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個年紀大了陷入事業(yè)低谷的女明星，我還能有什么問題？觀眾厭倦了我的臉和身體，影評人看膩了我的演技，和我合作多次的導演有了新寵，她比我更美，更年輕，她的金發(fā)比我的顏色更純粹……我的金發(fā)里其實有些棕色，你發(fā)現(xiàn)了嗎？”

    發(fā)現(xiàn)了。

    “還有我的眼睛，我的眼睛不是最好的那種藍色，不是天空大海那樣的藍色，我的眼睛是煙灰藍的，我認為煙灰藍很美但觀眾顯然更樂意看到天空藍——他們給我做了后期特效所以我在大熒幕上才能有冰川一樣純潔的藍眼睛?！币赁闭f，“我沒有電影中的那么動人，我的皮膚越來越差，而且我還太胖了。我知道你會覺得我已經(jīng)瘦到皮包骨頭，但我還不夠瘦，亞度尼斯，記住，女明星永遠都不夠瘦。”

    她的語速依然很平緩，表情很鎮(zhèn)定。

    “cao蛋的大熒幕會讓每一個人看起來都比實際身材重十斤。女明星？二十斤；以漂亮著稱的女明星？三十斤。我必須瘦到穿著晚禮服的時候沒有一丁點贅rou，那些昂貴的、奢侈的、第二層皮膚一樣的晚禮服除了全方位暴露身材的缺點和逼迫我提前三天開始靠著藥片和清水度日以外毫無用處，”伊薇說，“絕食就是我的生活。”

    她將雙手交叉著放在膝蓋上，脊背筆挺，腳尖輕點地板，姿態(tài)大方。

    在瀕臨崩潰的時候表現(xiàn)得比冷靜狀態(tài)更好果然是巨星的通病。

    “我知道你的事業(yè)陷入了低谷，伊薇?！?/br>
    “是啊，”伊薇說，“全世界都不會放過嘲笑一個本來站在行業(yè)頂端的女人失意時的機會?！?/br>
    “你需要我表示同情和鼓勵嗎？”亞度尼斯禮貌地問。

    伊薇看著他：“你是醫(yī)生。你來選這個問題的答案怎么樣？”

    亞度尼斯看了她一會兒：“和我談談你的朋友吧，你最好的朋友是誰？不，不一定要說具體的名字，你可以給他或者她取一個代號……”

    “我沒有朋友?！币赁崩涞卣f，“好萊塢沒有友誼，而我也沒什么渠道能認識圈外人。”

    伊薇·凱拉高中畢業(yè)就來到了紐約，和無數(shù)個心懷夢想和希望的年輕人一樣，希望自己能被慧眼識珠的制片人、導演或者隨便什么有權力的大人物看中。

    但和無數(shù)心懷夢想，并眼睜睜看著這些夢想破滅的年輕人不同。

    她的運氣很好。

    喬什·格林伯格發(fā)現(xiàn)了她

    伊薇是個很健談的人。

    而且這些話題的跳躍性非常強。

    “你可以取掉你的墨鏡嗎？”伊薇問，“我確信這個墨鏡并不會讓你的美貌有任何折損，要想讓人忽視你，你得把自己藏在一個巨大的帳篷里——就算是這樣你也得小心點，漂亮小子，你的魅力因子是靠空氣傳播的。不，它們能在真空條件下蔓延?！?/br>
    還有，“我討厭我的經(jīng)紀人。格林伯格是個白癡。他不是一直都那么白癡，他對我有知遇之恩，而且在這三部電影之前他的挑片眼光一直很不錯。”

    “要不是因為他手里我是最擅長賺錢的，我一定會懷疑他在幫人搞我?！?/br>
    她有很多問題。

    “亞度尼斯是你的名字，你姓什么？”

    “你的收費那么高，我當然會在這之前想了解一下你。我谷歌了你的名字，沒得到任何東西，除了那些古希臘神話。為什么我從來沒在別人口中聽說過你？”

    “你的眼睛太漂亮了，你的墨鏡是什么牌子的？”

