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罷，轉(zhuǎn)身回了府里，只給眾人留下一個火紅色的小小背影。

    小太子朝大皇子點了點頭算作招呼，又撐著傘急匆匆地追向林之南，一眾下人侍衛(wèi)面面相覷，也下意識跟了進去，一時門口又僅剩下了原先兩撥人馬。

    袁武站起身，朝著蕭煜微微低頭：“大殿下，請吧。”

    蕭煜抿了抿唇，鳳眼中透出一抹做了某種決定的決心，他道了聲“攪擾了”，便拾階而上朝公府內(nèi)走去。

    一路行至內(nèi)院，在回廊上他遠遠就已瞧見主屋門廊下站著的兩個小小身影，小太子將一件紅色斗篷披到了小女孩身上，小女孩一動不動站在那兒望著院子里的銀杏樹發(fā)呆。

    其實到了此刻，蕭煜已經(jīng)猜出了這女孩的身份，能得到國公府的人這般敬重，又被皇后與太子如此珍視的姑娘，整個北齊也就一人，平南王府的小郡主，林之南。

    他不知這金枝玉葉的小郡主究竟遭遇了什么，要隱瞞身份進入皇宮，但他覺得此事必然極其重要，一定與南楚諸事有關(guān)。

    到了主屋門口，小太子看過來，叫了一聲“皇兄”，蕭煜點頭，看向林之南。

    “你想查什么就進去查，”

    林之南連視線都沒轉(zhuǎn)過來，依舊看著那棵高大的銀杏樹，只冷淡地跟他說，“但若有任何冒犯我祖母的舉動，即便你是皇子，我也不保證你能安然走出國公府?！?/br>
    蕭煜身后的侍衛(wèi)眉毛一皺，下意識要呵斥她放肆，被蕭煜冷冷掃了一眼，又退了回去。

    蕭煜承諾：“自然。”

    小太子看著蕭煜他們進去，金陵看看林之南，也跟了進去。

    小太子收回視線，疑惑看林之南：“南兒，皇兄如此匆忙，究竟是想查什么？”

    “他想查祖母身上是不是也有蠱?！?/br>
    林之南沒什么情緒地說。

    小太子一驚：“皇姑祖母也中了蠱？！”

    林之南終于轉(zhuǎn)過視線看了他一眼：“沒有。祖母確實是因憂思過度加上年邁而病重的。”

    小太子松了口氣，因情緒一起一落，沒忍住捂嘴咳了兩聲：“咳咳，那皇兄他……”

    林之南面無表情地抬手給他拍了拍背，“他只是想確保不是有人故意借此挑撥北齊和南楚。他怕真有人給祖母下蠱，事后被查出來的話，那南楚遺民們就真的別想再在北齊生活下去了?！?/br>
    “咳咳……皇兄為何會有這種擔憂……”

    小太子眉頭微皺，因為咳嗽，而說話都有些斷續(xù)，“莫非，他是覺得寧陽城之事也是有人故意挑撥嗎？還是他知道什么……咳咳咳……”

    “行了，”

    林之南放下給他拍背的手，拉起他往屋里走：“別吹風了，你身子都沒好?！?/br>
    “無妨的，就一會兒，我還能再陪你看會兒雪的?！?/br>
    小太子趕忙回頭道。

    “我討厭雪?！?/br>
    林之南說，“這輩子都不想再看到了?！?/br>
    第十六章

    蕭煜從鎮(zhèn)國公府出來就回了宮里，大雪仍舊沒有要停的意思，他穿過重重宮門，腳步急促地來到了楚月宮。

    楚月宮的位置僅次于永安宮，但這里的氣氛與永安宮截然不同，偌大的宮殿冷清仿若修羅鬼殿，只有零星宮人如同鬼魅來往行走，明明這里光線植被無一不缺，給人的感覺卻仿佛毫無一絲生氣。

    到了主殿外，蕭煜揮退下人來到門前，一眼看到了守在門口的兩個宮人。

    他皺眉：“母妃在里面干什么？”

    兩個宮人慌張對視一眼，齊齊下跪，蕭煜臉色一變，立刻大步上前嘩地推開門。

    撲面而來的濃郁熏香味讓他的臉色瞬間變得極為難看，他握緊拳頭咬著牙邁步進去，揮開層層疊疊的黑色紗幔，一眼就看到斜倚在美人榻上披頭散發(fā)的女人。

    女人生的極美極艷，雪白肌膚上紅唇微勾，一雙上挑的鳳眼半閉半合，透著迷蒙瀲滟的光澤，她兩頰緋紅，衣衫凌亂地倚靠在榻上，因為姿勢的關(guān)系，松垮的衣襟從半邊肩膀滑落，露出一片雪白肌膚。

