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廖醫(yī)生仗著自己私下接過的案例多不勝數(shù)，還是答應(yīng)了裴孝添的高價聘請。

    “說實話，我手上的病人那么多，你的療程是令我印象最深刻的，我一度以為你會扛不過去。你大腦的反抗意識很強(qiáng)大，就算忍受著折磨，也還是不肯妥協(xié)，最后足足折騰了十多個小時，整個人都奄奄一息了，才總算成功?！?/br>
    他用幾句話，概括了當(dāng)時驚心動魄的場面，極為血腥、極為殘酷。

    當(dāng)時的裴逞，不過是個19歲的孩子，明明瘦骨嶙峋的，可他眼神的頑強(qiáng)、他的不甘、他的堅持，令人看了都為之動容。

    廖醫(yī)生目光定在遠(yuǎn)方，仿佛陷入了回憶：“電擊剝離法過后，你如同一張白紙一樣，變得聽話乖順，裴老先生很滿意，許我一大筆費用，我隱居了起來。”

    “沒想到事情還沒完，你的蘇醒機(jī)制沒有一刻放棄過掙扎，你頻頻頭疼耳鳴，令裴老先生很擔(dān)心，害怕有一天你會徹底想起他對你做過的事?！?/br>
    “在他的安排下，我成為你的心理醫(yī)生，并趁機(jī)把能抑制你的藥物，當(dāng)成止痛丸給你服用。只要你按時吃藥，你會永遠(yuǎn)想不起來，不會頭疼，裴老先生放心，我也賺錢，是個三贏的事?！?/br>
    廖醫(yī)生當(dāng)時一度想不明白，到底這個男孩有什么是那么不愿意放下的，即使賭上性命也想要守護(hù)的。

    今天看到杜昕然的那一剎那，他總算了然。

    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他們還是會再次互相吸引，他研究了大半輩子，能把人的記憶剝走，卻剝不走人的情感。

    裴逞從口袋拿出一瓶藥罐子，仿佛記起了什么痛苦的經(jīng)歷，他額頭上布滿密密麻麻的汗珠，連手都在發(fā)抖：“就是……這個？”

    杜昕然也認(rèn)得那瓶罐子，是裴逞偶爾頭疼的受不了，會躲起來吃的。

    他性子要強(qiáng)，問及他的時候，他也不說，只說了些就是維生素之類的托詞。

    沒想到，背后還有那么多隱情。

    見廖醫(yī)生點了點頭，裴逞深吸了一口氣，再問：“我現(xiàn)在只是想知道，你有沒有辦法能讓我記起所有，被你剝離的記憶？”

    他沒忘記今日前來的目的，找到真相只是其一，重要的，是答應(yīng)杜昕然的，要把記憶拾回來。

    廖醫(yī)生沉吟片刻：“其實也簡單。人的大腦是很復(fù)雜的，我的療法不能徹底刪除你的記憶，頂多是把它隱藏了起來?！?/br>
    “而你每次想要去記，就是強(qiáng)行扒開那個鐵籠子，那你的腦袋能不疼嗎？如果真的堅持要想起來，只需要停藥，靠你自己的意志，相信很快就能想起?！?/br>
    “但是你想清楚了嗎？你一旦停藥，腦袋就會像之前那樣疼得痛不欲生，疼得滿地打滾，這個代價，你真的愿意承受嗎？”

    裴逞沒有遲疑，他把手上的瓶子重重放下：“要是我當(dāng)時知道，我的記憶里有那么珍貴的東西，我就是疼死也不會吃這種藥?！?/br>
    他眼神堅毅，像是為了她，他就會變得無懼無畏，面臨再多的風(fēng)雨也不害怕。

    杜昕然一陣唏噓。

    天意弄人，她實在對裴逞當(dāng)年做的決定埋怨不起來。

    要換做她面臨同樣兩難的境地，恐怕也好不了多少。

    只是沒想到，原來他經(jīng)歷過那么多的苦，她能一下忘掉所有的事，有著多年無憂無慮的生活，是上天的恩賜。

    而裴逞，他的記憶是被硬生生剝走的，縱使沒有親歷那個場景，她也能想象到，那種被嚴(yán)厲禁止的療法是有多么可怖。

    裴逞那么強(qiáng)硬的人，是有多痛，他才會繳械投降……是有多痛，他才會乖乖服藥？

    她都不知道，她只知道懷疑他，責(zé)怪他，站在他的對立面。

    杜昕然拍了拍他放在藥罐上的手，給他鼓勵。

    廖醫(yī)生見狀，戰(zhàn)戰(zhàn)兢兢道：“裴……裴總，您看我把知道的都告訴你了，連記起來的方法都說了，您能不能手下留情？”

