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棠 第44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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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他是否猜出了她這番心思,如今的口氣較之方才,聽?起來?似乎陰陽怪氣了一些?。 或許只是她的錯覺。 落薇伸手扶他起身:“時辰不?早,你還是早些?回去?罷,宋瀾得了幽州軍報,若是心血來?潮,保不?齊要到朱雀司中尋你。” 葉亭宴卻不?肯起來?,他抓了她來?相扶的手,略略垂眸:“這便是你的后手?你叫我保她三?日性命,是因為三?日恰是幽州到汴都的路程,燕少將軍回朝,何等大事,想必陛下便不會有那么多心思盯著朱雀了。” 落薇并不?回答,只道:“前幾日大人說保不下她的性命,保三?日卻是無妨的,如今你已然做到,我心甚慰,至于旁的事情,便不?必再勞大人掛心了。” “娘娘好大的面子,一封書信,便能叫燕少將軍千里迢迢地回京,甚至不?惜斬殺朝廷命官,造也要造出個必回不可的理由來,”葉亭宴聽?了她的話,手上一用力,便將她扯了下來?,摟在懷中?,隨后貼近她的耳側輕輕道,“少將軍當年保陛下登基,也是賣娘娘的面子罷,怎么,他……也是娘娘的‘近臣’么?” “近臣”這兩個字咬得意味深長,落薇不?知道他在抽什么風,本想罵他兩句,想了想又覺得懶得費這個力氣,便伸手撫了撫他的衣領,柔柔道:“是與不?是,又有什么要緊?” 葉亭宴低頭看她。 如同心魔作祟一般,他又看見了她微暈的口脂。 艷紅如血的顏色,從形狀優(yōu)美的嘴唇上滿溢出來?,留下一痕令人遐想無限的紅,像是對他的嘲笑,他著?魔一般伸手擦拭,卻怎么都擦不?掉,擦到落薇痛了,忍不住咬了他的手指一口:“你又發(fā)什么瘋?” 他這才如夢初醒,怔然停了手,重?去?看時,才發(fā)現(xiàn)指尖和她的雙唇干干凈凈,沒有猙獰暈染開的血色。 ——本是夜間睡眠時,她根本沒有擦口脂。 他自嘲一聲,這才勉力定了神,抬頭打量這間逼仄的內(nèi)室。 先皇后住的是瓊華正殿,寢宮就在正殿之后,他第一夜來時險些找錯了地方,原本還在好奇落薇為何要尋這偏遠一隅做寢殿,如今想來?,怕就是這內(nèi)殿中有密室的緣故。 宋泠從前篤信神佛,落薇卻只是尊崇,并不?篤信。 如今看來?,何止是不?信,簡直是離經(jīng)叛道。 中?周以來?,儒釋道三?家合流,雖互相影響,卻沒聽說有誰是三家并拜、還叫人共處一室的——她甚至將密室的開處置于佛陀頭頂,委實叫人哭笑不?得。 葉亭宴扶著?墻壁起身,活動了一番自己有些酸痛的脖頸,恰好瞥見身后情景。 只是一眼,立時叫他一震。 正對著?門的密室墻上,竟然懸掛了一副巨大無比的大胤地圖。 他這么遠遠看著?,都能看出那?地圖標記精細,山川河流不?說,還有密密麻麻的紅點——這圖他也十分熟悉,是大胤的軍防分布! 還不等再看仔細些,落薇便擋在他的面前,闔上了密室的門。 二人一同從內(nèi)室往外走,一路走到窗前,落薇半坐在美人榻上,想要將他來?時那?盞花窗推開,葉亭宴卻忽地在她身后道:“我初入汴都,在高陽臺上向娘娘表忠心時,曾經(jīng)?說過,娘娘要用我,是因陛下不再如同從前一般信重?,太?師又虎視眈眈,為保全自身,不?得不?如此行?