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俊成與青娥相識一眼，青娥低頭看看茹茹，這小丫頭正背靠她兩腿，晃來晃去，她不曉得這兒是什么地方，也不明白生死，因此只是感到挺新奇。

    馮俊成一拱手，“那就請吳大人準許我女兒茹茹見一見他吧。”

    茹茹被點名，不明就里昂起小腦袋，抓緊了青娥的袖口。

    那廂馮老爺正跟著刑部的差役往牢房去，走出刑訊房，來在外院，就見青娥牽著茹茹站在不遠處的垂花門外。

    茹茹第一眼看到他，先是一愣，而后認出這蓬頭垢面的老人是自家爺爺，遲疑著上前。青娥也放開了手。

    “…爺爺？”茹茹往前走了兩步，回頭見青娥不跟著，便也停下了腳步。

    馮老爺本以為自己絕不會失態(tài)，即便馮俊成闖進來要見他，他也不會流露半分柔軟，可就在見到小茹茹的一刻，他還是老淚縱橫，全然料想不到眼前的一幕。

    茹茹的個頭稍長了一些，只細微的區(qū)別，他驚訝自己能夠分辨。

    “茹茹，來，來這兒?！瘪T老爺朝茹茹招手，身側(cè)差役正要阻攔，見吳虹鷺在不遠處背手瞧著，便沒有制止。

    茹茹回頭向青娥求證，等她點了頭，這才相信眼前這個胡子拉碴，灰發(fā)凌亂的爺爺就是她的爺爺。

    她天真地問：“爺爺，你怎么在這里？”

    馮老爺因此更為觸動，話音輕顫道：“爺爺做了錯事才在這里，茹茹長大千萬不要像爺爺一樣犯錯?！?/br>
    茹茹揉手，不大好意思，“茹茹總是犯錯。”

    馮老爺一下笑了，“你是個乖孩子，和你爹小時候一樣懂事?！?/br>
    “爺爺什么時候回家呀？”茹茹伸手抓抓馮老爺?shù)男淇?，有點臟臟的，她攤開兩個手掌相互搓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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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爺爺不回家了，爺爺回不去家了?！?/br>
    茹茹不解，“為什么？為什么回不去家了？”

    青娥見不得眼前一幕，相隔

    十步遠，對馮老爺?shù)溃骸吧贍斦f，您只要竭力配合刑部和都察院，剩下的他來替您爭取。”

    “不許他再插手這個案子！”

    馮老爺陡然提高聲量，將茹茹嚇得跑回了青娥的懷里，他沉下聲，“也叫他不必cao心江寧的事，等知玉送信給他。”

    這父子兩個，老子比兒子別扭，青娥也不再堅持，她已經(jīng)替馮俊成將話帶到，領(lǐng)著茹茹離開了刑部。

    馮俊成就在大門外靜候，見茹茹走出來后知后覺一個勁兒抹淚，便曉得馮老爺眼下境況不容樂觀。

    他蹲身給茹茹擦擦眼淚，茹茹難過極了，“大老爺，爺爺說他不回家了?！?/br>
    “不會的，不會不回家的?！?/br>
    “可是，可是爺爺他是這么說的?！?/br>
    青娥輕嘆，在旁將孩子引導(dǎo)，“你只聽到這句？爺爺還對你說什么了？”

    茹茹努力回顧，“說…說茹茹是個乖孩子，和我爹小時候一樣?！彼鹉槪按罄蠣?，我爹就是你呀?！?/br>
    馮俊成話語頓在嘴邊，最后只是伸手摸了摸孩子發(fā)頂。

    青娥見他沉默良久，上前輕輕握他胳膊，“要我說，還好你和你爹想到一起去了，要是你真幫了秦家，這會兒都沒處哭去。噯對了，你爹說叫你等二jiejie的來信，不必擔(dān)心江寧家里，想來已經(jīng)打點過了。”

    “江寧家里…”馮俊成此刻反應(yīng)遲鈍，只好跟著默念。

    舉目順天府里一片蒼白，最后牽上青娥的手，帶母女兩個坐進馬車。

    晃眼半月過去，秦家案情逐漸明朗，馮俊成從曾亭光處得知進展，錢塘的秦家人已經(jīng)收押大牢，不日進京受審。

    秦孝麟本想趁此時節(jié)逃跑，卻被青娥先行告狀，讓衙門的人在城門口將他車隊堵了個正著。

    這等熱鬧，青娥自然要帶趙琪去看，不過趙琪如今成了大忙人，忙著炙鴨子分給府里眾人品嘗，為立足北京城做準備。

    這幾日鮮少聽他說岫云壞話，大約也覺得岫云可憐，本來都要心灰意冷要回江寧了，江寧家里卻被查抄，這下回也回不去，在這兒也格格不入，被小丫頭們明里暗里排擠。

    “要不你和妹夫說說？叫他在這兒給岫云說個人家，就別回江寧去了?！?/br>
    青娥驀地看向趙琪，將他上下掃量，笑了笑，“行啊，我和他說說，不過指婚的事他做不出來，要是岫云開口，那就兩說?！?/br>
    趙琪裝聽不明白，撓撓胳膊，清清嗓看向一旁。