    現(xiàn)在追究廖醫(yī)生也無用，畢竟他只是收錢辦事。歸根究底，整件事的始作俑者，是那個專.制.獨.裁的裴孝添。

    “我要打給爺爺，問清楚。”

    裴逞拿出靜音的手機(jī)，正準(zhǔn)備撥出去，一通電話就打了進(jìn)來。

    電話那頭不知是誰，說的又是什么。

    只見裴逞的面色驟然發(fā)白，如同晴天霹靂般愣在了當(dāng)場。

    他木然地看向杜昕然，半晌才說出話：“我爺爺……死了。”

    第44章

    一個小時前。

    裴氏老宅, 書房內(nèi)。

    “……請在嗶一聲之后留言?！?/br>
    裴孝添仿佛一夕之間老了十歲，他面容憔悴，看著全家福的合照, 在手機(jī)撥了好幾次裴逞的手機(jī)號。

    但裴逞自打進(jìn)心理診所后, 就把電話調(diào)靜音了, 所以并沒有聽到他的來電。

    “唉, 阿逞啊是爺爺。”他拿著手機(jī)欲言又止, “不知道你是不是還在生爺爺?shù)臍? 爺爺只是想跟你說聲對不起，爺爺是真的錯了。”

    他望著全家福里, 已故長子的人像，一絲懊悔爬上他皺紋滿面的臉龐：“其實當(dāng)年我就錯了……你父親是個不可多得的商業(yè)人才, 裴氏在他的帶領(lǐng)下逐漸走向輝煌?？晌沂彻挪换?，我想他娶上流的名媛作媳婦, 才會導(dǎo)致我們父子關(guān)系越來越疏遠(yuǎn), 把他和你母親逼得離開了這個家?！?/br>
    “后來再次把你接回來, 我其實很高興，不止是因為你比你姑姑和表弟還要聰慧, 更是因為你很像你爸，我每每看到你，就想起這個我虧欠過的兒子?！?/br>
    他長嘆一聲：“我越是虧欠，越是想要給你更多更好的，我病態(tài)的開始控制你，結(jié)果卻重蹈覆轍, 把你也逼走了?！?/br>
    “這段時間, 爺爺想了很多，阿宇的性格太過冒進(jìn), 裴氏在他手上遲早會完，你才是我屬意的繼承人……你先回來，我們爺孫倆坐下來，平心靜氣的談一談?！?/br>
    可沒想到，裴孝添的這一番話，全都落在了裴澤宇的耳朵里。

    裴澤宇怒不可遏的推開房門：“爺爺！”

    平日的溫文爾雅全數(shù)不見，只剩下急躁和不安。

    他不顧禮數(shù)大步走了進(jìn)來，第一件事就是掛斷裴孝添給裴逞的留言。

    而后又是一連串的質(zhì)問：“爺爺，我聽說你把律師找來，是想干什么？”

    裴孝添也不打算隱瞞：“我還是決定把裴氏交給阿逞了，遺囑那里我也會跟著改?！?/br>
    他理所當(dāng)然的樣子不像是在跟人商量，而是意思意思的通知。

    裴澤宇滿臉的不敢置信：“為什么好端端的要改？這些天我一直為裴氏盡心盡力，您不是沒看見的。”

    他的語氣太過冒犯，令裴孝添大為不悅。

    他哼了一聲：“我的決定你不用質(zhì)疑，反正以后你繼續(xù)輔佐阿逞，該你得到的，自然不會少。你也別說爺爺偏心，你的能力，確實不如阿逞。”

    他左一口一個阿逞，右一口一個阿逞的，令裴澤宇嫉妒的紅了眼。

    裴澤宇自嘲一笑：“你不偏心？你偏心得都沒邊了?！?/br>
    “裴逞他頂撞你，忤逆你，你還是一如既往縱容他。我呢？我一直夾著尾巴做人，在你面前恪守本分，你有用正眼看過我嗎？！”

    他越說越激動：“就因為我是你的外孫，我mama是女的，所以我們的付出在你眼里就不值一提！不管我是不是姓裴，我是不是在你膝下長大，你從來都沒有真正把我當(dāng)成一家人！”

    裴澤宇向來低眉順眼，這時候突然爆發(fā)的他令裴孝添難以接受。

    他抬高的聲量，他的肢體動作，還有他粗鄙的語言，早已超出一個長期心臟病患者的適應(yīng)范圍。

    裴孝添喘著粗氣，心臟開始抽搐：“逆子！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么？！”

