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子不知道大人們說話經(jīng)常會進行藝術(shù)加工，三娘打心里覺得字帖當(dāng)真是賀學(xué)士送她的，接下來也不見天黏著她八叔要去大薦福寺了，全心全意投入到練字大業(yè)之中，準(zhǔn)備等學(xué)有所成后再央著祖父帶自己去拜訪賀學(xué)士。

    時人并不拘著女孩子讀書習(xí)字，甚至連騎馬彎弓也是能學(xué)的，三娘能自己找事干王氏自然樂見其成。畢竟她平日里要撫育這么多孩子，還得幫著家里cao持諸多雜務(wù)，沒辦法只顧著三娘一個。

    最令王氏欣慰的是幾個兒女都在三娘帶動下變得頗為好學(xué)，連最不學(xué)無術(shù)的小叔子郭八都勤勤懇懇抄書（主要是不抄完沒法出門）。

    為人父母的，不就想兒女個個都能有個好前程？郭曜很有兄長的樣子，讀書乏了便帶著弟弟meimei們在中庭鍛煉拳腳。他們郭家男兒大多都是要上戰(zhàn)場的，這一點阿耶早就告訴過郭曜，所以郭曜很自覺地督促弟弟meimei勤練武藝。

    他們家里已經(jīng)有一個游手好閑的人（郭八）了，不能再多了！

    正在抄書的郭幼明打了個噴嚏，手一抖，把抄了大半的《論語》給劃花了。他如喪考妣地?fù)Q了張紙，暗自嘀咕：也不知是哪個挨千刀的背地里罵他！

    轉(zhuǎn)眼來到九月初，郭幼明奇跡般把他阿耶安排的抄書任務(wù)完成了。也不知是不是因為有了點羞恥心的緣故，他的字抄到最后居然整齊了不少。

    可見習(xí)字這事兒沒旁的捷徑，就是得靜下心來認(rèn)真苦練。

    大半個月沒出門，可把郭幼明給憋壞了。他正要出去找自己的友人們玩耍，身后就添了個寸步不離跟著他跑的小尾巴，堅持不懈地提醒他“長齋月到啦”。

    大唐佛教以正月、五月、九月為長齋月，地方上的寺廟都會在長齋月中舉辦各種活動吸引香客，長安這種大都會當(dāng)然會更熱鬧，連前去佛寺吃齋食的人都會比平時多上不少。

    三娘要做什么事那可都是極有恒心的，等閑絕對不會放棄。

    郭幼明看著這個侄女兒長大，對她執(zhí)拗的性情再了解不過，知曉自己今兒肯定甩不掉這小跟屁蟲，只能無奈地抱著她出門：“行吧，我?guī)闳ゴ笏]福寺玩?？偝闪税桑俊?/br>
    王氏早前便聽三娘念叨了幾次，見郭幼明直接就要抱著三娘出門去，趕忙把人喊住讓他等等，給他安排了兩個小廝和兩個丫鬟跟著，又把郭曜這個當(dāng)兄長的也給喊上。

    別看郭曜才十一二歲，他身量已經(jīng)趨近于尋常成年人，且遇事絕對比郭幼明要靠譜得多，有他看著meimei王氏才能放心。

    至于坐席、供品、巾子、小食、替換衣裳之類的雜物，王氏也早叫人備好了，保證叔侄三人不管走到哪都能舒舒服服有吃有喝。當(dāng)然，其中大部分東西都是為三娘準(zhǔn)備的。

    郭幼明有些頭疼，他自己出門都是兩手空空的，有時候連個小廝都不帶，哪里像小孩子出門這么麻煩？等領(lǐng)著侄子侄女出了門，郭幼明才和三娘感慨起來：“阿晗可真是你阿娘的寶貝疙瘩。”

    三娘得意地應(yīng)道：“對，阿娘可喜歡我了！”

    那理所當(dāng)然且開開心心的小模樣兒看得郭幼明也怪稀罕的。

    郭幼明侄子侄女都多，光是他二哥家就已經(jīng)生七個了，更別提他上頭足足有七位兄長。不過感情這種事都是處出來的，三娘這小娃娃從小最愛黏著他問東問西，他倆的關(guān)系自然最親近。

