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手一個接一個上場，現(xiàn)場的氛圍逐漸火熱。

    終于輪到她弟弟上場準(zhǔn)備，舉著手機的手不由自主抓緊，緊張得幾乎聽不見周遭喧嚷的聲音，猶如注視著新聞頻道里無聲的延時攝影，她的眼里只有鏡頭中的洛燭。

    從節(jié)奏規(guī)律的加速助跑到騰身躍起不過數(shù)秒，騰空的身體猶如一支穿云箭，以藍(lán)天為背景在空中繪出一道優(yōu)美的弧線，屈身并腿落地，濺起一圈沙塵，漫天飛舞。

    洛燭雙手撐著膝蓋回頭看，確認(rèn)成績收集完畢之后才向前走離開沙池，途中不知怎么絆了一下，險些跌倒。

    周邊傳來不帶惡意的笑聲，麥秋潾在旁邊抓住他，笑著調(diào)侃：“腿軟了？這么虛啊，讓你多出來打球了?！?/br>
    “比你能耐就行?！苯舆^后勤遞來的水，洛燭先是仰頭灌了幾口，又用水洗洗手，抹了一把臉，意圖將落到面上的塵土擦去，目光瞥到某一角，頓了頓，突然問，“我剛剛……表現(xiàn)還行吧？”

    “啊，什么？”麥秋潾正側(cè)身跟一名低年級女生說話，沒注意他說什么，還是那名女生反應(yīng)快——

    “洛燭哥，全場沒幾個人比你動作好看?！?/br>
    “嚯，全場還沒三分之一的人上場呢，你倒能替他吹?！?/br>
    “呵，哥你就酸吧。”麥秋虞朝她哥扮了個鬼臉。“你那落地姿勢我可錄下來了，回家我就給mama看?！?/br>
    “你——你這死丫頭……快給我刪了！”

    “我不我不，我就不！”

    嗶——

    哨聲尖銳，劃破cao場上的喧囂，隔壁1500米長跑項目也開始了。

    麥秋虞突然往四周張望，喃喃自語：“洛燭哥怎么不見了？”

    “嫌你吵唄?！丙溓餄珱鰶龅溃智娜粺o息朝她捏在掌心的手機伸去。“你那嗓門，在這里吼一聲隔壁街都能聽見?！?/br>
    “怎么看都是你更吵吧?！丙溓镉菥锲鹱欤挪蛔屗贸?，順手將手機插進(jìn)口袋?！耙膊恢缆鍫T哥怎么忍下你當(dāng)他的小弟?！?/br>
    “誰是他，小，弟？”偷拿手機的主意落空，麥秋潾不滿地捏住她的嘴，將其捏成章魚形狀。

    “唔唔唔——喚該唔！哼！當(dāng)然是你啊。”理所當(dāng)然的語氣，麥秋虞振振有詞，“你上次不就叫他大哥嗎？”

    “……你懂不懂什么叫玩笑話?！丙溓餄藗€白眼?！斑€小弟……看那邊，他才是——小弟?！?/br>
    嗯？

    麥秋虞定睛一看，不知去向的洛燭竟然擠出了人群，走到邊緣樹蔭下，站到某人身邊。

    他手里拿著一瓶全新的水，小心擰開遞給那人，待水被接過去后，又用手背輕輕擦拭對方的額間，接著將其飄動的發(fā)絲捋到耳后，動作熟稔得跟伺候過人家上千遍。

    視線聚焦到他面對的人身上，麥秋虞側(cè)頭想了想，遲疑道：“那是……他女朋友？”

    啪。

    手掌劈上頭頂。

    麥秋虞頓時捂頭瞪回去。

    麥秋潾忍俊不禁：“認(rèn)不出啊，你見過的啊，他姐?！?/br>
    八中沒有初中部，剛上初一的麥秋虞和她哥不同校，會認(rèn)識洛燭也是因為麥家就住在八中附近，她哥放學(xué)偶爾會留在學(xué)校跟同學(xué)打球，她閑得沒事就跑來找她哥玩。

    洛燭雖然也只是偶爾出來陪麥秋潾打球，但他擁有一副還不錯的皮囊，待人雖然算不上熱情，貴在皮相看著親切，就那么幾次出場也是有效刷臉，麥秋虞也因此記住了這名她哥的球友。

