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一天，俞惜給桓驥換藥送吃食，她明顯感覺有人對她緊追不舍。往日也有士兵跟蹤她，都是暗地里，她每次都換路上山，借轉(zhuǎn)彎甩掉后就不會再有人跟了。這次卻十分明顯，也粘的特別緊。

    她故意走到一處山崖前，引那人現(xiàn)身，竟是寺里她收留的一個中年男子，見她認(rèn)出來，索性也不裝了，露出獰笑來。

    “我知道師父藏了一個人，你說出來，咱們一起領(lǐng)賞金，城中正在懸賞，你藏的那個人可值大價錢呢?！?/br>
    俞惜聽這人的形容，料想他還沒有真的抓住些什么。

    “你回頭吧，我只去上山采藥采果子而已，根本沒藏什么人?！?/br>
    “你胡說，你不說，我就去告訴那群當(dāng)官的，讓他們燒山?！?/br>
    俞惜覺得這人瘋了，看著這人，暗想著前日里給他治過的傷處，暗暗下了狠心。藥鋤一個揮動，戳中了那人的傷處，一個不穩(wěn)給跌在地上，她用力一推，把他推下了山崖。

    她殺了一個人，在救了他、為他治過傷、收留了他以后，又親手了結(jié)了他的性命。

    俞惜一時間不知道該想什么做什么，這樣動亂的年月里，殺一個人當(dāng)然算不了什么。她有許多不得已，為了自保，為了桓驥，為了那人被狗吃了的良心。太平?jīng)]有了，就只有弱rou強(qiáng)食。

    可是一切都改變不了她殺人的事實，在此之前，她連殺雞都不敢看。

    俞惜臉色慘白，汗水不住地流。走過桓驥所在的那處山洞前，她已經(jīng)洗干凈藥鋤和手上的血跡，可是仍覺得洗不掉眼前刺目的血紅色。

    她爬下山崖，到山洞里，見桓驥還在那處躺著，她帶來的果子和水倒是都用盡了。她把他衣襟都解開，仍舊上藥，不說話，眼睛空空洞洞的。她的手觸過他的肌膚，是一片冰涼。

    “你怎么了？”

    “我殺了一個人。”她說，平靜地接近麻木。

    “那個人原是我從山下救回來的，他跟蹤我，說要抓了你去領(lǐng)賞，我親手殺了他。”

    “沒必要的”桓驥說。

    已經(jīng)目睹了宮廷慘變，城中淪為尸山血海的桓驥，對一個人的死根本沒有多少動容。他早已經(jīng)淡漠，接近麻木。

    他說：“你沒必要為了我殺他，因為不值得。安知我不是比他更卑鄙更齷齪？你沒必要為我這樣一個人涉險。他死了，我死了，沒有分別，也沒有意義。”

    “你閉嘴！”俞惜吼他。連日以來的恐懼和驚駭終于爆發(fā)，她大哭起來。

    “你以為我想救你么？我想救的是我母親，救玄鏡，救我的親人師友，你有多大的臉面值得我救？可是玄鏡不會回來了，這個城里只剩下你了，我救了那么多人，就是鳥雀死在我面前我都不忍心，我能放得下你嗎？”

    “我有多甘心救你？你知道這城中冤死的有多少人？皇帝皇子都失蹤了，就只有你活著，你必須活著，你不能死?！?/br>
    按照俞惜的修養(yǎng)，這已經(jīng)算是破口大罵，她一邊罵一邊哭起來。

    桓驥正式審視起她的臉，那張涂了東西現(xiàn)在哭得淚水縱橫交錯的臉，那兇狠、生動的表情。

    算不得美，跟那天在袁家的盛裝瑰飾比起來，跟平日在山寺里的清冷哀艷比起來，這樣的俞惜。

    他控制著自己不再心動，不再關(guān)切她，可是有些東西已經(jīng)浸入心髓了，他自覺得，這一生注定會跟她不死不休的。

    他沒反駁，只是應(yīng)了一聲，神色難明。俞惜自己哭了一場，發(fā)泄出來，痛快了好多。她自覺剛才說話太過了，轉(zhuǎn)過來對他柔聲叮囑。

    “已經(jīng)可以下地了，不過還不能劇烈活動，要再休息幾天。等好得差不多了，我?guī)愠鋈ァ！?/br>
    “去哪兒？”

