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一夜未眠，蘭德斯依舊沒有顯出疲態(tài)，假設(shè)忽略他臉上的傷疤，他是個可以稱得上神采奕奕的男人，他拄著拐杖下樓如同拄著權(quán)杖一般，高傲地漫步在樸素安靜的修道院里，宛若視察自己領(lǐng)地的國王。

    修道院里的另一位修士接待了親王，帶親王去和修士們集體用餐。

    比爾以為親王會發(fā)怒，親王雖然從不表現(xiàn)得像個貴族紳士一般體面，但事實上他生活奢靡，吃穿講究苛刻，在享受物質(zhì)方面，他一直都對自己毫不吝嗇。

    令比爾感到驚訝的是親王很平靜地和修士們一起吃完了這頓非常簡陋的早餐，親王在修士們面前甚至可以算得上是彬彬有禮的。

    吃完早飯后，比爾情不自禁道：“親王，您真的決心要信仰上帝了？”

    蘭德斯拄起拐杖往外走，頭也不回道：“別說這樣可笑的話?！?/br>
    他只是以此來證明自己很有自控的能力，只要他愿意，他也可以對他討厭的神職人員作出虛偽的假面，他不喜歡當(dāng)騙子，他喜歡直來直往、真刀真槍地和人干，但這不意味著他會在?；ㄕ蟹矫孑斀o那個家伙。

    *

    又過了一天后，神父依然沒有回到教堂，蘭德斯那雄心勃勃的迎戰(zhàn)念頭在時間中逐漸被消磨，他想那神父果真是個高明的家伙，在說了那樣刺激他的話語后，就不聲不響地消失了兩天，他是在逼他主動地去找他，請求一次交談嗎？

    想到自己不知不覺竟在這場交鋒中落在了下風(fēng)，蘭德斯就感到渾身不適，他必須靜下心來，沉得住氣。

    宮里又傳來了令人不快的消息，國王亞爾林希望蘭德斯回王宮，一是探望他病重的兄弟夏爾曼，二是學(xué)習(xí)跳舞，為即將到來的舞會做準(zhǔn)備。

    蘭德斯正坐在椅子上看書，雙手扶著厚厚的書，他毫不客氣地對宮廷來的使者道，“夏爾曼是死是活我毫不關(guān)心，他討厭我，我也討厭他，相互討厭的人不會因為死亡就變得相親相愛，至于跳舞，謝謝關(guān)心，我是個可憐的瘸子，學(xué)不會那一套?！?/br>
    宮廷使者顯然對蘭德斯的野蠻直白難以招架，臉色蒼白地告退了，等只有主仆兩人時，比爾才建議道：“夏爾曼大人和您的關(guān)系一向糟糕，我支持您不去看望他，免得在這節(jié)骨眼上傳出什么閑言碎語，對您更不利，但是跳舞您真的該去學(xué)一學(xué)，您既然回到了王都，總該適應(yīng)王都的社交，不會跳舞，您在王都的社交寸步難行?！?/br>
    蘭德斯低下頭翻動書頁，“我需要社交嗎？”那雙雄獅一樣的眼睛散發(fā)出嘲弄而傲慢的光芒，“是他們需要來討好我，而不是我需要表演出什么來吸引他們的目光，夏爾曼倒是很會跳舞，但他被革命黨打得一敗涂地的英姿恐怕也不會在社交場上贏來多少喝彩。”

    蘭德斯合上了厚厚的書頁，用這個堅決的動作打斷了比爾接下來的勸說，“好了，這個話題到此為止。”

    比爾知道親王大人一旦作出什么決定后，旁人很難撼動，也只好選擇閉嘴。

    這一個小插曲讓蘭德斯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心情又起了波瀾，他在房間里踱步，把行李中的獵槍拿出來擦拭了好幾遍，又讓比爾找了紙筆給他坐在窗前繪畫。

