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跟在程子安身后，坐著馬車前去了南城，在臭氣哄哄的河道邊走了個來回。

    明九捏著鼻子罵道：“程子安，你莫非是真想清淤治理吧？”

    程子安道：“河道都這樣了，難道我能看著不管？”

    施二在戶部樓務(wù)店，平時雖不大做事，對里面的彎彎繞繞，耳濡目染之下，倒也懂得不少。

    “往年水部領(lǐng)了錢，這錢花到了何處去，從無人過問。程子安，你莫要把自己填進去?！?/br>
    施二難得正經(jīng)起來，道：“這里面復(fù)雜得很，就是三叔都不敢輕易沾手。”

    程子安望著歡快玩耍的稚童們，淡然道：“我知道。但這河道，我清理定了?！?/br>
    兩人見程子安堅決，各自思索著，就沒多勸。

    賭坊門口照樣熱鬧，程子安看了幾眼，再看向明九施二兩人，笑道：“明日中午，再叫上彭虞前去用膳?！?/br>
    彭虞是京兆尹的幼子，他們這群紈绔中的玩伴之一。

    明九看到賭坊，手癢心也癢，想到明相的規(guī)矩，倒是不敢上前。

    聽到程子安的話，頓時興奮地道：“你叫彭虞來，是想要做甚？難道，你想要彭虞去收拾賭坊？”

    程子安懶得理會明九，敷衍著道：“彭虞不敢，身后沒靠山，誰敢開賭坊?！?/br>
    說不定，賭坊背后的靠山，說不定就有京兆尹一份子。

    在回皇城的路上，程子安給明九與施二兩人派了差使。

    施二在戶部，幫他拿一份今年京城的徭役名冊。

    明九去用明相的老臉，帶著他前去見大皇子。

    大皇子領(lǐng)工部，工部的錢，究竟可有落在他手上，程子安追究不了，也無法追究。

    但是這尊大神，程子安搬不動他，卻不能讓他擋著。

    既然是大神，程子安連明九施二兩個半廢物都用上了，哪能放過他。

    徭役名冊簡單得很，施二一口應(yīng)了下來。

    程子安要見大皇子，明九猶豫了下，最后咬牙同意了，警告他道：“你可別亂來，要是出了事，就是祖父都保不住你我?！?/br>
    程子安道：“我見大皇子，乃是他是我頂頭上峰，我得讓他知曉修河道河工的事情，請他出面，坐鎮(zhèn)指揮?！?/br>
    明九一想也是，便答應(yīng)了：“我先寫個帖子送上去，大皇子見不見，我可管不著了啊?！?/br>
    程子安道：“寫什么帖子，我們現(xiàn)在就去偶遇。大皇子平時愛去何處，你清楚得很?！?/br>
    明九自得地笑，“那是自然......”笑到一半，就為難起來，道：“這地，不好偶遇啊！”

    施二吭哧吭哧偷笑，程子安看著兩人，閑閑道：“除了御書房，后宮難進，哪里都可以偶遇?！?/br>
    兩人對視一笑，憋著一肚子壞水，帶著程子安七彎八拐，來到了城西一處偏僻的深巷子。

    明九早早就讓馬車停下來，下了車，同施二一起躡手躡腳，跟做賊一樣往前走去。

    西邊富裕，多為富商再此居住，巷子清幽，斜陽透過樹木，在地上灑下金黃的光影。

    明九在一處轉(zhuǎn)交停下來，探頭朝前打量，很快就縮回了頭，壓低聲音對程子安道：“大皇子身邊的護衛(wèi)在門前，他肯定也在。去吧，偶遇去?！?/br>
    施二捂著肚皮，無聲笑得跟打擺子一樣。

    程子安見兩人的德性，腦子稍微一轉(zhuǎn)，便明白了過來。

    京城許多富商乃是外鄉(xiāng)人，來京城做買賣時，在當?shù)夭貗?，乃是常事?/br>
    大皇子的嗜好，估計同曹cao一樣，喜歡別人的妻妾，趁著富商不在，便登堂入室了。