    這不，一路上看到新鮮東西，三娘又開啟“十萬個為什么”模式，抓著她八叔的手問個沒完。

    好在郭幼明不愛讀書不愛練武，唯獨愛游街串巷，對街上這些東西再熟悉不過。對上小侄女得到解答后熠熠發(fā)亮的崇拜眼神，他更是洋洋灑灑地給她介紹起近在咫尺的長安東市。

    比起魚龍混雜的長安西市，東市這邊要井然有序多了，主要負(fù)責(zé)滿足周圍那些達官貴人的日常需求。

    長安建城時的規(guī)劃便是如棋局般規(guī)整，不僅坊市安排得十分對稱，東西兩市里頭也是劃拉得整整齊齊的。

    東市一共有八個門，除元宵節(jié)外俱都和各坊里那樣晨鼓開、暮鼓鎖，宵禁制度執(zhí)行得非常嚴(yán)格，門內(nèi)劃分為二百二十行，每行商家數(shù)以百計，貴人們都得乘著馬車才能把它從頭逛到尾。

    可見整個東市到底有多大。

    三娘長這么大還沒去逛過東市，光是聽她八叔介紹都感覺自己已經(jīng)開始眼花繚亂。她忍不住嘟囔：“長安真大！”

    就算在長安住好多年也逛不完整個長安城。

    郭幼明聽著她的稚言稚語，忍不住揉著她腦袋問：“累不累？要不要我抱著你走？”

    三娘認(rèn)真回道：“我自己還能走，等累了我再跟你講?！?/br>
    郭幼明知道自家侄女從不會和他客氣，便繼續(xù)給她介紹起沿途的事物來。

    安仁坊離得不算特別遠，叔侄幾人慢騰騰地走，磨蹭了半個時辰也抵達了大薦福寺。

    說起來大薦福寺本來修在開化坊，后來中宗皇帝在對面的安仁坊修了個小雁塔，寺僧們便陸續(xù)搬遷到塔院那邊去，現(xiàn)在大薦福寺基本已經(jīng)歸到安仁坊那邊了，大伙過來進香或者聽俗講也是直奔小雁塔所在之處。

    三娘年紀(jì)到底還小，后半程基本全靠她八叔抱著走，這會兒終于抵達目的地，她便積極表示要下地自己入寺。

    郭幼明依言把她放下，沒走幾步就撞見幾個自己的酒rou朋友。

    見到郭幼明終于再度露臉，友人們都圍了上來慰問：“郭八，聽說你挨打了？傷好啦？”“郭八，聽說你被你阿耶禁足了？終于能出門啦？”

    郭幼明：“……”

    你們一個兩個就不能問點好的嗎？

    等發(fā)現(xiàn)郭幼明還帶著兩個小的，恐怕不能和他們一塊玩兒，那群酒rou朋友跟他約好改日再聚后便揮揮手走人了。

    三娘拉著郭幼明袖角，很是貼心地說道：“八叔你跟他們走也沒關(guān)系的，我和阿兄去聽俗講就好?；厝サ穆肺覀円舱J(rèn)得，你不用一直陪著我們?！?/br>
    郭幼明倒是挺想跟友人們玩耍去，可三娘才這么小，郭曜這個兄長年紀(jì)也沒多大，他哪里敢扔下他們不管？他可不想回去后喜提挨家法跪祠堂抄祖訓(xùn)一條龍。

    開玩笑，他難道不要命了嗎？！

    他阿耶在打兒子這件事上可從來不來虛的。

    入了寺門，小雁塔很快映入眼簾。俗講還沒開始，人已經(jīng)挺多了，三娘邁開小短腿地跑過去找位置，很快擠到了前排一處空位上。

    旁人見她年紀(jì)小，身邊又只跟著兩個少年郎，自然都好心地給她勻了點位置。

    三娘不知是別人照顧她，只覺自己運氣好，占了個聽得最清楚的好地方。

    今兒秋日晴好，風(fēng)高氣爽，是個難得的好天氣。三娘坐定以后見俗講還沒開始，便拿出小食開始分吃，先給她八叔和大哥，再給跟著來的小丫鬟和小廝，一圈分下來剩下的便不多了。

    三娘正要拿起一塊香香甜甜的糕點放進嘴里，余光卻掃見旁邊坐著個三十出頭的男子，此人眉目俊朗，身姿頎長，模樣瞧著有幾分寶相，他不像是來聽俗講的，倒像是來與友人談詩論道的。

