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魯恩看向比爾，比爾給了他一個“您現(xiàn)在明白了吧”的眼神。

    親王坐在馬車?yán)?，他沒有脫下帽子，轉(zhuǎn)著頭看向窗外。

    神父，神父，他仍舊滿腦子全是神父。

    他為什么不愛他？他知道他自己丑陋、瘸腿、性情傲慢……哦，得了吧，這些的確是他的缺點(diǎn)，但重點(diǎn)不在這兒，而在于神父，神父他對待愛的態(tài)度！他是如此隨意……親王的心被攥得生痛，一雙無形的手正將他的心臟揉來搓去，肆意玩弄……

    親王一路都在出神，像座雕像般在馬車?yán)飵缀跻粍硬粍?，直至馬車停下，比爾喊了他好幾聲后他才回過神。

    “親王大人，快下車吧?！?/br>
    比爾向他招手，同時向后扭頭示意。

    親王輕呼出一口氣，正要下馬車時，他忽然聽到了外頭說話的聲音。

    有人在笑，笑聲是親王熟悉的厭惡腔調(diào)，那種仿佛很有教養(yǎng)內(nèi)斂又優(yōu)雅的笑。

    親王從馬車上的窗戶向后看。

    侍衛(wèi)長板著臉站在一旁，神父從馬車?yán)锾匠霭雮€身，他的手正被握在一雙養(yǎng)尊處優(yōu)保養(yǎng)得宜的手中，手指被輕輕吻著，吻他的王太子似乎正在為神父那美麗的容貌而驚嘆，眼中難掩驚艷之色，嘴唇輕輕動著，不知在對神父說些什么。

    親王手掌緊攥著窗欞，他看著神父由王太子攙扶著下了馬車，兩人頭碰著頭說話，夏爾曼又開始發(fā)出令他覺得很刺耳討厭的笑聲，神父因低著頭聆聽，金色的頭發(fā)抖落在他面頰兩側(cè)。

    親王感覺自己渾身也在發(fā)抖，而就在這時，神父將臉輕輕轉(zhuǎn)了過來，分明是眼盲的人卻是準(zhǔn)確無誤地看向了馬車窗前那雙發(fā)紅的眼睛，親王微微怔了怔，他凝視著那雙湖綠色的眼睛，他看到那里頭光芒一閃而過，落到了微微彎翹的嘴角，那笑容轉(zhuǎn)瞬即逝，像是只為他而笑……

    第91章

    夏爾曼對神父殷勤備至，并不是出于對神父風(fēng)采的傾慕，而是像神父這樣年紀(jì)輕輕就能當(dāng)上主教的人物自然不容小覷。

    蘭德斯野蠻兇橫，夏爾曼一直都怕他，他從內(nèi)心里對蘭德斯感到恐懼，哦，他不愿意對任何人訴說這種恐懼，盡管他自己都很難在蘭德斯面前掩飾住他那不同尋常的懼意，他只能說服自己他是王太子，在國王下令更換人選之前，他仍然是王太子！

    而這位年輕的神父能一步登天，顯然和蘭德斯也分不開關(guān)系，若說兩人之間沒有私下里的勾當(dāng)，夏爾曼是不會相信的。

    “前陣子考爾比流行傳染病時，我聽聞神父您在其中的種種德行，對您就生出了敬慕之心，我專程前去想要和您見面，可惜那時蘭德斯患病，我因在戰(zhàn)場上受傷，身體實在不能支撐，沒有等到和您的會面，令我遺憾至今。”

    夏爾曼的聲音語調(diào)都帶有一股故作優(yōu)雅的做作腔調(diào)，所用的詞匯也特別地顯示出他貴族式的文學(xué)修養(yǎng)，布魯恩在一旁聽得直皺眉頭，向后看了一眼，親王下了馬車，頭微微低著，帽檐遮住了他的上半張臉。

    “親王?！笔绦l(wèi)長呼喚道。

    夏爾曼仿佛這才發(fā)覺他親愛的兄弟同樣也回了王宮，上回蘭德斯在宮中對他進(jìn)行了毆打、威脅等的行為，夏爾曼向國王克制地控訴了一番，國王的回應(yīng)則是緩慢的呼嚕聲。

