣巡撫未免太不會說話，他先是開口得罪梁潛，又為一個敵方軍師作保，這小辮子遞得讓人想不抓住都不行。

    如他所料，梁潛很快揪住陳登話柄，向他發(fā)難：“伯玉，這話恐言之有誤罷，此人助賊作亂，就算身不由己，但河西務(wù)難道不是他慫恿流賊燒的？襄陽不是他出謀劃策攻陷的？你是一省巡撫，怎可與賊惺惺相惜，交情這般深厚，甚至不惜以項上人頭為他作保？”

    這便是暗指陳登與賊寇有私下往來，當(dāng)著皇帝的面說這種話，這是相當(dāng)歹毒的攻訐。

    陳登早知道朝中大臣都看不起他，誰讓他丟失了襄陽，還以金銀賄賂雷虎，甚至在他稱帝那日派人送去禮物，盡管他是奉圣上的密旨行事，麻痹雷虎，使其大意輕敵，掩護(hù)大軍行動，為懷鈺的樊城夜襲創(chuàng)造條件，盡管后來圣上也替他澄清了，但許多人還是把他當(dāng)成漢jian敗類，不齒他的行徑。

    陳登不善言辭，氣得滿臉漲紅，也只憋出來一句：“下官只是就事論事！”

    “我也是就事論事么，”梁潛呵呵笑道，眼中閃著惡毒的光芒，“伯玉，不覺得你和賊人的軍師私交過密了么？”

    陳登忽地起身，走到大廳中跪下，含淚哽咽道：“陛下，當(dāng)初您密旨囑咐臣，與逆賊虛與委蛇，麻痹其戒心，臣自知此事一旦做下，便會背負(fù)萬世罵名，但為全局計，臣只能不顧惜聲名，但時至今日，還是有人質(zhì)疑臣的忠心，認(rèn)定臣與逆賊有勾結(jié)，臣百口莫辯，唯有一死方可證明臣的清白……”

    他嘴唇顫抖，望向大廳中的柱子，儼然是悲憤之下起了死心。

    陸羨不動聲色地?fù)踉谥忧啊?/br>
    梁潛沒料到陳登竟然來尋死覓活這一招，一時間如芒刺背：“伯玉，你……”

    “噔”地一聲輕響，打斷了梁潛接下去的話。

    延和帝將茶杯放在身側(cè)幾案上，淡淡問：“吵完了么？”

    眾臣無不頭皮發(fā)麻，大氣也不敢喘，偌大一個議事廳針落可聞。

    延和帝起身，親自扶起跪在地上的陳登，道：“陳卿甘愿忍辱負(fù)重，為大軍爭取時機(jī)，樊城收復(fù)，他是最大的功臣，他的忠心天知、地知、朕知，你們也應(yīng)當(dāng)知道，若再有人懷疑，朕斷不肯輕饒?！?/br>
    他的目光緩緩掃過梁潛，警告之意不言而喻。

    梁潛表情僵硬，后背冷汗直冒。

    延和帝一手拄拐，一手拉著陳登，踱步至沙盤邊，看著上面繪出的襄陽地形圖，垂頭靜靜思索，其余官員也紛紛圍了過來。

    他首先詢問陸誠：“子敬，你認(rèn)為呢？”

    陸誠從容答道：“回陛下，襄陽城中糧草殆盡，士氣低落，我軍經(jīng)過四個月的養(yǎng)精蓄銳，求戰(zhàn)心切，士氣正銳，所謂‘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誠如陳大人所言，戰(zhàn)機(jī)難得，可乘此銳氣，聯(lián)絡(luò)城中饑民，里應(yīng)外合，大舉進(jìn)攻，畢其功于一役，拿下襄陽城！”

    延和帝點點頭：“糧草呢？”

    “回陛下，”湖廣藩臺方鴻緒答道，“剛從浙江運(yùn)來了二十萬石糧食，支撐上一月不成問題?！?/br>
    延和帝沉思片刻，眼中浮現(xiàn)出一絲毅然：“傳令三軍，三日后攻城，郭治，你攻西門！”

    他將一面小紅旗插在襄陽城的西邊。

    一名總兵應(yīng)聲出列：“是！”

    “牛霄，你攻南門?！?/br>
    “是！”

    “曹琛，東門由你來負(fù)責(zé)。”

    “是！”

    最后只剩下北邊的拱辰門，這是最難攻的位置，因為這是襄陽城的正門，門外便是滔滔漢水，雷虎派了重兵在此把守，門后有夾城，如果真如梁潛所言，這個所謂的“無先生”是誘敵深入，那么一旦饑民放大軍入城后，士兵們馬上就會遭到圍殲，被甕中捉鱉。

    這關(guān)系著整場戰(zhàn)役的成敗，是重中之重，他必須安排一個可以放心的人。

    延和帝抬頭看了眼眾人，目光從陸羨臉上緩緩掃過，又移向旁邊，忽然發(fā)現(xiàn)懷鈺竟然不在其中，他皺了下眉，問：“太子呢？”

