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尹手上還搭著一根紅繩，對裴明疏的主動(dòng)接近似乎有些手足無措，眼神游移了片刻，手指從紅繩上滑下，推著輪椅就要走。

    裴明疏道：“衣服很合身。”

    莫尹看向裴明疏，嘴唇動(dòng)了動(dòng)，又深深抿住，過一會(huì)兒才平靜道：“謝謝?！?/br>
    “你喜歡就好?！?/br>
    裴明疏對他的態(tài)度比之前又寬松了許多，像是漸漸不再壓抑有些東西。

    莫尹看樣子被他搞得有些糊里糊涂的，眼神一下下試探著不時(shí)向裴明疏撇去，裴明疏面上掛著淡淡的笑容，仿佛是覺得他這樣很有趣似的。

    裴明疏道：“裴清呢？”

    莫尹的表情有一瞬尷尬，隨即又恢復(fù)如初，“他去公司了，今天公司還是很忙?！?/br>
    “今年事情是有點(diǎn)多?！?/br>
    裴明疏的語氣輕描淡寫的，看來即便友成受到重創(chuàng)，對他本人的影響其實(shí)也并不算太深刻。

    兩人很久沒有這樣大白天光天化日地說話，莫尹臉上很快就浮現(xiàn)出有些不安的神色，尤其是裴明疏還主動(dòng)提到了裴清，他一聲不吭地轉(zhuǎn)動(dòng)輪椅，顯然是打算不打招呼就跑了，然而裴明疏卻是叫住了他，“我記得去年大年三十你回家了，今年要回家嗎？”

    莫尹睫毛低垂，如被一陣風(fēng)吹過般微微斜著，遮蔽住了他的眼睛。

    “嗯，我自己叫車回去?！?/br>
    “這里叫不到車?！?/br>
    “……我去找張叔?！?/br>
    裴明疏道：“我在，為什么還要去找張叔呢？”

    莫尹一下抬頭，表情有些不可思議，眼睛也睜得圓圓的，裴明疏揉了下他的頭發(fā)，莫尹愣了一瞬后連忙閃躲，裴明疏垂下手，迎著他驚愕的表情笑了笑，“走吧，晚了就來不及回來吃團(tuán)圓飯了?！?/br>
    *

    大年三十，老筒子樓下生銹的銅門也貼上了鮮紅的對聯(lián)。

    樓道里似乎是有鄰居打掃過了，很干凈，一個(gè)轉(zhuǎn)角一扇窗戶，陽光透進(jìn)來，明晃晃地打在地面，每上一層，都在莫尹的臉上冷清地晃一下。

    莫尹從口袋里摸了鑰匙，鑰匙插入鎖芯，門打開，彌漫出灰塵的氣息。

    “我先送你下去，打掃完再接你上來。”

    “不要?！?/br>
    莫尹手掌按在裴明疏的肩膀上，低聲拒絕道。

    裴明疏轉(zhuǎn)過臉，莫尹臉向下藏，“我就待一會(huì)兒，你在樓下等我吧?！?/br>
    裴明疏沒回答，背著莫尹進(jìn)了屋，他對莫尹說：“抓緊。”托著莫尹的手臂放了一條下來，僅僅只用一條手臂托住莫尹的整個(gè)臀部，空出的手從上衣領(lǐng)口掏了手帕，把一張方椅擦拭干凈，邊說著“小心”邊轉(zhuǎn)身慢慢把莫尹放下。

    莫尹落到了椅子上，神情復(fù)雜地看著裴明疏。

    裴明疏解了大衣扣子，脫了大衣罩在莫尹身上，“小心著涼。”

    莫尹沒動(dòng)，像個(gè)洋娃娃一樣被他的大衣包裹，看他卷起袖子，阻攔道：“我就待一會(huì)兒，你不要打掃了?！?/br>
    “沒關(guān)系?！?/br>
    裴明疏對他笑笑，“過年了，總該打掃一下。”

    莫尹眉頭深深地皺起，看上去一點(diǎn)也不高興的樣子，“我說了不要打掃。”語氣已經(jīng)有點(diǎn)生硬尖銳。

    裴明疏手指搭在衣袖上，目光靜靜地看著莫尹，一開始莫尹還能迎著他的目光直視，很快就像被打敗般狼狽地轉(zhuǎn)過了臉。

    “為什么？”裴明疏溫和道。

    莫尹側(cè)著臉，沉默了好一會(huì)兒，才低低道：“你不是干這種事的人?！?/br>
    “那我是什么樣的人？”

