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耀光撐著椅子扶手，雙腿在空中劃了一道弧線，輕快落地，拿起《中庸》翻了下，將書朝程子安懷里一扔。

    “醒醒，你二舅母說，讓你指導(dǎo)我學(xué)習(xí)?！痹捯粢宦洌抟庀袷窍氲搅耸裁?，趕緊道：“學(xué)習(xí)太麻煩，你只教我如何能考好的訣竅就行了?！?/br>
    別的程子安不敢保證，應(yīng)付考試，他已經(jīng)有了一定的心得。

    比如這次雇用閑漢喊話的錢，就是靠著他押考題的本事，從辛寄年處賺了來。

    崔耀光是他的表哥，幫他押題就不要錢了。

    程子安拿起書翻開一看，眼前開始冒星星：“子曰：素隱行怪，后世有述焉，吾弗為之矣?！?/br>
    程子安將書遞到崔耀光面前，滿臉疑惑求解。

    崔耀光正目光灼灼，期盼地看著他，見狀低頭掃了一眼，再抬眼迎向程子安的視線。

    兩人四目相對，然后裝作若無其事轉(zhuǎn)開了頭。

    程子安放下書，崔耀光絕口不提。

    學(xué)渣對學(xué)渣，程子安讀不懂《中庸》的這篇文，崔耀光上學(xué)不用心，同樣不懂釋義。

    不過____

    程子安試圖拯救一下，問道：“你們私塾已經(jīng)學(xué)了那些經(jīng)史？”

    崔耀光滿臉傻呆：“??？”

    府學(xué)要學(xué)習(xí)四書五經(jīng)，《春秋》與《大學(xué)》《中庸》這些都一并在學(xué)。

    蒙童班學(xué)習(xí)經(jīng)義的時間不長，《中庸》尚未學(xué)到先前程子安翻到的那篇文，不然，他不至于完全看不懂。

    程子安看到崔耀光的反應(yīng)，甚為親切，學(xué)渣都這樣。

    什么？已經(jīng)學(xué)過經(jīng)史了？

    程子安忍不住笑了，問道：“你先前的考卷呢？”

    崔耀光眼中的迷茫加深了些，繼續(xù)啊，“考卷？考過就丟了，還留著作甚？”

    程子安無語望天。

    一問三不知，這就沒辦法了。

    私塾與府學(xué)的學(xué)習(xí)進(jìn)度不同，先生偏好也不同。

    說到底，四書五經(jīng)所考的內(nèi)容，全部出自書本，考題萬變不離其宗。

    程子安這次考試能大顯神通，是從程箴書房里，翻出了以前他在府學(xué)讀書時的考卷，再根據(jù)他們?nèi)缃袼鶎W(xué)的內(nèi)容，絞盡腦汁對比以往先生所出的考題，押中率高達(dá)八成。

    崔耀光已經(jīng)在學(xué)策論寫文章，對此，程子安更愛莫能助了。

    屋子里詭異的安靜，崔耀光將書推得遠(yuǎn)遠(yuǎn)的，重新躺回椅子里，打了個哈欠，含糊道：“回家不好，早早就被叫了起來。困了，我們睡一會。”

    兩人愉快地睡了過去。

    到了晚上，崔武下值回家，黑著臉將崔耀祖一并押回來了。

    崔文亦臉色難看，崔耀宗在幾個兄弟中最為穩(wěn)重，在旁邊不住小聲勸說。

    崔耀祖魂不守舍，任由崔文訓(xùn)斥：“你二叔都管不了你，居然敢逃差，上趕著往項家那火坑跳。你既然死了心，干脆去做上門女婿算了，我就當(dāng)沒你這個兒子！”

    許氏哭著抹淚，崔素娘與方氏攙扶著她，勸道：“大嫂，你別傷心了，耀祖豈是那不懂事之人，大哥只是氣話罷了?！?/br>
    一直低著頭的崔耀祖，突然抬起頭，大聲道：“三娘子豈是那等愛慕虛榮富貴之人，就是落難，也不會攀附我，阿爹盡管放心！”

    崔文氣得不行，揚手就要揍他，崔武一個箭步隔在了中間，攔住了他們父子：“大哥，你說歸說，別動手啊?！?/br>
    崔文力氣比不過崔武，扭著身子怒道：“骨氣，呵呵，虧你說得出口！她項家遇到麻煩，就眼巴巴跑上門來找你幫忙，真是天大的笑話?！?/br>
    崔武半擁半推著崔文進(jìn)屋，道：“大哥，你這句話說得就不對了。耀祖是捕頭，他本該為百姓排憂解難，項三娘子遇到閑漢混混，前來找他乃是名正言順。”