    他這樣一刻也停不下來，使得他的焦躁幾乎無法掩飾，仆人好奇而又擔(dān)憂的目光讓他更覺煩悶，終于，蘭德斯在畫了一些不知所謂的怪異圖形后扔下了紙和筆，他扔紙筆的動作就像是要把它們?nèi)拥交鸲牙锶ツ菢訍汉莺莸模瑫r，他說話的語氣也是一樣惡狠狠的，“比爾，準(zhǔn)備好馬車，我要出門。”

    馬車輪子骨碌碌地在王都街道上快速滾動，馬車夫駕駛馬車的技術(shù)利落又蠻橫，非常有親王的風(fēng)格，馬車很快就來到了王都的考爾比街區(qū)附近。

    考爾比是王都著名的貧民區(qū)，兩天前，布尼爾陪伴著尤金神父來到這里，為個可憐的孩子祈禱。

    那孩子不知道是怎么了，前段日子還活蹦亂跳的，前天晚上回到家后就開始發(fā)熱、嘔吐、手腳抽搐地說胡話，他的父親無能為力，付不起昂貴的藥費，只能將希望寄托在尊敬的神父身上。

    “尤金神父，我懇求您，將我們的聲音傳遞給上帝，請求他賜福于吉恩，別讓死神奪走我們可愛的小吉恩?！?/br>
    尤金之所以年紀(jì)輕輕就能當(dāng)上莰斯堡的神父，那全得益于他平時的努力，他總是樂意展示自己對一切人的關(guān)愛，尤其是對窮人，聰明狡詐的尤金發(fā)覺了相比富人，窮人的信仰更容易獲得，于是他花了大力氣來籠絡(luò)窮人們，以此來傳揚自己的名聲，他的確也成功了，但同時也再甩不掉這些人，只能捏著鼻子繼續(xù)敷衍下去。

    莫尹對于人物的心理很認同。

    老實說，尤金和他的個性契合度相當(dāng)?shù)母?，讓他感覺異常絲滑，不同的是，比起尤金只想發(fā)點小財?shù)南敕?，莫尹的野心要更為強烈?/br>
    病重的孩子面色慘白，眼皮浮腫，嘴唇干裂，這些莫尹都看不見，他“看到”的只是一團微弱的能量。

    將教堂里帶出來的圣水點在發(fā)燙的頭頂，神父跪在地上祈禱，那孩子嘴里發(fā)出痛苦的呻吟聲。

    孩子的父親母親也跪在一旁虔誠地祈禱著，希望他們能起到一點微薄的幫助的力量。

    一夜過去了，吉恩依舊是時不時地抽搐，癟癟的肚子不斷打顫。

    布尼爾端了碗水喂給吉恩，吉恩的嘴唇抿得緊緊的，水從他唇縫的兩邊緩緩滑下。

    看到這樣情形的夫婦兩人不由顫抖著互相依偎在一起，淚流滿面地呼喚著“吉恩，不吉恩，上帝啊，求求您……”

    布尼爾也不由露出悲傷的神色，上帝賜福于每一個人，可每個人都有他的命運，小吉恩可能很快就要去見上帝了。

    布尼爾看向仍在祈禱的神父。

    神父左手握著十字架，白皙而美麗的臉龐散發(fā)著圣潔而溫柔的光芒，他低垂著臉，右手握住小吉恩guntang的手。

    神父還沒有放棄。

    布尼爾感覺到胸膛里涌起一股力量，對陷入絕望的夫婦道：“我們會留住小吉恩的，神父會向上帝說明他是個多么好的孩子，讓他繼續(xù)在人間成長、勞動，成為個健健康康的好青年。”