    陸羨硬著頭皮回答：“已經(jīng)派人去傳了?！?/br>
    “都這么久了，人怎么還沒到？你親自去看看?！?/br>
    “是?！?/br>
    陸羨正要領(lǐng)命而去，這時大廳門口闖進(jìn)來一個人，正是姍姍來遲的太子殿下。

    延和帝一見他這冒失樣子就來氣：“干什么去了？讓這么多人等你一個，還不快滾進(jìn)來！”

    懷鈺一個箭步上前，撲通跪在他腳邊，顫聲道：“皇叔，襄陽不能打！”

    “……”

    眾人面面相覷，都不敢作聲。

    延和帝的臉色沉得能擰出水來，問：“你說什么？”

    懷鈺道：“臣的妻兒都在城里，求陛下放棄攻城，招降賊寇！”

    說完一個頭磕下去，再也不起來。

    延和帝閉了閉眼，失望、憤怒、傷心等情緒在他臉上滾滾而過，病腿疼得鉆心，他險些支撐不住而摔倒，幸而身后的陸誠攙扶了他一把。

    他睜開眼，對上眾人擔(dān)心的視線，疲憊地擺擺手，看著跪在地上的侄兒，冷冷道：“把這個混賬叉出去?！?/br>
    第106章 請戰(zhàn)

    經(jīng)過商議, 延和帝已經(jīng)決定于四月十五日上午攻城，大軍分成四路攻打襄陽，最關(guān)鍵的北門由陸羨率領(lǐng)虎豹營全力猛攻，他與陸誠坐鎮(zhèn)后方。

    決戰(zhàn)之日在即, 晉軍各個營地都忙得不可開交, 軍需、糧草、輜重、馬匹、攻城器械都要一一清點完畢，士兵們也被各自的長官召集起來講解戰(zhàn)術(shù)。

    營地里人來人往, 每個人都行色匆匆, 但在經(jīng)過中軍帳前那桿龍旗時，都忍不住瞥去一眼。

    懷鈺已經(jīng)在旗桿上綁了一夜, 清晨的露水打濕了他的頭發(fā)和睫毛，到了正午時分, 太陽又出來了, 初夏的日頭已經(jīng)有些毒辣，他被曬得頭皮guntang, 兩頰發(fā)紅，因為長時間未飲水，嘴唇也干燥得起了皮。

    但比這些更難受的，是士兵們向他投來的目光，他是一營主將, 讓他在自己的屬下前接受這樣的屈辱，可以說圣上是懂怎么治他的。

    若是以前的懷鈺，一定受不了這樣的羞辱, 可如今他滿腦子都是沈葭，一會兒想她困在襄陽城里這么久, 會不會餓壞了？一會兒又想還沒見過面的兒子，他長得像誰？像沈葭還是像他？多大了？

    算一下的話, 這個孩子只能是他去開封治河的前一晚懷上的，那豈不是三四個月大了？

    懷鈺想到這里，又忍不住傻笑起來，甚至還跟來來往往的人說自己有兒子了，弄得士兵哭笑不得。

    傍晚，延和帝過來視察軍營。

    經(jīng)過龍旗時，懷鈺朝他激動地大喊起來：“陛下！求您放棄攻城，招降賊虜！”

    延和帝面無表情地進(jìn)了中軍帳，看都沒看他一眼。

    隨行的官員尷尬極了，顧不上向懷鈺行禮，也匆忙跟進(jìn)去了，只有沈如海欲言又止地看了他一眼。

    虎豹營已經(jīng)交由陸羨掌管，他在做戰(zhàn)前匯報時，中軍帳外一直傳來懷鈺的呼喊聲，主位上的延和帝臉色越來越黑，最終將手中茶杯重重往桌上一擱。

    “去讓外面那個人閉嘴！”

    他并沒有說讓誰去，眾官員面面相覷，誰也不想接這個燙手山芋，還是沈如海主動站起來：“我去罷，我去?！?/br>
    沈如海走出帳外，懷鈺還在高喊“招安”，他頭疼不已地跑過去，勸道：“你消停會兒罷，別火上澆油了，非要惹怒圣上么？”

    懷鈺笑容滿面地看著他，覺得一向討人厭的沈如海看上去都是這么的可愛：“岳父大人，你要做外祖了知道么？我有兒子啦！哈哈哈哈！我當(dāng)?shù)玻　?/br>
    “……”

    沈如海嘆了口氣，道：“總之，你別與圣上對著干了，你越忤逆他，他越不會如你的意，這事交給我來辦?！?/br>
    懷鈺正想問你要怎么辦，沈如海就踅身進(jìn)了中軍帳。

    決戰(zhàn)前夕，戰(zhàn)爭的氛圍已經(jīng)很濃厚了，大軍在襄陽東西南北四個城門部署完畢，北門的戰(zhàn)線往前推了二十里，在漢水岸邊扎營，士兵們在水上鋪設(shè)浮橋，為第二天的沖鋒做準(zhǔn)備，投石機(jī)、云梯等攻城器械也已投放到位。

    隔著渺渺江霧，依稀可見對岸古樸巍峨的襄陽城，以及城墻上抱著武器的守軍，他們只是麻木地看著敵人的行動，經(jīng)過長達(dá)四個月的艱苦抗戰(zhàn)，這些人早已失去了反抗的力氣與決心，只希望趕緊結(jié)束這場漫長的折磨。