    崔文是被氣得口不擇言，對一個年輕姑娘出言苛責(zé)，不是大男人所為，說完就后悔了。

    被崔武一勸，崔文又頓時惱了，將氣往他身上撒：“老二，你這胳膊肘，究竟向著誰？”

    崔武嘿嘿笑，疲賴道：“大哥，我這胳膊肘靈活得很，該拐向誰就拐向誰，這些還是大哥教我的，難道大哥都忘了？”

    兩兄弟感情好，崔武這個弟弟，在崔文面前向來沒幾個正形。遇到大事，崔文是大哥當(dāng)仁不讓在前面解決，崔武在后面默默支持。

    崔文雖然氣，當(dāng)著方氏與侄兒侄女們的面，到底不忍讓崔武落了面子，重重哼了一聲，甩開崔武進(jìn)屋。

    實在看不過跟沒了魂似的崔耀祖，呵斥道：“滾回屋去，大好的日子，別在面前礙眼，看得晦氣?！?/br>
    崔耀祖一言不發(fā)回了自己的屋，崔文氣得直撫胸口，崔武與崔耀宗在旁邊勸說了半天，方緩過了氣。

    晚飯時，崔耀祖也沒出來。崔文臉色陰沉，幸好有崔武撐著招呼，勉強用完了冬至的團員飯。

    飯后大家一起坐下來吃了杯茶，方氏便領(lǐng)著兒女告辭。

    崔素娘住在崔文家，崔耀光與程子安在一起習(xí)慣了，要拉著他一同離開。

    程子安知道崔耀光有一肚皮的八卦要講，他強忍住笑，道：“我要留下來陪阿娘，明日再找你玩。”

    崔耀光只得怏怏說好，“明早我來找你。大伯，大伯母，明早我來這邊用飯?！?/br>
    許氏強自擠出一絲笑，道：“你盡管來就是，你的碗筷都好好放著呢。”

    方氏罵了他一句，趕緊拉著他離開，低聲訓(xùn)斥：“沒見你大伯母心情不好，你少去添亂。”

    崔武提著燈籠走在后面，閑閑道：“這如何是添亂，大哥大嫂就得有人陪著，成天想東想西，鉆了牛角尖就壞了?！?/br>
    方氏淬了他一口，道：“你少瞎說，大哥大嫂都是聰明人，你當(dāng)他們與毛氏一樣蠢了。”

    崔武老神在在，笑了聲沒說話。

    崔文的宅子前后兩進(jìn)，帶東西廂房。崔素娘領(lǐng)著崔荷住在西屋，程子安跟著崔耀祖崔耀宗住前院。

    洗漱完畢，程子安脫了衣衫上床。門響了兩下，接著被推開，一身酒氣的崔耀祖進(jìn)了屋。

    程子安趕緊披上厚衫下床，崔耀祖大步走上前，一屁股坐在腳踏上，背靠床沿痛苦地閉著眼，傷心地道：“三娘子說不愿連累我，更沒臉見我，讓我以后不要再去找她了。”

    崔耀祖想到項家冰冷的屋子，毛氏哭個不停，不時喊痛。項伯明直挺挺躺在床上，眼睛雖睜著，卻似半死人一樣。

    項三娘子神色憔悴，忙得團團轉(zhuǎn)照顧他們。她蹙起的眉頭，渾身籠罩在nongnong的愁云慘淡中。

    崔耀祖不知同何人說，崔文崔武都不理解他，許氏方氏更無需提。崔耀宗比崔文還要古板，向來對他只是規(guī)勸。

    在程家的那段時日，崔耀祖同程子安說了不少話。兩人年紀(jì)相差雖大，想來想去，他的滿腹愁緒，唯一能吐露之人，就只有程子安了。

    程子安摸到暖水釜，倒了杯溫茶遞給崔耀祖，“大表哥，你沒用晚飯，空腹吃酒容易醉，先喝杯茶醒醒酒。”

    崔耀祖接過茶，揚手一口氣喝下肚，呼出口氣，哀哀道：“子安，我該怎么辦才好啊。三娘子何其無辜，要是三娘子過得不好，我這輩子都不得安生。”

    是啊，項三娘子何其無辜。

    這個世道的女子，何其無辜。

    程子安在崔耀祖身邊坐下，道：“大表哥，結(jié)親是兩家的事，項伯明生性涼薄，他如何待毛氏，鄰里之間都清楚。毛氏是項三娘子的阿娘，她不會撒手不管。除了毛氏，還要扯上一個項伯明。大舅舅與大舅母就是答應(yīng)了這門親事，但你呢，你真要將他們一并拖下水嗎？”

