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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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伏壽比曹節(jié)想象中要乏味得多。 她年紀與皇帝相仿,兩次生育在她的樣貌身形都留了痕跡。面如滿月,眸如春水,眼角唇邊有些細紋,是成熟/婦人的風韻,但到底姿色已過盛年。 嗓音柔婉,言談溫和,舉止端莊。仿佛班昭書里的上古賢后,嫘祖太姒,母儀天下。 由內(nèi)而外,于曹節(jié)而言,總之是很乏味。就連皇后目光中對她這個曹家人的一絲戒備和厭惡,都是乏味的。 乏味,但被愛著。 若說曹節(jié)對她有沒有嫉妒,有一點,但不多。 她心底曾經(jīng)涌起過極濃烈的嫉妒的味道,在她還稚嫩的時候。但現(xiàn)在,她連嫉妒的感覺都幾乎已經(jīng)麻木了。 “貴人請起。”皇后吩咐道。又命人給曹氏設座。 “謝皇后娘娘?!辈芄?jié)起身。 皇后說了些“若有住不慣的地方,隨時告訴本宮”之類的話,曹節(jié)一一客氣應對。 正說話間,皇帝駕到。 “陛下真是生怕臣妾欺負娘娘?!逼鹕碛{時,曹節(jié)小聲向皇后笑道。 皇后面色微紅,輕聲道:“貴人這是哪里的話?!?/br> 曹節(jié)笑道:“娘娘難道沒有聽說,我昨日見陛下時,‘忘’了行大禮?!?/br> 皇后的眼神黯了黯,但皇帝面前,她很快便重新打點起笑容。 劉協(xié)受了二人的禮,打量著皇后面色和悅,知道曹節(jié)遵守約定,確實禮敬皇后,于是稍稍安心。 三人一同在椒房殿用了午膳,撤膳后,宮人請示,貴人去何處午歇——昨夜曹節(jié)宿在了天子寢宮,但總不能長住——如果她打算遵守宮中禮節(jié)的話。 自從青雀閣灰飛煙滅,曹節(jié)輾轉(zhuǎn)寄養(yǎng)別處多年,早已給乖僻的心包了一層乖覺的鎧甲。既然要與皇帝合作,自然要識趣,故而說要去百子坊。 “百子坊里最好的一間?!彼f。 “好?!彼χ鹪?。 芷陽殿。 遷都之前,洛陽舊宮的芷陽殿,為皇帝生母、靈懷皇后王氏生前所居。 當年王氏尚為美人,中宮皇后何氏性擅嫉妒,王氏心懷畏懼,察覺有孕后服藥欲墮胎,而胎安不動。此后王氏數(shù)次夢見自己肩負著太陽行走,是為吉兆,故而決心生養(yǎng)這孩子。光和四年,王美人生下皇子劉協(xié)后,遭何皇后忌恨而被毒殺。 有的母親,為孕育孩子而死;有的母親,因孕育孩子而活。但結(jié)局都是一樣凄慘。 曹節(jié)在芷陽殿坐著發(fā)了一下午的呆,宮人們不敢上前擾她。 入夜,臨睡,她喚人來問道:“陛下今夜歇在哪里?” 宮婢吞吞吐吐不敢答。 竟是如此怕她。曹節(jié)覺得好笑,笑道:“椒房殿?” 她一笑,那宮婢越發(fā)瑟縮,埋著頭答道:“是?!?/br> “我猜便是這樣,”曹節(jié)笑道:“陛下想必,很思念皇后吧?!?/br> 被迫和不愛的人同榻而眠,漫長的夜晚之后,一定會很思念心上人的,像餓了、渴了那么思念。 她為什么會知道? 是啊,她為什么會知道…… 她當然知道啊。 第二天夜里,曹節(jié)本想早早安寢,皇帝駕臨。 “父侯今日是有信到許都么?”曹節(jié)問。 劉協(xié)微微訝異道:“并無?!?/br> “哦?!辈芄?jié)微笑。只是一個微笑的動作而已,唇角向上一彎,很快放下。