    蕭煜轉(zhuǎn)臉就看到了美人榻前香爐內(nèi)裊裊升騰的煙霧，他憤怒至極地走上前，一腳踹翻了香爐，朝著慌忙跟進來的宮人吼：“我不是讓你們把這些東西都扔了嗎？！”

    “殿下饒命！”

    宮人恐慌地連連磕頭：“奴、奴才們先前已經(jīng)搬出去要扔了，可、可娘娘不許，還說要是我們擅自扔了，就、就是要逼她去死……奴才們真的不知如何是好??！”

    蕭煜捏緊了拳頭，咬著腮幫子：“這些香料又是哪來的？原先的不是已經(jīng)都被我銷毀了么？”

    宮人不敢答話只繼續(xù)磕頭，磕得額頭流出血來。

    蕭煜臉色變幻，最終冷笑：“是不是我那好舅舅又來看望過母妃了？”

    宮人互相對望，面露遲疑，看她們這模樣，蕭煜還能有什么不知道的，他氣得踹翻了椅子，巨大響動聲回蕩在空曠幽靜的宮殿里，嚇得宮人們?nèi)寂糠诘夭桓姨ь^。

    就在這時，榻上傳來一道縹緲幽怨的女聲。

    “……煜兒來了嗎……”

    “母妃！”

    蕭煜回身兩步來到美人榻邊，跪在臺階上，“是兒臣?！?/br>
    一只柔弱無骨的手撫上了蕭煜面頰，貴妃娘娘微微撐起身體，烏黑長發(fā)自白皙肩頭滑落下來，她癡癡看著蕭煜，而后咯咯笑了：“是誰讓我的煜兒生這么大的氣？娘親定不饒他們……”

    蕭煜眼中閃過幾分無奈，他脫下外袍披到貴妃身上，看著她道：“母妃，皇姑祖母去世了?！?/br>
    貴妃迷茫地偏了偏頭，神情天真疑惑：“皇……姑祖母……是誰？”

    蕭煜嘆氣：“是大長公主，鎮(zhèn)國公老夫人，平南王林霄的娘。”

    “鎮(zhèn)國公……平南王……”

    貴妃喃喃重復(fù)著這兩個稱謂，然后點了點頭，“哦……是他們啊，我知道他們……”

    她伸出手，蕭煜扶她站起來，貴妃走下臺階，卻還是踉蹌了一下，蕭煜想去扶穩(wěn)她，她卻松開了他的手，未著鞋襪的腳在地上輕快跳了兩下，手拂過面前的黑色紗帳，輕巧地轉(zhuǎn)了個身，她身上蕭煜剛披上去的外袍滑落下來，披散的烏黑長發(fā)也隨著她的動作在空中飛揚開來。

    她發(fā)出咯咯咯的輕快笑聲，纖細手臂舞動，曼妙身姿旋轉(zhuǎn)。

    “我知道他們，我都記得~”

    她笑得宛若少女般天真歡快，“他們打進了王都，然后，父王就把我送來了這里~他跟我說，彤兒，你要帶著我們南楚的蠱，去征服北齊……”

    “母妃！”

    蕭煜一把拉住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母親，使眼色讓宮人關(guān)門出去。

    “煜兒，你兇母妃……”

    貴妃娘娘被蕭煜拉到椅子上，撅起嘴委屈抱怨。

    “母妃，您不能再聽舅舅的話了，不能再用那些香了！”

    蕭煜按住貴妃肩膀，“您瞧瞧您現(xiàn)在的樣子！”

    貴妃仍舊用那迷蒙不解的視線看著蕭煜，蕭煜眼中的憤怒最終隱沒下去，變成了幾分哀傷與自嘲：“兒臣怪您做什么呢……明明是兒臣無用，無法護您，也無法護南楚的百姓……只能眼睜睜看著父王如此糟踐你們……”

    熏香的效力漸漸褪去，貴妃靠在了蕭煜肩頭昏昏欲睡，蕭煜重新給母親披好衣服，將她扶到床榻上休息。

    “今日兒臣去了鎮(zhèn)國公府，”

    他坐在床榻邊出了會兒神，然后落寞地低聲自言自語，“萬幸皇姑祖母那兒沒有蠱蟲活動過的跡象，看來巫族沒有對皇姑祖母下手……只是皇姑祖母到底還是沒能熬過來?！?/br>
    “再過幾日就是年節(jié)，今年禍事連連，災(zāi)厄不斷，父皇應(yīng)當也要為皇姑祖母守靈，不會再設(shè)宮宴了。”