事,今日臣僭越,忽地想問一句——” 他聲音輕忽得如同鬼魅:“中州有鹿而天下共逐,娘娘,你求的是什么?” 落薇手指一抖,還是伸手推開了面前的花窗,一陣夜風吹過,拂亂了她鬢角的發(fā)絲。 * 正如先前葉亭宴所猜測的一般,燕瑯回朝一事,在本就暗流洶涌的朝中忽地砸下了一枚巨石。 大胤重?文輕武,但綿延三代之上的將門世家極少,煊赫的便更少。 從前為北方大族的葉氏,雖世代?鎮(zhèn)守北境,但祖輩都是守城之將。 燕家與葉家不?同,如今有這樣的聲勢,是因為明帝一朝時出過一個天下名將。 濯舟大將軍本姓為周,后改姓燕,與西野交手多次,打過無數(shù)場為人津津樂道的戰(zhàn)役,明泰年間,仰賴著?這天縱奇才,西野人退居彭城之外,徹底失了從前的聲勢。 據(jù)說明帝與濯舟大將軍是八拜之交,賜了他“劍履上殿,入朝不?趨,贊拜不?名”的榮耀,燕氏掌著天下四塊虎符之一,縱然不?似葉家那?般枝繁葉茂,卻是實打實的煊赫將門。 在小昭帝登基之時,尚在汴都的燕世子還曾提前調(diào)了京郊大營,與五路禁軍對峙,這才給?了皇帝順利入主金殿的本錢。登基之后,皇帝本想繼續(xù)加賜,只是北方五部聯(lián)盟忽地偷襲幽州邊境,燕世子與其父來不及得恩賞,便匆匆去?了北幽。 如今五部聯(lián)盟雖仍是蠢蠢欲動,但燕家鎮(zhèn)守北方的這三?年,從未在一場戰(zhàn)役中?失過手。 邊患未平,開春皇帝北巡,本就是為了將封賞帶去,誰也不?知道,為何在這樣的時候,燕少將軍會忽地自請入京——畢竟君子之澤、五世而斬,在汴都眾人的眼中?,北方邊患早已不?再如此緊急,燕家手中?握著?這樣的權勢,似乎更應為君所警惕。 落薇坐在瓊華殿小池塘尚未枯萎的荷塘之前,露出了一絲淡淡的笑容。 第51章 得鹿夢魚(八) 葉亭宴從庭前的長廊處穿過時,見日光強烈,直照得小園朦朧晃眼,忙斂了目光,自顧從?陰影中行?走?。 堂下宋瀾正在和彥娘子說話,聲音放得很低、很溫柔,他鮮少聽見小皇帝用這樣的口氣說話:“母親今日進得可香嗎?” 那女子的聲音模糊不清,一句也聽不見,葉亭宴有些遲疑,不知宋瀾這樣謹慎的人為何在這個時候召他過來說話,于是腳步一頓,立在了門前。 他站在這個位置,往殿中一看,卻突然瞧見陰暗交界、半明半暗的屋檐之下安了一尊木質(zhì)菩薩像,那菩薩被置于鏤刻精美的神龕當中,高高地懸在殿上。 乾方后殿也是先帝的書房,他出入許多次,從?不曾見過這尊菩薩像,想必這是宋瀾差人安在那里的。 他收回目光,心中想著,落薇有意無?意地提過幾?次,說宋瀾如今信佛,玩笑一般說了多次她內(nèi)室不敬,進門拜也只拜擱在正中的佛像,如今看來,倒確實虔誠。 彥娘子扶門出來,遠遠地朝他行?了個禮,他瞥了對方一眼,卻十分驚訝地發(fā)現(xiàn),太后送來的這位彥娘子,瞧著竟已有三十多歲,服色也不似后妃,仍如內(nèi)廷女官一般。 葉亭宴尚來不及多想,便匆匆進了門。 書房中沒有焚香,一種舊書和油墨混雜在一起的氣味,他走?近了些,見宋瀾正撿了一片不知是什么植物生的碩大葉子,喂面前草窩中一只白?色兔子。 “亭宴,你來了,”聽見他進門,小皇帝并未抬頭,仍舊專心致志地盯著面前的兔子,“坐罷?!?/br> 葉亭宴也不客氣,撿了手?邊的椅子坐下,目光也落在那只兔子上,手?指緊了一緊,口?氣卻云淡風輕:“陛下好興致?!?/br> “這是朕的皇兄留下來的兔子,”宋瀾歪著頭,緩緩地說,“他從?前很喜歡這些小玩意兒,在御苑中養(yǎng)了好多,后來他去了,這些兔子卻還在,朕親自養(yǎng)著,它?們卻一只只地死掉了,養(yǎng)到?如今,只剩了這一只?!?