    這點愛好，連御史都懶得參揍。

    程子安想到朱元璋的殉葬制度，他兒子們做出那些天打雷劈，令人發(fā)指喪盡天良之事，惟盼著，大皇子只有這點愛好。

    看了眼天色，程子安也不知道大皇子何時能出來。不過明朝有大朝會，大皇子肯定要上朝。

    程子安的品級，還不夠資格上朝，斟酌了下，道：“你們回去吧，我先前見到了福客來客棧，就在客棧里等著偶遇。對了，施二，勞煩你去我家中遞個話，就說我今晚不回去了，讓柱子給我送一套干凈的衣衫到客棧來。”

    施二瞠目結(jié)舌看著程子安，難以置信問道：“程子安，你著魔啦？”

    明九亦不解，問道：“我知道你想當好這個差使，可你也太拼了，哪能就這般急？”

    程子安平靜地道：“等不了，天氣一熱，一旦下暴雨，河水就會蔓延上來，城南那片地，悉數(shù)逃不掉?！?/br>
    明九怔了下，道：“城南地勢低，經(jīng)常被淹，水部不是好生生在那里，孫凜直只被訓斥了幾句罷了?！?/br>
    石榴花謝了，探出院墻的石榴樹上，結(jié)滿了青色的果子。

    在清水村，這個時節(jié)就開始準備收割小麥了。收割后的小麥黏成面粉，一家子能包餐一頓新鮮的面食。

    余下的糧食，除了交佃租，所剩無幾。

    賃了程家的地，他們的佃租交得少，能多飽餐幾頓。

    但他們的徭役卻逃不掉，每年修河修城，運送漕糧，當?shù)厣县暯o皇宮的貢品等等，全部要他們出苦力。

    徭役比種地還要艱辛，他們每天應(yīng)當領(lǐng)到的饅頭餅子，經(jīng)過層層克扣到了手上，冷硬發(fā)嗖，難以下咽。

    種地落下一身病，服完徭役回來，死傷不計其數(shù)。

    程子安這次不打算攤派徭役，就算要攤派，也要保證他們能吃好，歇息好，盡力顧忌到他們的身體。

    窮人的命，不值錢。

    程子安同明九施二他們比起來，同樣是窮人。

    物傷其類。

    修葺河道，不過是做份內(nèi)的差使，卻無比艱難。

    廉潔奉公，守護一方百姓，乃是官員的本職，卻被世人傳頌稱贊，實在荒唐滑稽至極。

    既然程子安選擇了科舉出仕，他就會堅定朝著自己的路往前走。

    前面就是刀山火海，他也會趟過去。

    位極人臣，滿門榮華，封爵封侯，帶著闔家全族雞犬升天。

    卻忘了，腳底下，都是底層百姓的血淚。

    呸！

    程子安依舊平靜，聲音不高不低，卻說不出的有力，道：“以前歸以前，這次的河道，我清定了！要是城南有一人因水淹入家門而亡，我的科舉，就白考了！”

    作者有話說：

    第82章 82 八十二章

    ◎無◎

    福來客棧斜對著巷子口, 巷子是死巷，只有一個出口。

    程子安在臨窗處坐著，摸了下錢袋, 最終要了碗湯餅, 一壺茶坐著邊吃邊等。

    天色一點點暗下來，施二帶了話, 老張同莫柱子帶著程子安的換衣衣衫趕了來。

    程子安忍痛要了間客舍, 進屋后, 形容了大皇子的護衛(wèi)，對他們叮囑了一番，道：“一個時辰一次，輪流休息。無論誰發(fā)現(xiàn)巷子口有護衛(wèi)出來，立刻叫我, 要馬上?！?/br>
    老張與莫柱子應(yīng)了，程子安洗漱換了身衣衫，和衣躺在床上，先第一個睡。