    夏爾曼強(qiáng)打精神，揚(yáng)起笑容面向親王，“蘭德斯，歡迎你回家?！?/br>
    親王的回應(yīng)和國王差不多，那就是沒有回應(yīng)，甚至連頭也沒有偏一下，提起拐杖，步履穩(wěn)健地向前走去，他的侍從也同樣傲慢，無視了王太子那令人如沐春風(fēng)的微笑，只緊緊跟隨著自己那位今天脾氣特別怪異的主人。

    侍衛(wèi)長對神父道：“神父，請進(jìn)吧，”同時也給了王太子一點(diǎn)體面，“殿下，國王正在等候神父，您……”

    “我正是特意來迎接你們的?！毕臓柭?。

    侍衛(wèi)長心說您難道不知道自己并不受歡迎嗎？哪怕整個貴族圈的人都吃夏爾曼那一套，布魯恩卻是無法認(rèn)可這么一個空有外表花拳繡腿的王太子，一個在戰(zhàn)場上連一槍都沒開就被嚇得摔下馬的王太子——侍衛(wèi)長之所以還能勉強(qiáng)保持表面的尊重，僅僅只是出于對王室人員的尊重而已，侍衛(wèi)長行了個騎士禮，“感謝您?！?/br>
    隊伍變得有些奇怪。

    親王和自己的侍從走在前面，迎接的人反倒走在了后面，神父夾在王太子和侍衛(wèi)長的中間，侍衛(wèi)長幾次試圖攙扶神父到前頭與親王匯合都很遺憾地以失敗告終了，神父的腳步太慢，夏爾曼又不斷地和神父攀談，神父邊說話邊走，走得當(dāng)然就更慢了。

    “您走路不需要人攙扶著么？”夏爾曼伸手在神父的胳膊肘上抬了一下，“您的眼睛是我見過最美的眼睛。”

    “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在黑暗中行走?！鄙窀傅?。

    “這一定很不容易?！毕臓柭恼Z氣充滿了同情。

    “只要多摔上幾次自然就變得靈活了?！?/br>
    “這聽了真讓人心碎。”

    “殿下您的心地很善良?！?/br>
    “不不，這和善良沒有什么關(guān)系，”夏爾曼的聲音飽含感情，“任何一個活生生的人都會為您所受過的苦難感到傷懷?！?/br>
    “不，您是我迄今為止所見的人中最能感同身受的一個，我聽得出來，您是真正擁有高尚品格的人。”

    夏爾曼笑起來，聲調(diào)像唱歌一樣道：“神父，我真后悔沒有早些認(rèn)識您，我感覺到我們的心靈之中有部分貼近的東西，真好，我們現(xiàn)在終于認(rèn)識了。”

    “能得到您的賞識，我感到很榮幸。”

    侍衛(wèi)長有點(diǎn)聽不下去，他很想提醒神父王太子并不像神父所想的那樣，神父要為親王洗禮，最好是和王太子不要走太近，可又不知道該用什么辦法來提醒神父，上帝，他真不擅長人際交往。

    布魯恩輕搖了搖頭，抬頭看向前方，親王拄著拐杖，但走得氣勢十足，王宮里的侍衛(wèi)仆人都在紛紛行禮，看樣子親王也沒有想要理會后面密切交談的兩人，布魯恩只能輕嘆了口氣，祈禱能快點(diǎn)讓神父和國王見上面。

    *

    布魯恩堅決地將王太子擋在了國王的臥室門外，好讓神父單獨(dú)和國王進(jìn)行談話，被拒之門外的夏爾曼緊緊捏了拳頭，感到一陣無力，是那種權(quán)力在手中流失他卻又無法阻止的無力。

    夏爾曼往幽深的走廊看了一眼，蘭德斯所居住的那間宮殿就在盡頭向右拐，離國王亞爾林的臥室很近。

    國王亞爾林已經(jīng)非常虛弱，宮廷里的醫(yī)師們早已束手無策，國王見到神父笑了笑，“如他們所愿，我終于見神父了?！?/br>
    “陛下。”

    神父在胸前畫了個十字，“愿上帝保佑您。”

    國王繼續(xù)微笑著，他輕咳了一聲，聲氣很虛地飄在空中，“時間過得真快，我的兒子們長大了，我卻變得衰老了，死神每晚都在我的床頭徘徊，哦，我這是又在說胡話了，神父，我是想說你是如何打動我那倔脾氣的小兒子的？你知道嗎？蘭德斯是我最后一個兒子，可憐的昆娜，我從來沒有責(zé)怪過她，上帝啊……”