    “你用唇膏嗎？你的嘴唇有點干燥，我覺得你最好用一點唇膏。你要用我的唇膏嗎？”

    她在用不停說話的方式來派遣自己的焦躁。

    她已經(jīng)冷靜了下來。

    她心里藏著很重要的話沒有說。

    “請你精準地描繪你的問題?！眮喍饶崴拐J為是時候向伊薇施加壓力了。

    伊薇脫口而出：

    “我用盡所有辦法都不能高潮了。我甚至失去了最基礎的欲望。像你這樣的尤物就坐在我面前我也沒有半點感覺。我的靈魂枯竭了，亞度尼斯——”

    她哽咽著，捂住臉。

    她的身體紋絲不動，指尖卻在神經(jīng)質(zhì)地發(fā)抖，淚水從她薄紙般的手腕上流下來，融進表鏈的縫隙中。

    一滴，又一滴，然后是接連不斷的小股水流。

    她的額角暴起了青筋，她在狠狠咬著自己的牙齒好讓自己在哭泣的時候也不發(fā)出一丁點聲音。

    “你可以在你的心理醫(yī)生面前哭出聲，”亞度尼斯平緩地說，“我的工作就是讓你無所顧忌地哭出聲。如果我不能讓你流露出普通人的情緒，就說明我的工作出了問題?！?/br>
    伊薇依然保持著無聲痛哭的狀態(tài)。

    高自尊。

    但伊薇是——不夸張地說，如果把她在所有電影和電視劇中的正面全裸鏡頭剪出來，單獨做一個集錦，能供人津津有味地品嘗好幾分鐘。

    她就是靠著大尺度電影成名的。

    人人都知道她的身體比臉更漂亮。

    一個高自尊的人是怎么做到這樣肆無忌憚地暴露身體的？

    她可能確實有著非常開放的觀念，認為在全球觀眾面前裸露身體并不值得大驚小怪，可這個社會歸根結(jié)底是不提倡這樣多的大面積裸露的。

    你可以為了藝術脫衣服，平均三四部電影脫一次，人們可以承受這個程度。

    但如果每部電影都脫得一干二凈，人們只會認為你是個靠脫上位的艷星。

    伊薇·凱拉在這方面確實風評不佳。

    她的演技是有目共睹的，當她好端端地穿著衣服的時候，沒有人會將視線從她的表演上移開，但即使這樣，人們依然對她感官微妙。

    亞度尼斯不再說話。他平靜地坐在沙發(fā)上，下意識地用手指點了點單人沙發(fā)的扶手。

    他又一次開始想念自己的手賬本。

    伊薇的病情已經(jīng)能夠確診，往常這個時候，他已經(jīng)在他的手賬本上繪制了伊薇的全身素描圖，并在素描的旁邊標注了她在談話時的反應，以及他所要采取的治療方式。

    但現(xiàn)在他沒有他的手賬本。

    因為古一法師。

    亞度尼斯從不否認他對古一法師的尊敬，但有些時候這些魔法師的行事作風太讓人生氣了。

    他們什么都不說，什么都不解釋，有時候還會強迫你做一些你根本不想做的事情，而最后的結(jié)局總會如他們所料。

    他們故弄玄虛的行為確實產(chǎn)生了應有的效果。

    亞度尼斯就討厭這一點。

    “兩個小時到了，伊薇?！眮喍饶崴固嵝训?，“你還想繼續(xù)嗎？”

    “……我要馬上回家，泡個熱水澡，喝點紅酒，然后在我的床上縮成一團，像個被搶走了洋娃娃的五歲小女孩一樣哭濕我的枕頭和床單，”伊薇咬著牙回答，“我要痛快而且免費地大哭一場?！?/br>
    “免費就不會痛快，伊薇。”