    三娘從小有個毛病，那就是喜歡長得好看的人。比如她幾個叔父之中就數(shù)八叔長得最好，所以她小時候便愛纏著八叔讓他陪自己玩。

    她剛才只顧著找位置和分小食，都沒仔細(xì)看旁邊的人長什么樣，這會兒不經(jīng)意地瞧見了對方的相貌，頓時整個人都精神了。

    三娘立刻大方地給旁邊那人分享自己帶來的糯糯軟軟的桂花糕：“您要嘗嘗看嗎？不是很甜，一口下去滿滿的桂花味，特別好吃！”

    郭幼明見三娘主動和旁邊的人搭話，心里咯噔一跳。

    他轉(zhuǎn)頭打量了那人幾眼，更不放心了：這人看起來雖然已經(jīng)三十來歲，姿儀卻是一等一的好，想來是憑著那張臉把他酷愛以貌取人的小侄女吸引住了。

    沒等郭幼明琢磨明白，三娘已經(jīng)賣力地把自己的桂花糕推銷出去。畢竟誰拒絕得了她那雙烏亮烏亮的眼睛？

    三娘向來是不怕生的，既然對方接了她的糕點，那就是愿意和她交朋友了！

    她積極地開始自我介紹，說自己在家中行三，大家都叫她“三娘”。

    那人顯然鮮少接觸這么活潑的小孩兒，拿著那塊桂花糕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他靜了一下才禮尚往來地報上姓名：“某姓王，字摩詰?！?/br>
    三娘充分發(fā)揮不懂就問的優(yōu)良品質(zhì)，追問道：“摩詰？哪個摩？哪個詰？”

    “《維摩詰經(jīng)》的那個摩詰，那是一部很有名的佛經(jīng)?！蹦侨四托慕忉專澳硢蚊蛔志S，便取摩詰二字為號?！?/br>
    三娘聽后依然一知半解，不過既然有了解釋她也就不糾結(jié)了。

    她很自來熟地跟這位摩詰居士交流起來：“我跟您講，我外祖父也姓王哦，他祖上是太原王氏的，說不準(zhǔn)你們很久以前曾經(jīng)是一家子?！?/br>
    王維微訝。

    他祖上確實是太原王氏，只不過后來他們家已經(jīng)遷到河?xùn)|。

    事實上他們太原王氏的后裔在長安遇到同族也不算稀奇，畢竟王氏本就是枝繁葉茂的太原望族，往上數(shù)幾代有那么一點關(guān)系實在再正常不過。

    此時大薦福寺的俗講馬上要開始了，有人在旁當(dāng)、當(dāng)、當(dāng)?shù)厍描屘嵝选?/br>
    三娘的注意力一下子被轉(zhuǎn)移過去，沒再和王維聊“幾百年前是一家”這一古老話題，只眼巴巴地等著俗講開場。

    第4章

    王維近年來跟著大薦福寺的道光禪師研習(xí)佛法，平日里都是租住大薦福寺的客院。他妻子去世將近兩年，道光禪師見他平日郁郁寡歡，便勸他多出來走走，感受一下俗世的好處與妙處。

    今日來聽俗講也是道光禪師勸他來的。

    道光禪師說出世有出世的活法，入世有入世的活法，他既然塵緣未了，不應(yīng)這么早便生出隱遁之心。

    王維其實并不愛這樣的熱鬧，但還是聽從了道光禪師的建議。此時他拿著手中的桂花糕猶豫片刻，終歸還是把它送進嘴里吃掉了。

    興許是為了照顧小孩子手小嘴巴小，郭家的桂花糕做得挺小，成年人一口就能輕松吃完。正如三娘所說，這桂花糕不算太甜，入口不覺得膩，反而能品出秋日里吸飽了陽光的桂花香。

    明明是入秋后最常見的味道，明明是各家都會做的尋常糕點，吃著卻很不賴。

    王維也把目光轉(zhuǎn)到講俗講的僧人身上。

    道光禪師是京師有名的高僧，這種面向香客的俗講自是不會勞動他親自出面，不過今兒可是長齋月第一次開俗講，負(fù)責(zé)的人也極有身份，乃是道光禪師門下弟子明空。