    “南方吧，也只有南方可以去了?！?/br>
    他應(yīng)了一聲，沒有再說話。

    俞惜回去的當(dāng)天晚上，寺里人都在議論紛紛，說是山下放松了戒備，他們預(yù)備逃出去。

    “師父，你怎么打算？”紫茸問俞惜。

    俞惜于是覺得事出有妖，不太放心。

    眾人的議論沸反盈天，俞惜不好阻攔，該提醒的都提醒過了，她顧自回去休息了，紫茸在身邊跟上。

    夜里，她聽見有人在后殿喧嘩，像是在搜刮佛像身上的金箔，剝下菩薩身上的瓔珞寶石。俞惜起身在三，終于沒有走出去。

    一批人下山了，還有一批人因為傷重或者相信俞惜留在了山上。日晚，俞惜去山下?lián)Q藥，聽說了今日收網(wǎng)的事，下山的人全都中了埋伏，沒留下活口。

    不過還是沒抓到他們想抓的人。

    俞惜聽一個士兵低罵道。

    那頭領(lǐng)還是一言不發(fā)，死盯著俞惜。

    這是換藥的最后一天，俞惜給傷口包扎好，預(yù)備告辭，卻被那人“請”進(jìn)帳子里。

    “我有一事想與師父當(dāng)面言明?！?/br>
    “有什么事盡管開口吧。”俞惜一進(jìn)來便覺得局促不安，面上努力保持著鎮(zhèn)靜。

    “師傅不洗把臉么？”

    “什么？”俞惜故作不知。

    “從第一天我就看出來了，你沒察覺嗎？你手上的膚色時深時淺？你以為涂了顏料就能掩蓋你的顏色？我看你還是從了我?！蹦侨霜熜Φ?，一步步靠近她。

    “你最好乖乖的，也好少受些苦楚……”

    這人真存了這樣的心思。俞惜面色不動，心里飛轉(zhuǎn)暗想著對策。

    她淺笑了一下，攏了攏衣襟，拿出身邊的帕子，蘸水，把臉上的顏料一點點擦干凈。

    “軍爺，您別急啊，聽我說。我并不是一般的尼姑，出家前本是公府小姐，無奈淪落至此，無依無靠，自然也希望擺脫這種日子。軍爺對我有心，我當(dāng)然高興，愿意托付終身。”

    “怎么，你愿意，這更好辦了。”

    “我自然愿意，只是有一個條件。我稱出身公府，不同于一般的山野女子，無媒茍合，對不起父母大恩。軍爺有心，為我設(shè)下喜堂，備下喜服，三日之后，我們拜堂行禮，成就好事，不然我是萬萬不答應(yīng)，寧愿咬舌自盡。”

    “你在?；?，拖延時間?！蹦侨俗兞四樕?/br>
    “不敢，這山上都是軍爺?shù)娜耍乙粋€弱女子，能耍什么花樣，總跑不出你的手心去。我有心托付，要與你做長久的夫妻，軍爺不信，我愿以死明志。說著緊閉雙眼，欲咬舌根。”

    卸去偽裝的人如清水芙蓉，秋瞳剪水，巧笑如銀，轉(zhuǎn)眼雙眼含嗔，如怨如泣，叫人毫不心疼。

    “別，別，我答應(yīng)。說定了，三日之后我們成親?！庇嵯?yīng)了，對看那人自做了一個嬌媚的表情。看得出來，倒是受用。

    “我還有條件，我不喜歡成親有外人在場，我是吃過齋飯的人，寺里那些人本沒什么相干，放他們下山去?！蹦侨艘泊饝?yīng)了。

    俞惜出了帳篷，邊走邊聽后邊手下道喜和起哄的聲音，她撫過左邊的臉頰，那里被人親過撫過，被稱之為訂禮之舉的那處，用力擦著，幾乎要把皮擦破了。

    她費了很大的力氣，強(qiáng)壓下來幾乎要當(dāng)場吐出來的沖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