    青娥笑話他，拉扯趙琪兩下，“噯，我?guī)闳ヒ妭€人，你可別和你妹夫說啊。雖然也瞞不住他，我們?nèi)チ嗽僬f?！?/br>
    “見誰？”

    青娥笑起來，領(lǐng)了趙琪去刑部大牢探秦孝麟的監(jiān)。

    秦孝麟聽牢頭說一男一女，只當(dāng)是青娥和馮俊成，哪成想站在青娥身邊的男人，會是生龍活虎的趙琪。

    見他還活著，秦孝麟簡直都不必判了，氣得差點沒當(dāng)場死過去，抓著門欄對二人咆哮，說得什么都聽不清，青娥就沒見過這么猙獰的臉孔，四

    五個衙役才將他給按住，當(dāng)即將青娥和趙琪趕了出去，中斷探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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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琪跟在邊上一個勁寬慰，“他就是秋后的螞蚱，蹦跶不了幾天了，叫你今天這么一刺激，心火上來，可不愈發(fā)短命？呸，沒準我們一走他就暴斃了！”

    “哼，他就該立馬暴斃！”

    回去后這事果真沒能瞞過馮俊成，擅作主張到牢里探視秦孝麟，這事可一點不小。

    情急之下訓(xùn)了她兩句，見她臉上“大仇得報”的笑意漸漸收斂，馮俊成又于心不忍，牽過她兩手，領(lǐng)她坐在腿上。

    青娥哼哼唧唧，不大樂意，“我這都收斂了的，本來還想放兩句狠話，罵他是個閹人，底下沒根兒！”

    馮俊成本來都心軟了，一聽，無可奈何咂舌，在她臀上輕拍，“怎么什么都敢說？”

    “又沒第二個人聽見?！鼻喽鸷俸傩χ仕麅杉?，“你今天也到衙門去了？不是說叫你避嫌么？不給你官復(fù)原職也就罷了，還總叫你去替他們打白工?！?/br>
    馮俊成笑了笑，道：“是曾侍郎找的我，他與我透了口風(fēng)，眼下案子審到這一步，秦培儀兩兄弟死罪難逃，秦孝麟少說落個流放之刑?！?/br>
    這倒不難猜，興販私茶定是死罪，這么些年下來，秦培儀兩兄弟的腦袋早就不夠掉的，只是在他們死之前，還要在刑部嚴刑拷打一陣子，供出這十來年間所有涉案的同犯。

    如此一來，有利也有弊，若牽涉眾多，少說要“法不責(zé)眾”，反而不好重判。

    若嚴查本案，只怕要效仿前朝，將朝野上下殺一個遍，殺得無人可用，讓死刑犯留著腦袋審案，審?fù)暝贇㈩^，那可就是“明珠彈rou，費不當(dāng)也。1”，劃不來。

    “秦家主犯死罪，其余人判流刑。”青娥左右騰換目光，注視著他輕聲問：“那你爹呢？”

    “一樣流放?！瘪T俊成胸腔高高鼓起，又緩緩沉下，是深吸了一口氣，“還只知道這些，多的得只等結(jié)案?！?/br>
    “我陪你等?！鼻喽鹉瑢⒛X袋枕到他胸膛，兩手環(huán)著他，抬起眼，“江寧那邊來信沒有？也不知道二jiejie一個人能不能顧得上……噯，你不論如何也加急去一封信，給她透個底，說你爹性命無憂?！?！

    第70章 正文完

    日月更迭,轉(zhuǎn)眼半月。江寧那邊，全靠馮知玉一肩挑起。

    她在黃家已然站穩(wěn)腳跟，自從黃瑞祥病懨懨在床,她就接手過一房財政，以黃瑞祥名義購置田產(chǎn),自己也私下里往外頭放貸，以利滾利可謂蒸蒸日上。

    黃家的內(nèi)務(wù)也早就是她說了算,幾個兒媳里，鄭夫人最信任的就是她。說她是女中豪杰,巾幗不讓須眉,要早知道她真那么有本事,就該早些讓她管賬。

    黃瑞祥最初還和她對著干，就怕她趁自己病,要自己命,她卻并沒有如此打算，只是一日三次地按時按點去偏屋瞧他，有時還會領(lǐng)著隆哥兒,只是黃瑞祥而今這氣色灰敗的模樣,時常將他的寶貝兒子嚇壞。