    想到早逝的妻子，國王情不自禁地痛哭起來，他手頭沒有手帕，屋子里也沒有仆人，只用手掌蓋住了自己的臉，短暫的失控過后，亞爾林放下了濕漉漉的手掌，有氣無力道：“我可憐的兒子……”

    國王顛三倒四地說著他可憐的妻子和可憐的兒子，他祈求上帝寬恕他的罪孽，一切有的無的，都在他生命的最終段全部消散，希望神父能帶給他以及他的兒子們平靜。

    “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懺悔了，神父，我不怕對您這么說，在上帝面前我也一樣，我承認(rèn)我的心并不虔誠，我早就背叛了上帝，”國王又哭又說的，已然疲憊極了，睡衣領(lǐng)口都皺成了一團(tuán)，他壓根沒有留意到神父說了什么，或許神父根本什么都沒有說，他只是自顧自不停地說著，他現(xiàn)在需要一個人聽他說話，一個同上帝連接的高尚的能保守秘密的人，國王躺在疊起的鵝絨枕頭上，神情像是醉了般喃喃道，“我是個罪人……”

    國王和神父至少說了一個鐘頭的話，國王一直說到嗓子沙啞雙眼發(fā)直，他的眼睛和他的嗓子一樣干澀得已流不出淚來，他已將憋了多年的話悉數(shù)說出，感覺自己整個人都輕松了不少。

    神父始終說得很少，他靜靜地聆聽著，因為神父的眼盲，國王可以不用顧忌自己涕泗橫流的丑態(tài)，他從來沒有這樣痛快地在別人面前將自己所有的心事晾干，難能可貴的是神父的臉色始終平靜無波，沒有惶恐也沒有同情。

    國王道：“神父，感謝您，讓我感受到了久違的平靜?！?/br>
    “陛下，您是個好人，上帝會接納您的。”神父低聲道。

    國王閉上濕潤的眼睛，“那真令我欣慰，神父，不，主教，我很高興由您來為蘭德斯受洗?！?/br>
    *

    神父從國王的臥房中走出，侍衛(wèi)長在門口等候著，領(lǐng)神父去察看升任主教所要穿的衣服，當(dāng)然神父是不能看的，只能用手去觸摸。

    侍衛(wèi)長道：“需要我叫位仆人來幫您試禮服嗎？”

    “不必了，”神父道，“我能自己來。”

    侍衛(wèi)長行禮后退了出去，替神父將門關(guān)上，關(guān)門聲在空曠的房間里回蕩，神父伸手拎起禮服，禮服摸上去冰涼、光滑，還有繁復(fù)的花紋以及堅硬的寶石。

    莫尹的心情并沒有因此而感到特別愉悅。

    財富、權(quán)力于他而言只是無用的裝飾，他所使用的工具，用來帶給他真正的快樂。

    很可惜他在這個世界看不見，只能依靠想象去揣測親王痛苦難過的臉龐，誠然，親王那狂亂的吼叫也已經(jīng)極大地取悅了他，令他產(chǎn)生了一種殘忍而快意的愉悅，然而在這愉悅之下，似乎也有另一種非常淺又非常淡的感覺……正是那種感覺，令他想要去逗一逗、耍弄一下親王，而不是予以更可怕的打擊。

    神父面上神情若有所思。

    晉升一區(qū)主教的儀式本應(yīng)十分莊嚴(yán)復(fù)雜，但在宗教力量并不那么強(qiáng)盛的萊錫，王權(quán)凌駕于教權(quán)之上，整個教廷的晉升體系名存實亡，國王的旨意就可以隨意決定本區(qū)的主教人選，因為著急要為親王洗禮，一切就都從簡了。

    整個王宮都在忙忙碌碌地為明天的舞會做準(zhǔn)備。

    蘭德斯坐在窗前的沙發(fā)上，自從那年大火之后這是他第一次回到王宮，比起當(dāng)年在大火中死里逃生，今日的心情并不比那時多快活。

    比爾一面收拾房間一面觀察親王，發(fā)覺親王的臉上有一種他從未見過的表情——憂郁，他將手里的毯子垂了下去，萬分驚訝地看著親王。

    親王的情緒從來都是大開大合，無論高興與憤怒，親王都很樂意將它們寫在臉上，他是整個奧斯的領(lǐng)主，不需要有任何掩飾。

    但像悲傷這類的情感，比爾身為親王身邊最親近的侍從也很難見親王這樣的神情。

    “親王，”比爾走到沙發(fā)旁，懇切道，“您怎么了？”

