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目光穿過門外, 望向一地荒涼的庭院, 紅色的喜錢和果子零落在地里, 火盆里的灰燼在風(fēng)中飛揚(yáng), 處處透著一片荒涼的荼蘼。

    他的眼睛也隨著這一切染上了灰燼, 怔怔望著面前的所有，“阿嬋呢……”

    李母哭道，“她走了！被那個(gè)野男人帶走了！這個(gè)沒良心的東西, 你還念著她干什么……她丟下我們不管了——就這樣讓你臉上無光——還差點(diǎn)教那個(gè)人殺了你——這個(gè)狠心的東西——我們怎么怎么命苦，攤上這樣一個(gè)人——”

    李懷玉轉(zhuǎn)頭看向李母，他的聲音很輕, 緩緩道, “……是嗎？”

    “母親, 我的婚書呢？……”

    李母愣了愣，下意識(shí)和李懷素對視了一眼，她的神色很快重歸忿忿, 埋怨道，“我的兒，事到如今，你還看那東西看什么……她這樣丟我們的臉，這樣一個(gè)不知廉恥的人……我們李家不娶了，我們不要她……”

    “……拿出來吧, 我想看……”

    李母臉色變了變, 不過還在強(qiáng)自扯著慌, “你才剛醒，婚書不急的……我的兒，你先養(yǎng)好身子再說……那個(gè)我日后再拿給你……”

    “婚書是假的，是嗎？”

    李母臉色大變，下意識(shí)便看李懷玉，李懷玉正在直直盯著她，溫潤的眼中布滿一片深沉詭譎的黑。

    李母笑道，“怎么會(huì)——那婚書可是你親自寫的，阿娘又不識(shí)字，我造那個(gè)干什么……”

    李懷玉本來只是試探，但看到李母那一瞬間慌亂的神色，他便一切了然了。他閉上眼，凄然一笑。

    “果然……”

    他怎么會(huì)以為母親就這樣輕易轉(zhuǎn)變了態(tài)度，他還真的以為母親是想通了主意，真心接納蘇嬋，原來一切都是假的。他怎么會(huì)這么天真。

    李懷玉壓住心底的憤怒，強(qiáng)忍著平緩道，“母親，你這樣欺騙我，這樣對待我和阿嬋，你不覺得良心難安嗎？”

    “我一直將你看做最重要的親人，對你從無一絲欺騙，可你將我看作什么？一個(gè)隨意玩弄的傀儡，一個(gè)讓你攀龍附鳳的棋子……就連我未來的妻子，你也百般阻撓，想方設(shè)法破壞。母親，我是你的兒子，你為何要這么對我？又為何要這么對阿嬋？”

    李懷玉的聲音沉痛而又平緩，“我的一切，我真正想要的東西，是不是在你眼里都不值一提？”

    李母聽得無地自容，連連搖頭，“不是的……不是的……兒啊，娘是真心為了你好……娘一切都是為了你好！”

    “為了我好？”李懷玉輕笑，“那蘇嬋呢？”

    “那是我真心喜歡之人！可是你是怎么對她的？你從來都瞧不上她，是嗎？成親之日，她被那樣對待，你卻視若無睹，還一門心思把她往外推！你知道這樣做的后果是什么嗎？你那個(gè)時(shí)候有顧慮過我的感受嗎？母親這一切的所作所為，真的是為了我好嗎？”

    李母被自家兒子一連串的質(zhì)問弄的說不出話來。

    她也不好過，蘇嬋就這樣當(dāng)眾被人搶走，他們李家在西里成了個(gè)大笑話。她只是想悄無聲息斷了這門親事，可從來沒有想過鬧這么一通。如今人人都明里暗里笑話她，就連自己的兒子也記恨上了她，她終于怒道，“怎么？你是為了一個(gè)和跟著別人跑了的女人，來指責(zé)你的親生母親嗎！”

    李母只覺得這幾日的委屈和怒意全部沖了出來，聲音拔高，“是我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不是她蘇嬋！你自打認(rèn)識(shí)了那個(gè)狐貍精之后，你心里還有我這個(gè)娘嗎？還有素素嗎？她到底是給你灌了什么迷魂藥，讓你什么也跟我對著干，就連科考都可以不要！你是我費(fèi)盡心思養(yǎng)大的兒子，我知不知道我為了供你讀書，費(fèi)了多少心血？舍了多少臉面！娘的一生都押在了你身上了，可你為了那個(gè)蘇嬋，什么話也不聽了！你對得起我嗎？你對得起你死去的爹嗎？！”

    李懷玉苦笑，“原來母親就是這么想的……我在你眼里的價(jià)值，就只有科考，只有當(dāng)官，是嗎？”

    不是的。不是的。李母搖頭，李懷玉是她最心愛的孩子，她怎么不會(huì)希望他一生平安快樂，找一個(gè)高門貴女過上人人羨慕的好日子，但是那個(gè)人不能是蘇嬋，絕不能是蘇嬋。

