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玉君追過去，“薄妄啊，孩子是抱的，不是拎的啊……他還小啊……”

    薄妄冷眼看著她，電梯門緩緩關(guān)上，把她的嘮叨聲關(guān)在外面，一只手僵硬地將孩子橫過來，托在懷里。

    丁玉君回頭，薄崢嶸和姜浮生表情一致地看著她，丁玉君拍拍心口，有種后知后覺的害怕，“你們說，我這是不是把小野給賣了??？”

    “……”

    薄崢嶸和姜浮生用沉默回答她。

    “……”

    造孽了。

    丁玉君替孩子擔(dān)憂起來。

    ……

    兩個多月后，鹿之綾和封振才勉強將鹿家收拾出個樣子來，但很多損壞處都還來不及修。

    長林區(qū)淋淋瀝瀝地下了一場小雨。

    鹿之綾搬著一張小板凳坐在門口，看連線般的雨絲砸在光滑的石板路上，看小橋上煙氣被激蕩起來，卷著一個個有趣的煙圈兒。

    她聽了一會兒，探出頭去，往兩邊看看。

    還得種兩棵芭蕉。

    小時候一下雨，她就喜歡坐在屋檐下聽雨打芭蕉的聲音，啪嗒啪嗒。

    奶奶還會摟著她給她講那些有趣的八卦。

    封振做了一餐簡單的飯，把飯桌搬到空曠的前庭，雨水順著檐瓦淌下來，落成一幕珠簾，聲音如玉石擊耳，又似薄薄的瀑布掉進池中，淌過里邊嶙峋的石頭。

    鹿之綾倚在石欄上，低頭看著水面上被激出一個個小渦，額角被雨滴打了幾顆。

    她微笑著轉(zhuǎn)頭看向封振，“封叔，我們?nèi)ベI點魚回來養(yǎng)吧？”

    有水沒魚總差點感覺。

    “好?！狈庹翊葠鄣乜粗裁炊紤?yīng)承她，“快吃飯，別餓著。”

    鹿之綾縮回手臂，坐到飯桌前，拿起筷子夾起一塊菜放在嘴里。

    甜得發(fā)膩。

    沒有一點咸味。

    封振樂呵呵地夾起菜放進嘴里，咀嚼著，表情沒有任何不適，見她坐在那里不吃不禁道，“怎么了？不好吃嗎？”

    “沒有啊，封叔做的菜還是那么好吃?！?/br>
    鹿之綾神色如常，“我就是在想，不能總讓封叔你做飯，你教教我吧？這樣以后我也好孝敬你?！?/br>
    一聽這話，封振的眉頭皺成“川”字，“小姐，不是封叔不想教你，但你們鹿家……”

    “……”

    “真就往上數(shù)三代都找不出一個能做菜的人啊?！?/br>
    封振嘆好長一口的氣。

    “我和他們不一樣，我只是沒怎么做過，學(xué)學(xué)就能會?！甭怪c說道，她不是怕吃甜得發(fā)膩的菜，她只是怕他太辛苦。

    封振連連擺手，“別別，你們鹿家人在廚藝這方面都有一個可怕的共通點，就是喜歡創(chuàng)新?！?/br>
    “……”

    鹿之綾啞然，不可避免地想到薄妄當(dāng)初說她炒魚鱗。

    “就說你爸爸，先生他當(dāng)年米飯還蒸不熟呢，就想著做玫瑰奶凍椒鹽飯團給你mama吃?！?/br>
    “……”

    鹿之綾聽著蹙起眉，玫瑰奶凍還椒鹽，她爸爸也是個人才，那就不能怪遺傳下來的她了。

    “所以啊，你就不要嘗試做菜了?！?/br>
    封振說道，“老老實實的，以后就點外賣吃，去外面吃，或者，再找個廚師……”

    第286章 二十三座墓碑旁，又添一座新墳

    鹿之綾目色一滯，定定地看著他。

    封振也知道自己嘴太快，頓時沉默下來，低頭吃飯。

    可有些東西，是遲早要迎接的。

    吃過飯，兩人靠著欄桿席墊而坐，鹿之綾把腿從石欄下的空隙中，像小時候一樣輕晃著，腳尖懸在水面之上，看雨水成簾下落。

    她這樣看雨，就能看一整天。

    封振轉(zhuǎn)頭看著她，眼中滿是心酸，眼前的女孩像是回到了小時候那段最無憂無慮的時光，天真溫柔，眼底滿是笑意。

    好久，他道，“小姐，我在鹿家墓旁邊不遠(yuǎn)的地方買了三個墓位，我妻子和封潮的骨灰我已經(jīng)放過去，我知道你不愿意見到封潮，所以把他的墓位買得更遠(yuǎn)一些?！?/br>
    鹿之綾正歪頭著看雨落池面，冷不丁聽到這么一句，臉上的表情沒動，雙眸依然干凈清冽。