    這樣的保證毫無依據(jù)，純粹是出于布尼爾對他們神父盲目的崇拜。

    奇跡真的出現(xiàn)了。

    吉恩醒了一小段時間，他喝了口水，又吃了些奶酪，看上去雖然仍是病怏怏的，但似乎已從死亡的邊緣逃脫。

    神父的臉色看上去卻是有些蒼白，高興又感激的夫婦給神父拿來了家里最好的食物，神父吃了一點，說：“我們還要繼續(xù)戰(zhàn)斗?！?/br>
    果然，過了一會兒，吉恩又開始嘔吐，神父就在他床前，漆黑的修士服被濺上了污穢，布尼爾很慌張地喊了一聲“神父”，神父卻是干脆將嘔吐發(fā)抖的孩子抱在了自己懷里，他吻了吻手上的十字架，將十字架放在吉恩的掌心，低聲道：“上帝保佑你。”

    可憐的夫婦們又開始害怕地哭泣，布尼爾也緊張起來，他在一旁盡力安慰著。

    神父仍然摟著吉恩，布尼爾從他的神情可以看出神父是決心要讓這個孩子活下去，他心中感到一陣強烈的震動。

    莫尹的確是想要讓這個孩子繼續(xù)活下去。

    既然主角能用能量加固世界，他為什么不能也使用自己的精神力呢？

    這個孩子身上的能量快要消散，但有一股如網(wǎng)般的精神力將這股飄散在空中的能量強行地聚攏在這孩子周圍。

    他在跟這個世界運行的法則意志做對抗。

    主角能做到的事，沒理由他會做不成。

    “吉恩，”神父的聲音溫柔極了，又極其的有力量，“回來，回到所有愛你的人身邊?！?/br>
    貧民區(qū)里污水橫流，拐杖尖落在地面，濺起一點泥水，男人威嚴(yán)的姿態(tài)、怪異的面容結(jié)合在一起，令路過的眾人紛紛閃避，比爾時不時地為親王大人擋住污水，“您小心?！?/br>
    蘭德斯不以為意，他大步流星地走著，面上依舊充滿了不可一世的傲氣，無論在哪里行走，他都是這樣堂堂正正。

    “瞧瞧這地方，”蘭德斯道，“革命黨還沒打到王都，可真叫我瞧不起他們?！?/br>
    比爾壓低了聲音道：“親王大人，您可是王室中人。”

    蘭德斯冷笑了一聲，“我正在為他們的愚蠢買單?！?/br>
    比爾聳了聳肩，“您很富有，所以總是為一切買單?！?/br>
    蘭德斯來到了修士們所告知的那家窮得什么也付不起的農(nóng)民家門前——那幾乎不能稱之為家，只是木頭搭的間四處漏光的又矮又小的屋子，像他這樣高大的身形需要微微彎腰才能進入。

    蘭德斯沒有進去，而是在門口觀察著。

    昏暗的屋內(nèi)擁擠地堆砌著雜物，年輕的神父懷抱著個骯臟又蒼白的孩子，那孩子伸出手，細瘦的手指抓住了神父垂在他臉上的那一縷金子般的頭發(fā)。

    “吉恩——”

    “上帝啊，感謝上帝，感謝神父——”

    “謝謝您，尤金神父，感謝您救了我們的小吉恩——”

    激動的夫婦跪坐在地上不住地去吻神父的衣角，激動得淚流滿面，布尼爾感動地去攙扶兩人，同時鼓舞道：“上帝聽到了神父的聲音！”

    “是你們的虔誠讓上帝聽到了你們的禱告?！?/br>
    神父的聲音似乎變得輕了一些，然后他轉(zhuǎn)動了他那張美好的面龐輕輕看向外，“親王大人？”

    蘭德斯確定自己沒有出聲“露餡”，他不知道這眼盲的神父是如何發(fā)現(xiàn)自己的蹤跡的，他輕扭了扭臉，就見自己的仆人正滿臉神往地對著屋內(nèi)的情形比劃十字。

    見鬼。

    教廷的老把戲總能騙到人。

    蘭德斯冷冷地斜睨了自己愚蠢的仆人一眼，提起拐杖彎腰入內(nèi)，在這間小屋子里，他看上去簡直像個巨人，神父的一聲“親王大人”讓夫婦兩個露出了極為驚訝的神情，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面前相貌怪異的男人。