    明空能被道光禪師當(dāng)親傳弟子，眉眼自是周正得很，一看就是與佛有緣的那種。

    俗講不僅要會講，還要會唱，涉及佛贊之類的都是要唱出來的，而明空恰好有把好嗓子，大薦福寺每次長齋月開講便都由他來負(fù)責(zé)。

    三娘不懂這背后的彎彎繞繞，瞧見大薦福寺連和尚都長得這般出眾，只覺自己真是來對了——不僅能碰上個長得賊拉好的鄰座，連主講都這般品貌出眾！

    今兒明空要講的是《木蘭變文》，算是極少見的以女子為主人翁的變文，算是大薦福寺一次大膽嘗試。

    佛寺中這類俗講一開始盛行時還只是唱經(jīng)和釋經(jīng)，現(xiàn)在則是每到長齋月都會積極更新變文內(nèi)容，暗搓搓和其他佛寺打擂臺。

    如今變文已經(jīng)盛行二十余年，各種題材都有人涉足過了，明空便打算來個推陳出新，給香客們講講史上這些有名的女子。

    看看這個花木蘭，替父從軍，為國征戰(zhàn)，可謂是忠孝兩全，多值得廣為宣傳對不？

    這個決定其實還是有些冒險，因為大唐出了個則天大圣皇帝，天下差點就要徹底改姓武，很多人都擔(dān)心往后會再出一個這樣的奇女子。這節(jié)骨眼上你搞《木蘭變文》，那必然可能給自己招來一點兒麻煩。

    明空也想到了這一點，不過他背靠道光禪師這么個德高望重的好師父，膽子自然比其他佛寺的主講要大一些。

    這次的《木蘭變文》便是明空請租住在大薦福寺的讀書人幫忙潤色出來的，就等了長齋月正式開講了！

    三娘還沒讀過《木蘭辭》，很快被這別開生面的新鮮故事給吸引住了，連剩下的桂花糕都忘了吃。

    聽到“愿馳千里足，送兒還故鄉(xiāng)”那一段的時候，她還覺得挺遺憾，轉(zhuǎn)過頭小聲和自己端坐一邊的兄長郭曜討論起來：“木蘭留下當(dāng)官多好，能讓她阿耶阿娘都過上好日子。”

    郭曜也小聲給她解釋：“她是女子，再不走的話會被發(fā)現(xiàn)欺君的?！?/br>
    三娘有些郁悶，那十二年的征戰(zhàn)分明是木蘭去的，怎地就欺君了？

    生為男孩兒和生為女孩兒竟是這般不同嗎？她又和郭曜嘀咕起自己這個特別不服氣的想法。

    郭曜跟她分析道：“男女都一樣也未必是好事，若是男女都一樣，那遇到戰(zhàn)事男女都要應(yīng)征，對尋常百姓而言豈不是更艱難？方才你也聽到了，戰(zhàn)場上那可是‘將軍百戰(zhàn)死，壯士十年歸’，不是誰都能活著回來領(lǐng)戰(zhàn)功，總要給家里留點人吧。”

    他雖才十一歲，卻已經(jīng)六個弟弟meimei的兄長，說起話來便有些老氣橫秋，比郭幼明這個當(dāng)幺叔的要成熟穩(wěn)重得多。

    三娘還是有些不服氣，連后頭的內(nèi)容都不大想聽了。

    一旁的王維把他們兄妹倆壓低聲音的交談盡收耳底，他轉(zhuǎn)頭看向旁邊氣得鼓起臉頰的五歲小娘子，只覺這小娃娃連氣悶起來都怪可愛的。

    小孩兒的想法總是比成年人更天真也更天馬行空，連聽了這場連說帶唱的《木蘭變文》都能生出不一樣的想法來。

    王維與妻子成親多年，始終沒有子女，如今妻子離世、鰥居一室，他也沒想過要再娶。是以像三娘這種年紀(jì)的小孩兒，王維已經(jīng)很久沒接觸過了，只依稀能想起少年時家中弟妹也是這般討喜可愛。

    重陽將近，王維突然有點想念家中親人了。

    三娘對正在講的《木蘭變文》失了興趣，正準(zhǔn)備掏點小食出來墊肚子，就察覺王維投來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