顯然是不走心的。 劉協(xié)明悟,說道:“我并不是非要他脅迫,才肯來看你。” “那你便是為了皇后了,是不是?” “皇后確實說過,說你年少離家,讓我來陪你。但即使她不說,我也是如此想。” 倒是一對善人。曹節(jié)淡漠道:“你不要過來。我不想顯得自己很可憐” “我說過,只要你對皇后和嬪妃們好,我一定會對你好的?!?/br> “你不要對我好?!彼龕阑鸬馈?/br> 與前天晚上一樣的說辭。劉協(xié)嘆了口氣,吩咐左右更衣。 曹節(jié)站著不說話,也不動。 劉協(xié)學著她的話,說道:“我來都已經(jīng)來了,今晚若從這里出去,你明天便沒有面子?!?/br> 兩個人并排仰臥,各自看著頭頂?shù)囊黄瑤ぷ?,帳子上繡的花,金線閃著光,旁的線都黯然失色 “這樣兩個人躺著,比一個人更寂寞,不是嗎。”曹節(jié)說。 劉協(xié)扭頭看著暗影里的她:“你只有十六歲,為什么說出來的話,像是三十六歲?!?/br> 她并沒有看他,只說:“事物的味道,我嘗得太早了?!睈叟c恨,都太早了。她想,大概往后的人生里她將領(lǐng)略到的一切,都會顯得淡然無味,她只能靠反復咀嚼舊回憶活著。 劉協(xié)沉默片刻,突然爬起身,曹節(jié)無意識地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袖,回過神來又猛然松開。 劉協(xié)笑道:“我不走,叫人給你拿好東西吃。”說著招呼宦者來,在宦者耳邊吩咐幾句。 宦者去了一會兒,用金豆端回來一盞東西,燈影下看不清顏色,流動的琥珀般,仿佛是紅的,又仿佛是黑的。 劉協(xié)一手扶她坐起來:“嘗嘗?!比允窍纫艘怀?,喝給她看,再舀一匙,送到她嘴邊。 撲鼻的酒香氣,又有花香果香。入口是甜的,帶一點酸,味道像酒,但比平日里宴飲的酒更醇厚。 “好喝嗎?”他問。 曹節(jié)點頭,問道:“這是什么?” 他不答,先問她:“以前有沒有喝過?” 曹節(jié)道:“不曾?!?/br> 他說:“這是我自己用嶺南進貢的柘漿和西域的蒲桃酒調(diào)的,借琴曲名,取名作‘鳳求凰’?!?/br> 曹節(jié)喜歡這味道,又多喝了幾匙,才重新擦牙漱口,安歇。劉協(xié)打發(fā)宦官們下去,自己也躺下,問她:“雖然‘事物的味道嘗得太早’,但總有新的好東西,是你沒嘗過的,對不對?” 曹節(jié)心口“突”地一跳。她將話扯開道:“我有些不舒服?!?/br> 他忙問:“怎么不舒服?” “渾身都熱,頭腦也不清明?!?/br> 他伸手探了探她的額頭,又隔著寢衣握了握她手臂,說道:“不是發(fā)燒。大概是剛才喝的那東西的緣故。雖然嘗著像甜水,但畢竟是酒。你這是不勝酒力,睡一覺就好了。” “等我睡醒的時候,你會不會消失?”她問?;蛟S是清醒著問的,或許是因為醉了才問的。 他當她是醉話,笑道:“我今晚在此陪你,不會消失——只要魏公沒有半夜突發(fā)奇想,入宮取我性命?!?/br> 她闔上眼,皺著眉,伸出手臂抱住了他,低頭偎在他胸前,說道:“你不要消失?!?/br> 劉協(xié)被她突然抱住的一瞬間,身體僵住,呼吸都停滯。他緩了緩,才說:“我不消失?!闭f罷,手臂松松地回抱她,隔著被子輕輕撫拍著。 懷里的人很快呼吸聲便勻了。劉協(xié)看了她一會兒,輕嘆一聲,給她拉一拉被子,挪動間聽得她睡夢中喃喃道:“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