    “親愛的神父，”蘭德斯頭幾乎快要頂?shù)脚镯?，“我是否有幸趕上了親眼目睹神跡？”

    布尼爾對這親王的秉性早有領(lǐng)教，立刻就察覺出了其中諷刺的意味，他感覺到自己臉上很燙，“親王大人，請您對日夜不休為病人祈禱的神父保持基本的尊重！”

    蘭德斯不以為意地看向神父懷抱里的孩子，伸手碰了下吉恩的臉，那殘留著熱度的觸感讓他面上玩世不恭的神情微微收斂。

    這孩子真的病了？而不是一出拙劣的戲？

    蘭德斯看向神父，神父面色平靜，“親王大人，晚上睡得好嗎？”

    蘭德斯面色微微緊繃，正要說些什么還擊時，身側(cè)忽然傳來嘔吐的聲音，蘭德斯視線掃過去，布尼爾面色通紅，雙唇顫抖地正在嘔吐。

    “天哪！布尼爾修士！您怎么了！”

    特納夫婦驚慌失措地扶住修士，布尼爾嘔吐著，手腳不由自主地開始抽搐，他渾身無力，馬上就意識到了什么，像個迷路的孩子般盡力將手伸向神父，“神父……”

    伸出的手掌被拐杖尖狠狠打開——

    蘭德斯揪住神父的后衣領(lǐng)把人拽了起來，讓他懷里的孩子滾了下去，深棕色的眼睛迸發(fā)出嚴(yán)厲的光芒，“該死，這是傳染??！”

    第75章

    傳染病？

    特納夫婦一聽就立刻松開了攙扶布尼爾的手，布尼爾倒在了地上，和可憐的小吉恩躺在了一塊兒。

    吉恩才剛恢復(fù)了些精神，和布尼爾倒在一起，兩人相似的發(fā)紅面頰，身上還都有沒消除干凈的嘔吐物……

    在門口等待的比爾毫不猶豫地擠進了小屋子用自己的軀體擋住了親王和神父，將兩人和地上兩位顯而易見的患病者隔開，“親王，快離開這里！”

    蘭德斯低頭看向被他拽起的神父，咬牙切齒道：“你真是個災(zāi)難?！?/br>
    “親王，請放開我，”眼盲的神父向前伸手，同時呼喚道，“布尼爾？”

    布尼爾還沒有徹底失去意識，他只覺得額頭發(fā)燙，喉嚨發(fā)酸，也伸出手去回應(yīng)，“神父……”

    “你瘋了嗎？”

    蘭德斯手掌仍舊拽著神父的后衣領(lǐng)子，這樣很不禮貌，不過鑒于他從來不是個禮貌的人，那么也就無所謂了，他壓低了聲音，強調(diào)道：“你的這位修士染上了傳染病，你若聰明的話，就快跟我離開這里?！?/br>
    他也不管這神父能不能領(lǐng)會他的意思，提著神父的衣領(lǐng)子就往外走，神父腳步踉蹌了一下，伸出的手在空中胡亂揮舞著，“親王大人，請你立刻放開我，我不能就這么拋棄我的朋友?！?/br>
    “少在這種時刻裝模作樣，”蘭德斯提著人往外走，“這不是普通的病癥，這是傳染病，致死率很高的傳染病，你這天真的蠢貨！”

    比爾攔著手臂從屋子里跟著退出去，特納夫婦已經(jīng)從最初的恐懼中回過了神，各自將吉恩和布尼爾攙扶起來，神情絕望地看著向外走的三人。

    “放開我?！?/br>
    神父的語氣變得冷冽，“蘭德斯，我不是懦弱的人，請立刻放開我?！?/br>
    蘭德斯怔了怔。

    他竟敢直呼他的名字？！

    還有，他在說什么？

    “我不是懦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