    十四日下午，雷虎派出使者，傳達(dá)了他想要和談的意思。

    在由陳適起草的信件中，他宣稱只要朝廷肯放他一條生路，他愿率十萬大軍為國效力，駐守襄陽。

    看完信的延和帝氣得把信紙拍在案上，咬牙切齒地罵道：“這個雷虎，欺朕是三歲小兒么？！他將天下弄得烏煙瘴氣，還想撈個襄陽守備當(dāng)當(dāng)？簡直是異想天開！陸羨！”

    “在！”

    “去外面，把那個使者的雙手給朕砍了，裝在盒子里送給雷虎！”

    “是！”

    陸羨按刀就要出去。

    眾臣慌忙懇求道：“陛下息怒，兩軍交戰(zhàn)，不斬來使??！”

    延和帝胸膛劇烈起伏幾下，才平息下那股怒氣，叫回陸羨，看向眾臣：“你們怎么想的？”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即使內(nèi)心有不同意見，經(jīng)過方才圣上大發(fā)雷霆的那一出，誰還敢說實話？于是都不敢言，默默低頭。

    一片無言的沉默中，沈如海忽然出聲：“圣上，微臣以為，賊若是肯真心就撫，化賊為民，未嘗不是一件利國利民的好事?！?/br>
    眾人聞言，紛紛瞠目結(jié)舌。

    誰不知道圣上剿賊心切，雷虎既占襄陽，又殺晉室宗親，稱帝自立，一年時間內(nèi)攪得天下動蕩不安，圣上恨不得食其rou，啖其骨，最聽不得這個“撫”字，沈如海是多年老臣，察言觀色的本事一流，怎么會挑這個時候去觸圣上逆鱗？

    延和帝果然面色難看起來，險些沒將那張信扔到他臉上去。

    “利國利民？你告訴朕，怎么個利國利民法？信上說了，他雷虎不裁撤軍卒，不接受朝廷整編，這是想干什么？分明是想逼朕將襄陽這塊地盤劃給他，從此割據(jù)一方，一邊吃著朝廷的糧餉，一邊保存實力，待元氣恢復(fù)，再卷土重來！哼，他想得倒是美，可朕也不是傻子！”

    他冷冷地看著沈如海，銳利的目光像要穿透他這個人：“你說利國利民，朕看你跟外面那個混賬一樣，都是只想著妻子、女兒，哪有什么利國利民，利的只有你們自己！”

    沈如海撲通跪倒在地，頭上帶著冷汗道：“圣上明鑒，雷虎造反謀逆，犯下殺孽無數(shù)，可以說誅九族也不為過，可他擁十?dāng)?shù)萬眾，流賊中不光有士兵，還有他從各地州縣擄掠來的無辜百姓，這些人也是我大晉子民，受賊脅迫才不得已背井離鄉(xiāng)，舍棄生計，輾轉(zhuǎn)千里來到襄陽，若不問罪由通通處死，實在有違朝廷仁政。是以臣認(rèn)為，要加以甄別，撫并非撫賊，而是撫流民中被迫從賊者，對于賊首要施以雷霆手段，或殲或殺，對于脅從者則要妥善安置，遣散鄉(xiāng)里，使其復(fù)歸農(nóng)桑，如此一來，十萬流賊不戰(zhàn)自潰，百姓少受涂炭，朝廷可省糧餉。圣上是圣德明君，澤被蒼生，伏惟圣上以天下生民為念，剿逆撫順，曲賜生全！”

    延和帝看向其余人，問：“你們也是這么認(rèn)為的？”

    既然有沈如海帶頭，眾官員也陸陸續(xù)續(xù)說出了自己的意見。

    這些人其實也是贊成招撫的，既然雷虎伏罪乞降，能以和平手段解決問題，為什么還要出動大軍征討呢？

    要知道，現(xiàn)在可不是太祖、成祖朝時了，王旗一出，天下莫不望風(fēng)而靡，打仗就要耗費銀餉糧草，二十萬大軍，一日要花掉多少銀子？

    去年和今年都不太平，先是洪災(zāi)，又鬧饑荒，朝廷光是賑災(zāi)就花去不少帑銀，國庫已然空虛，就算能打下襄陽城，最后得到的也不過是座被戰(zhàn)火破壞的空城，站在朝廷的立場上，實在是得不償失。

    提到糧餉問題，沈如海又說：“圣上，國家財政艱難，軍費開支浩大，謝氏商行愿無償捐納一年稅銀，資助朝廷，以度時艱?！?/br>
    延和帝吃了一驚，抬眼問：“當(dāng)真？一年的稅銀，可不是個小數(shù)目。”

    沈如海道：“臣不敢欺瞞圣上，此話是謝翊親口承諾，千真萬確。”

    延和帝神色復(fù)雜，他自然知道所謂“無償”并不是真的不要補(bǔ)償，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謝翊愿意拿出這么大一筆錢，無非是想用錢來買城內(nèi)的外甥女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