    但對于他的jiejie——

    她撓撓頭，想了好一會兒才開口：“我見過……不對，沒見過的?！?/br>
    “……那是見過還是沒見過？”麥秋潾無語。

    “我沒見過洛jiejie的臉?！彼阶欤懊看嗡粊?，洛燭哥就跟火箭似的躥過去，然后他們就走了……我只看得見她的頭發(fā)。”

    看了看那頭的洛家姐弟，麥秋虞遺憾地扁著嘴：“有點遠(yuǎn)，還是沒看清。”又嘆了口氣，她搖搖頭，“想不到洛燭哥也有這么狗腿的一面……”

    麥秋潾邊笑邊蹂躪她的腦袋：“你以為他是什么樣啊。”

    “哎，放開我——能當(dāng)你大哥那樣唄！”

    玩鬧著，兄妹在cao場上貓抓老鼠。另一端，被編排的狗腿子洛燭正在跟他姐討要獎勵。

    “……還沒比完呢?！币豢赐甑艿鼙荣惥褪掌鹗謾C躲到陰影里乘涼的洛螢相當(dāng)無語，她知道他最后的名次就算了，他哪里來的自信?。?/br>
    “那又怎么樣？”洛燭理直氣壯，“成績不好你就不要我了？”

    可謂偷換概念，強詞奪理。

    “我也沒這么說……那你想要什么？”目光瞥向cao場，跑道上各色彩點小人在移動，洛螢?zāi)X海驀然浮現(xiàn)一段小事。

    那次長跑比賽，好像有人受傷了……

    那時她站得遠(yuǎn)，注意力基本在洛燭身上，沒怎么關(guān)注那邊，直到聽見哄哄吵鬧聲才遙遙一瞥，看見不少人蜂擁擠入跑道，地上一道藍(lán)色影子被多人圍著，其身影在紅色塑膠跑道中格外顯眼。

    不止那群人商量了什么，好一會兒傷患才被扶起，一瘸一拐往帳篷走去，等待校醫(yī)處理傷口。

    受傷的學(xué)生不是她們學(xué)校的，因此事后也沒多少消息流傳，她只知道那名同學(xué)似乎是在結(jié)尾沖刺時被無意絆倒，不但摔了還隨著慣性滑出去一段，雖然沒骨折，但膝蓋皮開rou綻。

    “唔……還沒想好，總之先存著，等我想到了再告訴你?！?/br>
    不一樣呢。

    記得上一次，他討要的獎勵是寒假兩人一同出游去泡溫泉，盡管這件事因為今年元旦假期，家里臨時安排了溫泉游而延到兩人上大學(xué)后。

    沒跟他討價還價，洛螢點點頭：“知道了?！?/br>
    即便在樹蔭下，到底是戶外，待久了還是會被熱氣蒸得頻頻出汗，洛螢對后續(xù)項目都沒興趣，下一趟后勤交班又在下午，便打算回教室乘涼休息到放學(xué)。

    不過在那之前，她催促洛燭到附近的衛(wèi)生間好好打理一番。雖然剛剛用礦泉水草率擦了擦臉，但他看著還是有幾分臟濁。

    “你嫌棄我……”

    眼看他又要借題發(fā)揮，洛螢才不上當(dāng)：“我要嫌棄你就不會讓你碰我了?！?/br>
    “哼，全身上下我就這雙手洗得干凈?！?/br>
    “你也好意思說啊……快去，我陪你?！?/br>
    除了跳遠(yuǎn)洛燭沒報其他項目，跳遠(yuǎn)成績雖然今天就能出，但頒獎之類的全都被安排到第三天統(tǒng)一進(jìn)行，從衛(wèi)生間里出來的他一樣閑得沒事干，于是死纏爛打跟在他姐身邊。

    洛螢拗不過他，可帶著他回教室也怪怪的，要是還有其他同學(xué)在，打擾到人家怪不好意思的。一番思忖，她決定帶弟弟到綜合樓一樓臺階那邊坐著，那里足夠安靜，也算清涼。

    她弟當(dāng)然沒意見。

    cao場那頭突然沸騰起來，吵吵嚷嚷，兩人順勢看過去。

    畫面與記憶中的重迭，人們擠上跑道，藍(lán)點被人潮包圍著，猶如即將被吞沒的水滴，好一會兒才有人小心攙扶他起來。

    那身影有些眼熟……洛螢盯著看了會兒，一個名字在心口呼之欲出。

    想不到……那時受傷的人，是他。

    “看起來傷得不輕?！甭鍫T客觀地描述，平靜收回目光。

    “嗯……”