    頭上綁著的白色絲帶隨風(fēng)飄，輕輕打在她白皙的臉上。

    好一會兒，她才道，“好?！?/br>
    “我這兩天準(zhǔn)備找個專門辦后事的，等我走了，你打個電話，他們就會處理所有事情，你不用cao心。”封振又道。

    雨水打著屋檐，水面上暈開一個個圈。

    鹿之綾點頭，還是簡單地應(yīng)，“好?！?/br>
    封振便沒再說了，鹿之綾維持著這個姿勢坐在那里，好似什么都不在意，什么都淡然。

    忽然，旁邊傳來咳嗽聲。

    鹿之綾轉(zhuǎn)過頭，封振坐在那里劇烈地咳起來，咳得止都止不住。

    她連忙轉(zhuǎn)身，拿起紙巾和水遞給他，封振一口血咳在紙巾上，紙巾都被染透。

    鹿之綾的笑容凝固，連忙起身扶起他，“封叔，我扶您回房休息?！?/br>
    過了年，天氣沒那么冷，但也沒有回暖的意思。

    鹿之綾扶著封振在床上躺下來，展開被子替他蓋上，拿起手機道，“我請醫(yī)生過來。”

    從在江北開始，封振就不愿意做化療那一套，別說住院，連醫(yī)院都不愿意去，她只能請私人醫(yī)院的醫(yī)生過來看顧一些。

    封振枯木一般的手抓上她的手臂，緊緊抓著，一雙眼睛紅縞，“封叔在這個世上沒什么留戀了，就是不放心小姐你?！?/br>
    鹿之綾在床邊蹲下來，好讓他更好地看清楚自己，她的唇畔擠出一抹勉強的笑容，“那我們?nèi)プ≡汉貌缓茫俊?/br>
    “那是你照顧我，不是我照顧你……”

    封振依然拒絕，語氣酸楚，“我就是想多照顧小姐你一段時間，不讓你一個人這么苦，連這一點封叔都要做不到了?！?/br>
    “封叔?！甭怪c握住他的手，“能回來江南，我已經(jīng)很開心了?！?/br>
    “我知道，我知道你開心，我還知道你呆在這個老宅里靠回憶都能快活地活一輩子?！?/br>
    封振太了解她，也因為了解而更心疼她，眼角溢出淚水，“可是這些快活，同樣是鎖住你的一把枷鎖?！?/br>
    “……”

    “所以，封叔就想著再陪陪你，哪怕只是讓你沒那么寂寞呢，可封叔做不到了，我做不到了……”

    說著說著，封振的身體就無法克制地抖起來，聲音顫栗極了，不甘、不舍、懊悔，種種交織在一起，看她的眼神痛苦到極致，“我后悔了，小七?！?/br>
    他終于不再叫她小姐，而是喚了一聲小七。

    “也許我就該讓你留在江北，薄妄不夠理解你，不夠疼你愛你，但好歹他愿意陪著你，不會讓你身邊一個人都沒有……”

    “……”

    “還有孩子，或許你看著孩子長大，總有一天能忘了那些過去……”

    封振激動得胸膛不斷起伏，眼神發(fā)飄，臉色透著大限將至的僵硬暗黃。

    “封叔，封叔?！?/br>
    鹿之綾極力地安撫著他，“你聽我說，現(xiàn)在的日子是我選的，我不怕寂寞，真的不怕?！?/br>
    “……”

    封振不住地?fù)u頭。

    “沒人疼我愛我挺好的啊，這樣我就再也不怕失去了是不是？”

    她笑著說道，努力安慰著眼前形同朽木的封振，“您相信我，我一個人也會好好活著，好好吃飯，好好睡覺?！?/br>
    “……”

    “我錢也夠用，還拿去做投資了，以后可以繼續(xù)買家里的舊物，您真的不用擔(dān)心我，我會好好的……”

    等很多年后，也許用不了很多年，她大概也會自然而然地離開這個世界，都是要走的，為什么還非要別人陪呢？

    這話她沒說口，她只是握著封振的手安撫，讓他能心緒平和一些。

    封振痛苦地直流淚，滿眼都是不舍。

    鹿之綾蹲在地上，笑盈盈地看他，讓他記住自己更多的笑容。

    ……

    封振死在他們回江南的第六個月。

    江南的天氣熱起來，柳葉抽長，一縷清風(fēng)撩過，晃得水面都是柳枝曼舞。

    一大早，鹿家的池子里慢吞吞地開了第一朵荷花，花苞綻放，粉夾著白的好顏色映在大大的綠葉之上，翹首接風(fēng)迎雨。

    鹿之綾在池邊看了好一會兒，才去叫封振一起看。

    封振躺在床上，沒了氣息。

    她在床邊靜靜地站著，注視著封振的臉，將他的臉記在心里，她有點怕，怕以后忘了封叔的模樣。

    封振怕她難過，一早找好料理后事的機構(gòu)，想著把遺體一收，她就不用管。

    但鹿之綾還是跟了全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