    “對了母妃，你知兒臣今日在鎮(zhèn)國公府還見著誰了嗎？”

    “兒臣見著了太子，還有太子身邊新來的小伴讀……若兒臣沒有猜錯，那個小伴讀其實是平南王府的南陽小郡主，可她明明應(yīng)該已經(jīng)死了，不知又是怎么出現(xiàn)在上京的?！?/br>
    “兒臣覺得這其中很有古怪，寧陽城之事如果當真是巫族余孽所為，郡主何須假死之后隱姓埋名？可若是其中另有隱情……那么郡主一定是知道什么——是不是當真有人在借機挑撥北齊與南楚……她還特意換了身份入宮，是因為幕后黑手在這皇宮之中么？”

    “還是說，真的如兒臣猜測那樣……從始至終，都只是父皇……”

    “母妃，何時您能真正清醒過來，和兒臣再說說話？兒臣此刻真的……已不知所措了……”

    床榻上的女人已酣然入睡，睡顏如同一個天真無憂的小女孩，蕭煜注視了她良久，最終還是嘆了口氣，為她蓋好錦被，落下床帳，獨自踩著寂靜的空氣走向殿外。

    ……

    大雪是第二天早晨才停的，然后是接連好幾天的晴天，林之南在當天就已隨小太子回了宮，只是回宮之后她連著三天不吃不喝，皇后娘娘擔心而來勸她，她卻道要為祖母守孝，是應(yīng)該的，見她固執(zhí)，皇后娘娘也無奈。

    這期間小太子反而未曾勸說什么，只是在她出神之時會陪她一同坐著發(fā)呆，也不吵她。

    鎮(zhèn)國公夫人大長公主原是先太.祖唯一血脈，因先太.祖無皇子繼承皇位，故而后來皇位傳給了其王弟，也就是當時的懷王繼承，懷王在位五年，后又傳位于其嫡長子，即是先帝。所以鎮(zhèn)國公老夫人是最正統(tǒng)的大長公主，先帝在位時就格外敬重她，如今大長公主薨逝，她已無子嗣在世，齊王以其子侄身份，令所有皇子公主共同守孝，并為其行國喪之禮，全國禁宴飲作樂。

    小太子身子弱，守孝時也少吃喝，加上原先就沒怎么好，沒幾天就又病倒了。皇帝與大皇子都來看望了幾回，皇后娘娘更是每天大半時候守在東宮，只小太子始終高燒不退，整個人都迷迷糊糊的。

    這日林之南給他喂了藥，扶他躺下看他睡著以后放輕腳步出了內(nèi)殿。外頭花園里的雪已經(jīng)開始化了，只氣候依舊寒冷，風吹得人骨頭縫里都透著寒氣。

    不過這種溫度，倒是不必擔心祖母尸身停靈太久的問題。

    “哎喲小祖宗，您怎么穿這么點就站這兒發(fā)愣！”

    一道尖細的嗓音急急地靠近過來，林之南揚眉扭頭，就見陳公公沒好氣地捧著一件素白斗篷過來給她披上了。

    “也就是殿下現(xiàn)在沒看到，要是見著了又要急了！”

    林之南扯了扯斗篷，這位從前對她橫挑鼻子豎挑眼的陳公公也不知從何時轉(zhuǎn)了性子，突然就變得熱情起來，看她的眼神也熱切無比，搞得她有時候都有點毛骨悚然的。

    “我去外面走走。”

    她說。

    “哎哎，喜兒、歡兒，死丫頭去哪兒了，趕緊跟著伺候?。　?/br>
    陳公公喊起來。

    林之南嘴角抽了抽：“不用，人多我煩?！?/br>
    說著也不理會后頭大呼小叫的陳公公，自己走了出去。

    等出了東宮，她停了腳步回望一眼，看來，現(xiàn)在宮里的人對她的身份已經(jīng)都心照不宣了。

    她本就從未想過要真的隱瞞身份，真要隱瞞，她一開始就不會來上京更不會進宮了，畢竟以她這雙跟她爹一個模子刻出來的眼睛，只要是熟人一眼就能聯(lián)想得到。

    比如齊王，比如皇后娘娘，他們都在看她第一眼的時候就認出來了。

    現(xiàn)在萬事俱備，只差最后那人浮出水面了。

    她隨意漫步在后花園里，冬日寂寥，但今天陽光很好，好得都有些刺目了，她走了一陣之后逐漸就朝著楚月宮的方向靠近過去。

    這幾日她基本都是這個路線，往楚月宮的那條路兩邊栽了不少柳樹，現(xiàn)在光禿禿地只剩了樹干，但待到開春，柳絮飛舞柳枝輕擺的模樣應(yīng)當挺好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