    貧賤夫妻百事哀，她自己已經(jīng)過怕了這種日子，她很清楚蘇嬋這種人不僅會(huì)消磨他的斗志，還會(huì)影響他的判斷，他和蘇嬋是沒有未來的，她自己的教訓(xùn)，絕不能讓李懷玉再次重蹈覆轍。

    李懷玉閉上眼，聲音很輕，“以后，我的事情，和母親再無半點(diǎn)關(guān)系?！?/br>
    李母睜大了眼睛，不敢相信這是從李懷玉嘴里說出來的話，她顫抖著嘴唇，“……你說什么？”

    “……你要為了一個(gè)蘇嬋恨上我是嗎？你要為了她不認(rèn)我這個(gè)娘了是不是？”她聲音都在發(fā)抖。

    李懷玉站起身，默默走到父親的靈牌前，跪了下去，他的身體孱弱，他的背影如松，沒有說一句話，但是已經(jīng)表明了他的態(tài)度。

    “我果然是白養(yǎng)了你……你這個(gè)白眼狼，不孝子……”李母渾身都?xì)獾亩读?，扯開嘴古怪地笑了一聲，“反正我現(xiàn)在成了西里的笑話，就連兒子也不認(rèn)我了……好啊，好啊……那我去死！我去死好了！”

    李懷素也有些慌了，急急拉住李母，“娘！娘！”

    李懷玉緊緊閉著雙眼，跪在地上巋然不動(dòng)，郎心如鐵。

    李母飛快跑向自己的寢室，在房梁上吊了一根繩子。

    李懷素看著李母將脖子套在了繩子上，哭道，“哥哥！你快看看娘！娘真的要上吊了！”

    李懷玉痛苦地閉著眼，額角青筋暴起。

    他想拋下一切不去管，想裝作一切都沒有聽到，一切都沒有看到，他死死咬著牙，手指抓撓著石板地面，留下一道道的血痕。

    過了片刻，又傳來李懷素的哭聲，“娘——娘——”

    他想起蘇嬋那憂郁的目光，那哀怨又凄楚的一雙眼睛，她是那樣的好，卻又從來一個(gè)人默默忍耐，他如此想和她共度一生，如今卻像是一縷虛無縹緲的青煙散盡。他以為接近了唾手可得的幸福，原來都是一場虛幻。

    他悲痛欲絕，他永遠(yuǎn)也忘不了她是怎樣被高行修帶走，消失在了他的眼前，他永遠(yuǎn)也忘不了她曾經(jīng)受過怎樣的委屈和不善，然后又笑著去面對他，不讓他看到一絲一毫。

    “哥……娘不行了……娘快不行了……”李懷素哭道。

    李懷玉痛苦地跪在地上，腦袋都要炸開。

    他真的不想去管眼前的這一切，如果可以的話，他現(xiàn)在只想一直昏迷不醒下去。腦海中一片片的碎片像是炸開了一般涌現(xiàn)出來，李母冰天雪地抱著他去請郎中的場景，李母孤零零跪在娘家門口，乞求有人能夠接濟(jì)給他上學(xué)的銀子的場景……一幕一幕走馬燈一樣涌現(xiàn)在他腦中，他心間狠狠一痛。

    “娘——娘——”李懷素驚呼。

    李懷玉猛地睜開眼。

    心跳停跳了半拍，他的嘴唇開始隱隱顫抖，下一刻不作他想地倉皇起身，飛快奔向李母的寢室。

    “母親——母親——”

    李母奄奄一息倒在地上，脖子上的勒痕是如此刺目，李懷玉看了一眼便閉上了眼，怔怔地仰起頭。

    李母看著李懷玉終于肯來，嘶啞著哭聲，將他緊緊抱住，悲慟地哭著捶打他，“你這個(gè)不孝子——你終于肯來了——你好狠的心啊——你再不來，你就沒有娘了——”

    李懷玉巋然不動(dòng)，任由她抱著，只是無聲地流淚。

    李母哭道，“這一切都是娘的錯(cuò)——是娘被鬼迷了心竅——娘只是太想看著你好了——是娘不對，毀了你和阿嬋的婚事，你要恨就恨娘……”

    李懷素將一切看在眼里，也裝著掉了幾顆眼淚。

    “不是母親的錯(cuò)?！绷季煤?，李懷玉咬牙，艱澀開口，“這一切……都是我的錯(cuò)?！?/br>
    他閉上眼，眼淚緩緩流下，“全都是我的錯(cuò)……”

    那個(gè)男人說的沒錯(cuò)，是他把一切想的太簡單了。若是他多想一些，多留意一些，不那么沉溺于甜蜜里一些……或許一切，就不會(huì)走到今天這個(gè)地步。

    李母看到李懷玉痛心的眼淚，心如刀絞，這次的語氣帶著幾分真心，“兒……這不是你的錯(cuò)，都是娘的錯(cuò)……都是娘的錯(cuò)……”