    因此隆哥兒并不待見他,好在黃瑞祥本身也不是個好爹，不算冤枉了他。

    馮知玉給黃瑞祥端去藥碗，晃了晃懷中隆哥兒的小胳膊,和他打起招呼,“我瞧你氣色好了許多，太醫(yī)給的方子還是有用的。”

    “月蘭呢？”黃瑞祥壓根不看她，“為什么不是她來給我送藥？”

    “月蘭如今跟我學(xué)著打理家事，這會兒還在忙,你要想見她就等她空閑下來，她想起你了自然會過來。”

    “馮知玉！”黃瑞祥恨得咬牙切齒，目眥欲裂，一把拉住她手腕，灑出大半藥汁，“我知道，我知道這都是你的陰謀！你早就等著這一天，你這鳩占鵲巢的盜匪！你眼下得到的這一切，都是我的東西！”

    馮知玉淡然抽出手去，任憑藥碗跌在他被褥上，洇濕一片，黃瑞祥癲狂拍打著褥面。

    她笑，“你？就憑你，等老爺夫人百年，一房家業(yè)定要在你手上敗光，知足吧，當(dāng)年你動輒與我動手，現(xiàn)今你還能躺在這享福，已是我仁至義盡?！?/br>
    “…你這毒婦……”

    馮知玉只是緩緩將眼珠轉(zhuǎn)向他，寒光刺骨，“我嫁給你的時候，也想過和你安穩(wěn)度日，替你cao持家業(yè)，可你實在欺人太甚，我又恰好，不是個忍氣吞聲之人。”

    “你…你……”

    馮知玉抱著隆哥兒起身，最后睨他一眼，看他臉孔漲紅，氣喘連連，推門而出。

    將隆哥兒交給奶娘，馮知玉帶上準備好的飯食去往江寧衙門，她這段日子忙得腳后跟打后腦勺，黃家江家兩頭跑，這會兒帶著食盒去往關(guān)押馮家人的大牢。

    牢里都安頓好了，董夫人和老祖宗一間，相互照應(yīng)著，白姨娘帶著益哥兒一間，不必母子分離。

    馮知玉先帶著食盒去看望老祖宗，煎好的藥還熱著，這會兒端出來給她老人家喝正好。老夫人有陣子沒下床了，大夫也請來牢里看過，說是心內(nèi)積郁，是心病，只有心藥來醫(yī)治。

    老夫人的心藥，只怕就是馮家轉(zhuǎn)危為安，度過此劫，偏這是最難的，眼下也只是吊著一口氣，還想再見馮俊成一面。

    馮知玉幫著董夫人，扶老人家起身，“老祖宗，您快把藥趁熱喝了，喝了藥才有好身體等爹和俊成回來。”

    “…俊成，俊成?！崩献孀?/br>
    睜開渾濁的雙眼，悲戚喚著孫兒的名字，董夫人一下也哭了，叫整個牢間里悲傷更甚。

    馮知玉連忙拿出今晨收到的信紙，將老祖宗安慰，“您瞧，這是俊成從順天府送來的信，他說案子已經(jīng)審了一多半，爹他罪不至死，應(yīng)當(dāng)……會被判處流刑?！?/br>
    這消息說壞不壞，說好也是萬不能的，老祖宗聲淚俱下，“流刑…他也一把年紀的人了，流放出去，受得了么？”

    董夫人倒只是慶幸，急著接過兒子送來的信，“您快別哭，老祖宗，不殺腦袋就是萬幸了?！?/br>
    老祖宗睜圓了眼又問：“那俊成呢？可會收到牽連？”

    馮知玉道：“這您請放心吧，他這五年間和家中鮮少聯(lián)系，又總鬧著嫌隙，官府知道他清白，不會為難他的?！边€有后半句，她就不說了，說出來怕要惹得老祖宗更加傷心。

    要知道這案子是馮俊成查出來的，哪有人自己涉案，還自投羅網(wǎng)大義滅親的？

    馮知玉一番話使得老夫人來了精神，坐起身，就著她的手喝下了藥湯。董夫人又喂了老祖宗些清淡的飯食，待將人重新放倒，這才長吁出氣。

    馮知玉攙了董夫人到桌邊，請她用飯。董夫人坐到長凳上，怔愣片刻，端起飯碗，往嘴里塞飯粒。

    馮知玉提上食盒，“太太，我這就去看看我娘和益哥兒。”

    “去吧，別在我這兒耗著了。”董夫人神情忪怔，話音艱澀，“知道俊成沒事，我就放心了。這一月來，真叫一場大夢，別是醒不過來……”

    “不會的，太太，您放心，還有我呢?！?/br>
    “你…”董夫人慢悠悠將眼光挪到馮知玉臉上，見她而今容光煥發(fā)，雖說來探監(jiān)特意穿得輕便，卻還是能從她的面色看出她在黃家養(yǎng)尊處優(yō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