    他拿出隨手?jǐn)y帶的藥罐，打算服用，但手一抖，藥罐便跌落在地面上，它順勢滾了幾圈，滾到了裴澤宇的腳邊，距離裴孝添有一小段距離。

    裴澤宇冷眼瞧著，沒有絲毫動作，裴孝添開口就是慣有的頤指氣使：“還不把藥撿起來給爺爺？！”

    然而空氣仿佛凝固，裴澤宇依舊站在那兒，瞇著眼打量他，仿佛謀劃著什么不可告人的舉動。

    裴孝添心里開始發(fā)毛，但越是緊張，身體越是無用，他甫一站起來，便站立不穩(wěn)，狼狽的跌落在地。

    他也顧不得其他，就這樣狗爬似的匍匐前行，滿心的只想勾到裴澤宇腳邊的藥罐。

    眼看好不容易要到達(dá)時，裴澤宇伸出腳隨意一踢，藥罐子滾去好幾米外，他再也難以企及的地方。

    裴孝添瞳孔緊縮：“你！”

    裴澤宇懶得再掩飾，他露出邪惡的本性，嗤笑了聲：“你還不明白嗎？我跟你說了那么多，就沒想讓你活著走出這個門啊?！?/br>
    他蹲下來，在與裴孝添齊視的地方，氣定神閑道：“你對裴逞那么好，他也不見得領(lǐng)你的情，不如繼續(xù)把財產(chǎn)留給我，我說不定還能給你挑水擔(dān)福?！?/br>
    裴孝添已經(jīng)面色發(fā)紫，他用顫抖的手指著裴澤宇，說不出半句話來：“孽……”

    這個時候裴璐推開虛掩的門進(jìn)來，看到裴孝添的狀況后，第一時間就是上前：“爸！”

    然而裴澤宇卻適時攔住，并示意道：“媽我們走?！?/br>
    裴璐眼神驚恐，卻似乎已經(jīng)領(lǐng)會到兒子的意思。

    一時之間發(fā)生太多事，她根本反應(yīng)不及，只能四肢僵硬的呆望著自家父親，任由裴澤宇把她帶走。

    最后，裴澤宇把藥罐子拿走，掩上房門后，室內(nèi)只剩下一片死寂。

    *

    醫(yī)院外，裴逞坐在長廊上，頭低低的垂著，整個人魂不守舍的。

    剛剛在太平間里，杜昕然是陪他一起去看的。

    那一刻她的心情也有些復(fù)雜。

    本來以為知道了裴孝添棒打鴛鴦的真相后，她會對他恨之入骨。

    可看到遺體的那一剎那，心卻是平靜的。

    逝者已逝。相信裴逞跟她的想法一樣，所有的恨，都隨著裴孝添的離去而消失；再多的不甘，也不得不釋然。

    杜昕然心疼的伸手?jǐn)堊∷骸皠e這樣?！?/br>
    裴逞在哽咽，他放縱自己把臉埋進(jìn)她的肩膀上，把難得脆弱的一面呈現(xiàn)在她眼前。

    說不難過是不可能的，即使裴孝添做了再多壞事，再討人厭，他也是他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了。

    這幾年，就算他們爺孫倆經(jīng)常爭鋒相對，也不可否認(rèn)，裴孝添在他原本空白的世界里，占據(jù)了很多的位置。

    裴逞怎么也想不通：“我爺爺心臟病很久了，他一直藥不離身的，怎么可能因為身邊沒有藥，發(fā)現(xiàn)不及時才導(dǎo)致死亡呢？”

    他握著手機(jī)的手骨節(jié)泛白：“爺爺最后還給我留言，說他要見我。他還要見我的，怎么可能下一秒就死了？！”

    他眼尾泛紅，捏著杜昕然的肩膀，偏執(zhí)道：“一定是裴澤宇動的手腳，留言的最后出現(xiàn)了他的聲音，一定跟他有關(guān)系?！?/br>
    兩人馬不停蹄的找到蔣岳，向他咨詢法律相關(guān)的程序。

    蔣岳也覺得棘手：“雖然這段留言里有說明你爺爺有改遺囑的意愿，但也證明不了他是被謀害的?，F(xiàn)在裴氏是由裴澤宇掌控，他只手遮天，就算我們提出控訴，最后也可能會失敗?！?/br>
    “除非……我們能找到更有利的證據(jù)?！?/br>
    裴澤宇仗著自己掌權(quán)，便無法無天，裴孝添離世那天，他迅速把人下葬，縱使有其他鐵證，恐怕也被掩埋在塵土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