    莫尹沒回答，他緊抿著唇，側(cè)臉繃得緊緊的，他不說，可有些話不用說，裴明疏也能讀得懂。

    他被他傷得自尊盡毀，可他還是忍不住對他關(guān)心在意。

    正如他知道莫尹已經(jīng)選擇了裴清，可他依舊想要去愛護(hù)照顧他。

    這種雙向的吸引力那么鮮明地存在于他們之間，而他們卻非要去假裝若無其事，選擇去逃避、扼殺這種感覺，因?yàn)樗麄儽舜硕家庾R到這種感覺是不應(yīng)該存在的。

    但這樣，真的就正確嗎？

    裴明疏把大門和兩扇窗戶一齊打開，讓空氣先流通起來，又過去把披在莫尹身上的大衣拉高，一直罩住他的鼻尖，他對著莫尹笑了笑，“乖乖等著?！?/br>
    莫尹眼睛閃爍了一下，視線牢牢地跟隨著裴明疏。

    水龍頭里嘩嘩地放水，舊拖把淋濕，露出的那截小臂上戴著一支價(jià)值不菲的腕表，他的一切都和他現(xiàn)在做的事情那么格格不入，他有貴公子的身份格調(diào)，卻愿意為了他卷起袖子打掃一間破舊的屋子。

    莫尹注視了一會(huì)兒他的背影，轉(zhuǎn)頭將裴明疏裹在他身上的大衣拉高，他將臉埋入其中，衣上有淡淡溫暖的香氣，帶著裴明疏身上特有的味道瞬間包圍住了他。

    裴明疏回頭，看到莫尹躲在他的大衣里，神情微怔住，目光深深地凝結(jié)在那個(gè)被包住的單薄身影中。

    他想：他是又躲在里面哭嗎？

    如果他知道裴清沒有他想的那么好，會(huì)不會(huì)更難過？

    裴明疏沒過去，他假裝沒有看見，重又轉(zhuǎn)過了臉。

    而在他沒有看見的地方，莫尹臉上帶著淡淡的笑容，先后按下了兩條信息的發(fā)送鍵。

    *

    “好了。”

    躲在大衣里的人抖了抖，臉龐慢慢從大衣里鉆出，臉頰看上去紅撲撲的，眼睛里水霧繚繞，欲哭不哭地看著裴明疏。

    裴明疏心頭微揪，低聲道：“去拜一拜？”

    莫尹幅度很小地?fù)u了搖頭。

    他看著裴明疏，啞聲道：“為什么？”

    裴明疏道：“什么為什么？”

    “為什么要對我這么好呢？”

    莫尹眼神很復(fù)雜地看著他，“我說了，我不需要你同情我?！?/br>
    “你覺得我只是在同情你嗎？”裴明疏淡淡反問道。

    莫尹不說話了，表情很猶豫痛苦，他側(cè)過臉，視線不和裴明疏接觸，自顧自般喃喃道：“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我累了……”

    裴明疏沉默良久，他微微蹲下，單膝彎曲著穩(wěn)穩(wěn)支撐著自己的重心，手臂按在莫尹手臂兩側(cè)，低聲道：“對不起，是我讓你累了?！?/br>
    莫尹將臉更深地向里扭了扭，仿佛是要盡量離裴明疏遠(yuǎn)一點(diǎn)。

    “我很抱歉那時(shí)候我那么說了，”裴明疏聲音不高不低，語氣聽上去很和緩，“我只是怕裴清會(huì)傷害到你，我怕他沒法保護(hù)你?！?/br>
    莫尹睫毛輕顫了一下。

    “后來我想，也許真的是我太傲慢，我沒有考慮到其實(shí)你也是個(gè)很堅(jiān)強(qiáng)的男孩子，不單單只是需要人保護(hù)的?！?/br>
    莫尹終于轉(zhuǎn)過了臉，他眼睛微微睜大，臉上筑起的堅(jiān)壁終于有了瓦解的跡象。

    裴明疏眼神溫柔，“對不起，的確是我看輕了你。”

    莫尹眼睛里開始溢出水色，他用力眨了兩下眼睛，想要止住淚水的樣子更讓人覺得心疼可憐，裴明疏按住他手臂的手掌向上，輕撫了下莫尹的臉龐，低聲道：“還來得及嗎？如果我現(xiàn)在說我喜歡你的話?！?/br>
    莫尹的表情僵住。