    不知睡了多久, 程子安被老張喚醒，道：“少爺, 到時辰了?！?/br>
    程子安完全不見了以前起床時的拖拖拉拉, 立刻翻身爬起，就著架子上盆里的涼水呼嚕嚕一氣，漱口抹了臉, 同老張交代了幾句, 袖著手出了客棧。

    夜里涼爽, 月亮掛在天際。蟲鳴吱吱喳喳, 程子安仿佛又感到回到了清水村的鄉(xiāng)下。

    街上倒能不時見到經(jīng)過的行人, 有人吃醉了，走得歪歪倒倒。

    路邊的混沌鋪還未收攤，等著最后一波瓦子散場出來的客人。待做完這筆買賣，早市又即將開啟。

    程子安走上前，聽到餛飩湯是雞湯，便拿出了兩個大錢，道：“只要一碗雞湯?！?/br>
    反正眼下沒買賣，攤主也不嫌棄錢少，舀了碗雞湯給程子安。他坐在角落，小口小口喝著，不動聲色盯著巷子口。

    夜里蚊蟲多，程子安不時驅(qū)趕著，還是被叮了無數(shù)次。

    天色逐漸昏暗，黎明前的黑暗快來臨了。

    瓦子散場，餛飩攤逐漸有客人光臨，變得熱鬧起來，幾張桌凳就不夠了。

    程子安主動起身讓開，眼神始終盯著巷子口。

    巷子深處，兩個圓圓的亮光朝前移動，程子安心一動，抬腿疾步走了過去。

    亮光逐漸近了，馬車前掛著的燈籠清晰可見。護衛(wèi)駕著馬車，見到有人前來，手上的鞭子在空中辟出一道凄厲響聲，呵斥道：“閑雜人等不許靠近，否則休怪我不客氣！”

    程子安腳下踉蹌，似乎要避讓一旁，卻幾乎沒動。

    護衛(wèi)駕著馬車經(jīng)過，坐在他旁邊的中年白面男子，看清楚了程子安的面容，頓時一愣。

    馬車繼續(xù)前行，程子安隱身在暗中，悠閑等著。

    果然，過了沒一陣，護衛(wèi)朝他本來，拱手作揖，道：“程郎中請隨在下來?！?/br>
    程子安跟在護衛(wèi)身后走去，馬車停在巷子口的轉(zhuǎn)角處，馬車前的燈籠熄滅了，隱在黑暗里似龐然大物。

    護衛(wèi)撩開車簾，程子安上了馬車。先前坐在馬車前的中年男子也到了車內(nèi)，面色沉沉，坐在大皇子腳邊的小杌子上。

    大皇子年約二十余歲，五官生得倒好，此時臉色青白，眼皮腫脹，靠在椅背上，手揉著眉心，不時哈欠一聲。

    馬車角落擺著的小小宮燈，燈光昏暗，照著兩人的模樣，莫名添了幾分肅殺。

    程子安同樣在瓊林宴上見過大皇子，他先是一愣，接著躬身作揖見禮。

    大皇子手繼續(xù)揉著眉心，問道：“程郎中，你在此處做甚？”

    程子安躬身立著，還是比坐著大皇子高。旁邊估計是大皇子的貼身內(nèi)侍，他此時坐著，仰頭陰森森看來。

    面對著眼前的情形，程子安內(nèi)心升起一股滑稽，突然就想笑。

    忙克制住，程子安干脆蹲坐下來，這樣既不會失禮，自己也好受些，答道：“下官領(lǐng)了修葺河道河工的差使，初次領(lǐng)差，實在是興奮不已，忍不住在明九與施二兩人面前顯擺了一翻。顯擺之后，下官照樣睡不著，想著要當好此次的差事，就在城內(nèi)到處轉(zhuǎn)，夜里還在看河。走得實在餓了累了，不想再動，在福來客棧要了間客舍歇息，去餛飩鋪子吃了碗餛飩，吃撐了，走動著散步消食，遇到了大皇子。”

    對面支起來的餛飩攤，客人逐漸離開，攤主正在忙碌著收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