    崔耀祖搖搖頭，凄然道：“我早已想到了這些，項三娘子也想到了，她才說不愿意連累我。我不會讓阿爹阿娘，還有老二他們都因著我受累。那樣一來，我與項伯明有何不同，算得上是大不孝了?！?/br>
    程子安頓了下，看了眼情緒低落的崔耀祖，問道：“你能想到這些就好。你既然打定了主意，接下來有什么打算？”

    崔耀祖怔住，撐著頭難受地道：“我笨，想來想去，都沒能想出一個好法子?！?/br>
    程子安問道：“除了做小吏，你可有想過，你想做什么，你能做什么？”

    崔耀祖放下手，臉上的愁緒散去，竟浮起了絲絲笑容，輕聲喃喃道：“我經(jīng)常偷偷想，以后三娘子做果子蜜餞，我在一旁打下手，幫她干粗活重活。榮華富貴不是人人都可得，我當(dāng)了捕快之后，見過數(shù)不清的慘案。那些人殺人放火，打家劫舍，莫非是求財，求名求利，求不可得之事，最后走上了邪門歪道。我沒什么出息，只要與她兩人，平平安安過一輩子就好?！?/br>
    程子安頗為意外，沒曾想崔耀祖會有如此深刻的見解，想必做捕快當(dāng)差，遇到的案子，教會了他書本里學(xué)不到的東西。

    思索了下，程子安道：“大表哥，姨母在青州府，家里有兩間鋪子做買賣。你如果已經(jīng)打定了主意，去向大舅舅大舅母好生講清楚，說你的打算，讓他們能放心。等成親之后，你帶著項三娘子前去青州做買賣。項三娘子有手藝，再加上姨母的幫扶，你們能逐漸安定下來，說不定能在青州闖出一番名堂?！?/br>
    崔耀祖霎時神情一震，酒意全消。

    崔文與許氏對項三娘子本人并不嫌棄，反倒夸她能干聰慧，只可惜生在了那樣的家中。

    只要苦苦哀求，他們定拗不過他，最后松口答應(yīng)了。

    崔耀祖激動地道：“妙計，妙計！我怎地沒有想到，還是子安聰明。”

    程子安板著臉，肅然道：“但是大表哥，這只是一個想法，要做到并非容易。首先，需要項三娘子答應(yīng)嫁給你，能與你離開明州府，能下得了狠心，不去管娘家這攤子事?！?/br>
    崔耀祖遲疑著道：“項伯明沒了前程，要是他能幡然醒悟，又曾讀過書，隨便就能找份營生，過上安穩(wěn)的日子，哪能就那般嚴(yán)重了？”

    程子安道：“菩薩都不能點化世人，何況你我這等凡夫俗子?？吹矫┛?，人都會本能避開，沒見過誰會爭著往里面跳。項伯明就是那臭茅坑，壞而不自知，本事配不上心氣，還沒擔(dān)當(dāng)。這次倒下之后，我賭他再也起不來，會成為一團臭不可聞的爛膿瘡。毛氏也就罷了，項伯明卻萬萬不能再管。否則，你們會被拉進(jìn)臭茅坑中，永世不能脫身！”

    讓崔耀祖去青州，程子安還多了另外一重打算。

    小吏雖說在一地一州府算是地頭蛇，一旦官員出了事，小吏被推出去當(dāng)替死鬼的比比皆是。

    崔文崔武崔耀宗已經(jīng)入了行，甚至崔耀光以后若不出意外，也會進(jìn)入小吏的行當(dāng)。

    崔家有這些人在，已經(jīng)足夠了。

    雞蛋不能放在一個籃子里，崔耀祖該脫離出來，去尋找別的可能與出路。

    程子安與崔家相處日久，喜歡他們這群有情有義的親人，不想他們出半點意外。

    他太小，對這等大事，沒有發(fā)言權(quán)。

    恰好崔耀祖的事情，于他正好一舉兩得。

    程子安面色尋常，不緊不慢地道：“大表哥，要是你做不到，我能出這個主意，也能將這件事攪黃了。”

    崔耀祖望著程子安，心中沒來由一緊，不由得點了點頭：“好，我全都聽你的。”

    作者有話說：

    第35章 35 三十五章

    ◎無◎

    翌日程子安尚在睡夢中, 被崔耀光用力搖醒：“快起來，快起來，出事了！”

    程子安習(xí)慣性迷茫了剎那, 看向興奮不已的崔耀光。

    崔耀光急迫地道：“大哥與大伯父大伯母說了什么, 他現(xiàn)在跪著不起，連衙門都不去了, 還說要辭了差事?！?/br>
    程子安回過神, 心道崔耀祖還真是急迫。

    成敗與否, 端看崔耀祖自己的本事了。程子安幫得了一時，以后的路還是要靠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