    “姐？我們走吧?！?/br>
    說到底，是和他們無關(guān)的事。何況已經(jīng)有醫(yī)護(hù)在旁邊，更不需要他們這些看客無謂的關(guān)心。按照以往，洛螢該是第一個動身離去的人，今天她卻成了那個被催促的人，洛燭不解地蹙起眉。

    很有意思嗎？

    jiejie對那邊感興趣？

    “……走吧?！彼季w紛雜，洛螢決定不再往后想。

    綜合樓離cao場不遠(yuǎn)，拐過體育館旁的小足球場，再往前走兩米就到了樓前。樓前枝繁葉茂，樹影斑駁，靠近樓棟，能夠明顯感到一陣涼風(fēng)迎面吹來，兩人在樓棟走廊前的臺階坐下。

    已經(jīng)是十一月中旬，校運會結(jié)束之后距離十二月也不遠(yuǎn)了，但溫度，氣息，甚至顏色，依然保持著夏季的模樣。

    生機勃勃。

    不知從哪棵樹上躍落的綠葉在地上翻滾，停在洛螢?zāi)_邊，她小心捏起葉梗，舉起觀察。

    樹葉透光，葉脈清晰可見，縱橫交錯的脈絡(luò)猶如生命長河的分支線，每個節(jié)點都藏著若干可能，每條線路延伸出來的末端，或許都藏著一個截然不同的未來。

    她呢？

    這一次，她能抵達(dá)什么樣的終點？

    親切的氣味靠過來，蘆薈沐浴露的味道在鼻腔中打滾，甚至能夠喚醒身處于水霧氤氳的浴室時濕漉漉的感官體驗，明明全家用的都是同款洗護(hù)用品，比起自己，不知為何更容易嗅到他人身上的香氣。

    右肩微微下沉，弟弟蓬松的發(fā)絲有幾縷滑到她脖子上，帶來些許癢意，他靠在她肩上突然開口：“jiejie，你想不想爬山？”

    爬山？

    洛螢余光掃向他，只能看見發(fā)絲柔順的頭頂以及突出的鼻梁，她沒有直接回答，反問他：“你想去爬山？”

    “嗯……有點？上次爬山，好像是剛上初中那時候吧，我們一家去爬北李山。”

    上次啊……洛螢記憶中的上次卻是大二那年。

    四月底，寧遠(yuǎn)沉浸在梅雨的氛圍中，好不容易等來幾天晴，洛燭二話不說約她出門玩。那一學(xué)期周五下午沒有課，她提前收拾好行李，早八兩節(jié)課一結(jié)束就提著行李離開學(xué)校去找弟弟。

    從她們學(xué)校到他的學(xué)校，要乘坐一小時地鐵，即便如此，抵達(dá)的時候，距離洛燭下課仍有一小時，她就在他們學(xué)校附近的咖啡店里坐著等他。

    隨意刷著手機打發(fā)時間，偶爾抿一口可可，像警惕多個相隔五分鐘響起的鬧鐘一樣，在心中雜亂無章地數(shù)著時間，以為過去了許久，抬眼看見的卻是過去了一分鐘，兩分鐘，五分鐘……

    逐漸習(xí)慣等待中的落空之時，突然聽見輕微的響動從左側(cè)傳來。

    咚。

    咚咚。

    微小沉悶的聲音，象征著這面看似透明輕薄的玻璃令人滿意的質(zhì)量。她扭過頭去，看見玻璃另一頭笑彎了眼的人影。

    洛螢也笑了。

    玻璃大概有陣子沒清洗了，上頭還留有雨珠滑過的水痕，恰好在洛燭眼下形成一條滑稽的淚痕。

    有點傻。

    洛燭幅度不大歪著頭，讀出她神情中的取笑含義，卻不明所以。他俯身，輕輕在玻璃上哈了口氣，修長的手指伸出來，白霧覆蓋的玻璃面上出現(xiàn)一個括號，正欲在底頭落下一點的瞬間，他似乎想到什么，又反著畫了一個問號。

    意識到，她只能看到鏡像畫面了嗎？

    洛螢又笑了。

    玻璃面上，一個簡略的愛心正對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