    蘭德斯雙手靜靜地看著窗外，他沒有發(fā)怒，也沒有回應(yīng)侍從的關(guān)心，他是個富有的人，這并不是指他有多少封地，封地能收上來多少稅收，而是他從未覺得自己欠缺什么，或是極度渴望什么，征服整個大陸這樣的目標(biāo)于他而言更像是宿命般的責(zé)任，他背負(fù)著什么，他在心中極其確定，而神父令他感到原本擁有一切的他仿佛頃刻間就一無所有了……

    他無法控制自己不去鉆入那個缺口，他發(fā)了瘋似的在想著神父，他不相信，不愿意也不想要認(rèn)為神父是那樣將rou體與靈魂分開的人，不，他一定也是愛他的，親王一時情緒激昂，確信自己一定是得到了神父的愛的，一時又陷入更深的漩渦，懷疑神父從頭到尾都是在耍他。

    可是為什么呢？難道是因為他一開始的冒犯令神父記恨，一定要向他還以顏色？可他已經(jīng)受到過教訓(xùn)了，還是他的求愛過分草率，不，不，他不該從自己身上尋找原因，他應(yīng)該想一想神父，這么想的話……神父到底有過多少情人……

    嫉妒如同成千上萬的螞蟻一般啃噬著親王的心，他身上籠罩的悲傷轉(zhuǎn)向了憤怒，熊熊地燃燒著他！

    夏爾曼在神父身邊不斷繞來繞去，那個不懷好意的家伙……

    親王猛地站起身，將比爾嚇了一跳。

    “神父現(xiàn)在在哪？”

    “我去問問?！?/br>
    侍從很快就問出了神父所居住的宮殿，他勸解道：“親王，您是和神父產(chǎn)生了什么分歧嗎？神父他那樣溫柔善良的人……”

    對侍從的誤解，親王懶得解釋，走廊中腳步聲和拐杖聲噠噠作響，門口的仆人惶恐地行禮，親王猛地推開門，比爾抬腿跟著，沒想到親王居然在門口站住了，他控制住自己的腳在原地?fù)u晃站定，沒有撞到親王身上，“親王，您……”

    “嘭——”的一聲，門在比爾面前用力關(guān)上了。

    這是個有些偏僻的房間，四面窗簾拉得很緊，水晶吊燈上的那幾十根蠟燭都未被點(diǎn)燃，屋內(nèi)昏暗無比，神父赤著腳踩在脫下的衣服上，他赤裸的身體白皙潔凈，肌膚的光滑色澤如同一尊美麗的雕像，手上正提著血紅的主教外袍，他背對著大門，聽到開門聲后才微微轉(zhuǎn)頭，金色的頭發(fā)輕輕拂過他的后頸，那雙無焦距的綠眼平靜地掃射過來。

    親王的心臟像是被子彈給擊中了。

    神父嘴唇微微動了，“蘭德斯？”

    親王喉結(jié)輕滾，他克制住澎湃的心潮，低聲道：“我要你誠實地回答我一個問題?！?/br>
    “我很愿意。”

    神父的神色語氣都很寧靜，這令親王也冷靜了許多。

    親王雙眼之中逐漸升起渴望而期盼的光芒，他克制著讓自己的聲音不要泄露那一份渴望，用最尋常不過的語氣，仿佛閑談一般，就是這么隨便問一句，絕沒有別的意思，也沒有任何感情色彩。

    “我是第一個有幸和你共度愉悅時間的男人么？”親王道，他說完，屏住了呼吸，將目光緊緊地凝視在神父臉上。

    求你了，求你了，看在上帝的份上，求你了——

    他在心中高聲吶喊。

    神父道：“不?！?/br>
    第92章

    他是個傻瓜，是個全天下最傻最傻的傻瓜，親王在心中大吼道，這下子就毫無疑問了，憑他怎么假設(shè)幻想也再沒有用了，對于神父來說，同他上床根本沒有任何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