    “你……你喜歡我？”

    裴明疏掌心貼在他臉上，異常灼熱，他的眼神也比平常要更專注深邃，“是的，小尹，我喜歡你?！?/br>
    莫尹低下頭，眼神慌亂無比，喃喃道：“你喜歡我……你……”他抬頭，又驚疑不定地恐慌，“你喜歡我？”

    他也許自己都沒有察覺，他眼眶中正無意識地大顆大顆地落淚，一滴滴全落在了裴明疏的掌心，裴明疏低頭，額頭輕輕碰在莫尹額頭上，“是的，我喜歡上你了。”

    他看到莫尹睫毛亂顫，鼻尖慢慢泛紅，嘴唇咬得死死的，一點(diǎn)鮮紅的血珠從嘴唇的紋路中溢出，整個(gè)人都在發(fā)抖，他無法回答，也不知道是太委屈還是太幸福，裴明疏拇指碰了下他的嘴唇，擦到一片淡淡的血跡，視線對上，莫尹眼睛里朦朧一片，淚水太多了，快要淹沒裴明疏。

    “對不起，方案的事……我是也做了個(gè)方案，我想幫你完善它……可我怕我做得不好，我不敢拿給你看，我不知道裴清他怎么會(huì)……我不知道……”

    明明那么倔，怎么在他面前老是哭呢？

    裴明疏心被揪成了一團(tuán)，在心中重重地嘆了口氣，側(cè)過臉，嘴唇輕輕壓上，立刻就品到了一絲絲咸甜的血腥味，也許還混合著莫尹的眼淚。

    裴明疏感覺到身體里長久的壓抑正在一點(diǎn)點(diǎn)崩塌。

    裴清可以卑鄙，可以通過他傷害刺激莫尹投入自己的懷抱，利用莫尹的感情，也可以不管公司利益，為了爭奪家產(chǎn)，里應(yīng)外合地出賣公司機(jī)密。

    而他卻永遠(yuǎn)要做正直端正的裴明疏。

    一步步退，退到最后，連他真正在意的人也保護(hù)不了。

    這樣又有什么意義？

    披在身上的大衣不知不覺滑落，不知道什么時(shí)候，變成了裴明疏將莫尹按在懷里深深地吻著，他們吻得是那么投入，克制了太久，被迫斬?cái)嗟奈λ查g爆發(fā)交纏，莫尹手掌按在裴明疏的肩膀上，轉(zhuǎn)動(dòng)著臉孔，不斷變幻角度地和裴明疏深吻。

    四周的溫度似乎越來越高，耳邊刮進(jìn)窗戶里的風(fēng)聲都變得很遠(yuǎn)很遠(yuǎn)，只有彼此熱烈急促的呼吸吞咽聲。

    裴明疏的手掌有力地扣著莫尹的腰，用力地順著莫尹的腰線上滑，莫尹臉頰緋紅guntang，手掌順著裴明疏的肩膀一路向上，手指胡亂地插丨入裴明疏的發(fā)間。

    意亂情迷，天崩地裂。

    破舊的筒子樓，風(fēng)吹著門，呼呼作響，他們什么也看不見，什么也聽不見，眼中耳中都只剩下彼此。

    直到一聲壓抑的痛呼。

    “明疏——”

    裴明疏和莫尹同時(shí)轉(zhuǎn)過臉，他們還緊抱在一起，臉頰都還貼著。

    門口。

    裴清面無表情地背著裴竟友。

    裴竟友面色可怕，手指顫抖地指著擁抱的兩人。

    裴明疏本能地一驚，他倏然起身，靠在他身上的莫尹向下倒，他又連忙回身去支撐抱住莫尹，莫尹手臂慌亂地抓住他的衣領(lǐng)，害怕似的往他懷里躲。

    感覺到懷里人的顫抖，裴明疏鎮(zhèn)定下來，迎著裴竟友的目光，“爸爸……”

    裴竟友的手指抖了兩下，看著眼前他做夢都想不到的一幕，一陣強(qiáng)烈的心悸排山倒海如巨石般向他的心口壓來，呼吸梗在喉嚨里，濃烈的窒息感瞬間淹沒了他，身體脫力似的往后倒，枯瘦的手指順著力道向上，裴竟友眼中最后看到的畫面是泛黃的墻壁上——

    兩張靜靜微笑的黑白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