    李懷玉凄然一笑，緩緩轉(zhuǎn)身，李母想去拉他，被他一把輕輕揮開。

    外面有倉皇的腳步聲，蘇大杵在庭院，踩在一地的喜錢紅紙之上，聽到李懷玉緩緩從屋里走出，怔怔抬頭看他，沙啞了嗓子。

    “……阿嬋呢？”

    李懷玉看了蘇大一眼，囁喏了一下嘴唇，終究是什么也沒說出口，垂下頭，羞愧地閉上了眼。

    他擦過怔怔的蘇大，赤著腳，身披單薄的褻衣，好似一陣風(fēng)就可以刮走，就這樣踉踉蹌蹌地、六神無主地、失了魂魄地，行走在一片孤寂的昏暗之中。

    。

    大帳之內(nèi)空曠又肅然，高行修將她帶到大帳后便匆匆離去。

    帳外盡是令人牙酸的陣陣兵戈叱咤聲，聽的蘇嬋頭皮發(fā)麻，她不敢出帳子，如今只能困在這方寸之地哪里也去不了。

    大婚之日被人強(qiáng)行擄走，與自己即將成親的郎君重傷未卜，阿爹也音訊全無，阿爹還不知道急成了什么樣子。

    而懷玉，懷玉……

    不知他怎么樣了。

    是她將他害成如此，每每想起他嘴角的血，她便難以心安，心痛如絞。

    高行修單臂抱著一只幼犬，路過一個(gè)個(gè)營帳和巡邏兵，邁著大步走向大帳，一掀開帳子便看見蘇嬋跪在毯子上，正在低頭垂淚。

    看到他后，她連忙轉(zhuǎn)過頭去，慌亂地用衣袖擦了擦眼角。

    高行修放下帳子，沉著臉走了進(jìn)來。

    他將幼犬隨意放下，失去了溫暖的體溫，幼犬發(fā)出無意識(shí)的一聲叫，高行修面沉如水，坐到了她的身邊。

    蘇嬋垂著頭不動(dòng)。不發(fā)一語。

    兩人無話可說?；蛘哒f自打被他帶走之后，蘇嬋就基本不和他說一句話，無人的時(shí)候，她便一個(gè)人黯然流淚。

    好似一幅全然失去了人生希望的樣子。

    高行修臉色陰沉，心里一陣陣說不出的滋味。他知道她這眼淚為誰而流，她的心思怕是無時(shí)無刻不放在西里。

    就這么想嫁他李懷玉？

    “蘇嬋。我看你還是搞不清楚現(xiàn)在的狀況。你如今身在何處，又是跟誰在一起？”高行修冷冷睨她濕潤的臉，睨她臉上的淚，聲音森然，“本將軍已經(jīng)夠仁慈了，我?guī)慊貋恚皇亲屇阏湛蘅尢涮涞?，你若再為了他哭，本將軍倒是也不嫌麻煩，我這就再把他提過來殺一遍?！?/br>
    蘇嬋嚇白了臉，連忙將臉上的淚擦得干干凈凈，但是心里卻像是裂開了一個(gè)口子，止不住的委屈和怨氣從口子里漸漸涌了出來。

    她死死扣住手心，已經(jīng)快要控制不住那股情緒，恨聲道，“事到如今我已經(jīng)不報(bào)任何奢望，也已經(jīng)乖乖待在你的身邊，將軍還想要我怎樣？……我本來好好的日子，是將軍突然出現(xiàn)將我的日子攪的一團(tuán)亂，難道我連哭一下都不許嗎？”

    “聽你這語氣，倒像是怨恨極了我。”高行修冷冷道，“你們這對苦命鴛鴦是我給生生拆散的，你怕是心里后悔死了當(dāng)初救了我一命吧。但是你恨也是無用?！?/br>
    他說的很不好聽，但是他卻說出了她的心里話。

    蘇嬋恨恨看他，看到男人脖頸下一道若隱若現(xiàn)的傷疤。

    那是那次他重傷之后，自己為他親自包扎的，沒想到如今卻換來如此恩將仇報(bào)的結(jié)果。

    她心灰意冷，心碎若冰，終于還是怒聲道，“是的，如果沒有你的話，我已經(jīng)是懷玉的妻！我本來可以過上安安穩(wěn)穩(wěn)的生活，都是因?yàn)槟悖　?/br>
    高行修聽得氣極，他突然起身，一把扯起了蘇嬋。

    蘇嬋奮力掙扎，“你放開我——不要碰我——”

    他將她帶到書案旁，風(fēng)卷殘?jiān)七^了一會(huì)，有什么東西被高行修翻了出來，啪的一下放在她的眼前。

    “好好看看！”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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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4章 第 24 章

    ◎她不是喜歡養(yǎng)狗嗎？◎

    高行修將那張賣身契拍在她面前, 陰沉的一張臉?biāo)菩Ψ切Α?/br>
    “不是識(shí)字？那你好好看看，這上面寫的人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