    亞度尼斯將伊薇送到了門口，為她拿下帽子，等伊薇整理好寬檐帽，確保大半張臉都被藏在帽檐下，他才打開大門。

    但伊薇沒有馬上走。

    “你對你的每一個客戶都這么不假辭色嗎？”她微微撅起嘴唇，手指輕輕托著下巴，“你這樣會讓人懷疑自己的魅力?！?/br>
    “這部分服務包含在費用中，伊薇，”亞度尼斯回答，“心理醫(yī)生算是一種另類的服務業(yè)，尤其是我所提供的心理咨詢——我想你的介紹人一定告訴過你，我是個……”

    “性咨詢師和性治療師?！币赁闭f，“最好的。”

    “完全正確?！眮喍饶崴拐f，“而如你所見，我……”

    “性感。”伊薇用一種夢囈般的、帶著微喘的嗓音說，“頂級性感。”

    “我從不和對我感興趣的客戶走近，伊薇，我和他們交流，我治療他們，我收取費用，然后消失。”亞度尼斯說，“但我或多或少算是喜歡你，所以我才這么對你。”

    “噢，”伊薇在發(fā)這個音的時候繞了幾個曖昧的彎，她甜笑道，“你喜歡我哪部分？我的眼睛？我的嘴唇？還是我惹火的大胸？它們是雪白和淡粉色的。我相信你知道。或者你更喜歡我的屁股？有人對我身上哪部分最迷人做過統(tǒng)計，選擇屁股的人占了40%還多，選胸的其次，20%?！?/br>
    亞度尼斯耐心地聽完了伊薇的話。

    他說：“我喜歡你的病情。”

    伊薇·凱拉認為她遇到了此生最考驗演技的時刻。

    她看著亞度尼斯。

    她吞了口唾沫。

    她張了張嘴。

    她說：“那聽起來相當——極其的——專業(yè)?！?/br>
    她在踏出房門前忽然轉(zhuǎn)身：“剛才那段話是免費的嗎？”

    “當然不是，伊薇?！?/br>
    伊薇說：“我恨你的誠實?！?/br>
    “這是你應得的?！眮喍饶崴够貞溃澳銥槲业恼\實付過酬金。”

    “汪！汪！”

    喬什·格林伯格被愛犬的狂吠聲吸引到花園里。

    “噓，噓，坐下，好孩子，坐下。”他威嚴地喝令，而愛犬狂躁的吠叫也隨著他的走近變作了帶著討好和委屈之意的嗚咽。

    他的愛犬聽從了命令，但在坐下后依然不安地緊盯著前方，喬什望過去，想知道是什么讓他的愛犬充滿恐懼，并因為這種恐懼極富攻擊性。

    灌木叢中似乎有什么東西。

    是一個筆記本。

    第4章 第一種羞恥（4）

    喬什·格林伯格，好萊塢一流經(jīng)紀人，最令人稱道的本事就是從不入流的群演中挖掘出真正的滄海遺珠。

    業(yè)內(nèi)人士都說，他能在閃電般的快速掃描中，一眼挖掘出最值得培養(yǎng)的新人。

    現(xiàn)在，他用他被無數(shù)人稱贊過的敏銳眼神閃電般將這個筆記本掃描了一遍。

    他有些驚異竟然會有一個筆記本落在他的花園里。

    雖然難免也會在工作中做些得罪人的事情，但同僚的報復絕不至于到往他的花園中扔危險品的程度，經(jīng)紀人又并不?，F(xiàn)身臺前，不太可能像明星一樣，遭遇狂熱粉絲的跟蹤、示愛和來自黑粉死亡威脅。

    他的第一反應是有人在用拙劣的手段吸引他的注意力，可能是想要向他自薦，畢竟他手中最賺錢的伊薇·凱拉境況窘迫，明眼人都看得出她不可能在短時間內(nèi)爬起來，除非能遇到大爆的好片，否則她至少要花個兩三年洗刷自己作為票房毒藥的惡名。

    而在喬什的手中，賺錢能力和伊薇相比稍遜一籌的其他客戶全都是男人。

    短暫的掃視已經(jīng)足夠喬什看清這個筆記本。

    深得發(fā)黑的暗紅皮質(zhì)封面，邊角嶄新，沒有磨損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