/br> 說起來十分奇怪,宋瀾害他、害宋淇,株連對刺棠案結果提出不滿的一千余人,殺人不眨眼。但與此同時,他還將菩薩塑像擺在書房當中日夜禮拜,事母至孝,甚至關懷他去后無?人喂養(yǎng)的兔子。 一面魔羅,一面悲憫,不知世人看見的是哪一面? 葉亭宴坐在堂前,饒有興趣地觀察著宋瀾面上的神情。 那年?之前,他總以為自己已經(jīng)足夠了解這個弟弟,一朝案發(fā),才覺驚心。 后來他改頭換面,重新在幽州見到?他,博取他的信賴,成為他的交心之臣,卻沒有讓他看出半分破綻——他確實是了解他的,只是從?前了解得不夠多罷了,如今連他的陰暗之處都一一窺過,這才有了十足把握。 兔子終于將宋瀾手中的一整片葉子全部吃光,懨懨地趴在窩中,葉亭宴走?上前來,伸手摸了摸那毛絨絨的兔子。 不知為何?,兔子突地十分激動,從?草窩中蹦起來,抖了抖耳朵。 宋瀾有些詫異,旋即笑?道:“它好似很喜歡你?!?/br> 葉亭宴垂著眼睛,隨他笑道:“臣自幼養(yǎng)過的玩意兒多,想來是有些緣分的。” “難得它?這樣精神,”宋瀾揚聲喚道,“劉禧,抱去給皇后瞧瞧罷?!?/br> 劉禧著人將兔子連窩抱走?,葉亭宴站在一側瞧著他們的動作,等到?人走?了,將殿門掩好,才轉過身來,微微屈膝:“臣來給陛下回話?!?/br> 宋瀾道:“說罷?!?/br> 葉亭宴答了個“是”:“臣與朱雀眾人日夜訊問,終于確信,當年?將邱氏女從內(nèi)獄中救出、送進宮來的,是寧樂長公主。” 宋瀾挑了挑眉,詫異道:“寧樂?” “是,從?那年?老宮人口中問出‘公主’二字來時,臣也順理成章地以為,當是舒康長公主,”葉亭宴道,“誰知此事前后流轉,查了兩日,竟天翻地覆,臣已細細寫了萬字奏疏,詳述前因?后果,此事雖然已有三年,且宮人多已不在,朱雀查來,卻總還能找出詳盡的人證、物證,千真萬確是做不得偽的。” 他頓了一頓,繼續(xù)道:“臣知曉陛下的擔憂,然而?陛下細想,皇后與舒康長公主當年?的閨中密友不計凡幾?,不過是一個有些交情的罪臣之女,何?必冒這樣的風險?” 宋瀾把玩著手?中兩顆琉璃珠子,半晌沒有說話,最后才緩緩地道:“皇后當年反對連坐,是為朕的聲名著想,也是不愿叫太師以此為名鏟除異己……她若是真想保此女,該先來求朕的?!?/br> “正是,”葉亭宴正色道,“送此女入宮是一石二鳥之策,其一,此女總以為皇后與她有些交情,卻置身事外,心懷怨恨,若早能尋到?機會?,怕會對皇后不利。其二,若旁人有心,利用她的身份造些事來,皇后豈非百口莫辯?會靈湖上銅金盞,若非此女擔憂身份為皇后所知,驚慌失措地行?刺,有這樣一個人在身邊,陛下難道不會順理成章地以為,一切是皇后的布置么?此局若成,朝局傾斜,又?該如何??” 宋瀾盯著手?中琉璃珠子里如煙云吹散般的紋理,沒有言語。 葉亭宴抬頭看了他一眼,心知他如此神情,必定已經(jīng)信了他的話。 居高位者多疑本是常事,可不知是不是宋瀾多年?來患得患失之感實在太重的緣故,他的疑心九曲十八繞,總要比常人還多想一些。 況且他的話才是要緊處,宋瀾七情淡漠,聽了必定會?思?索,落薇是否會為了救人惹殺身之禍? 若是為了害人冒險,尚還值得。 放在平時,這一番言語或許還不會令他輕易相信,可當下不同——落薇傳信叫燕瑯進京,就是為了擾亂他的思?緒,《假龍吟》一事已叫他頭痛不已,燕瑯斬了他在軍中的親信王豐世,才是更值得費心的大事。 今春實在是不太平,先是西園命案、暮春場刺殺、張平竟急病,后遇見《假龍吟》流出、皇后宮人涉舊案……金天衛(wèi)被棄用,戶部如今掌事人空缺,不知為何?,朝中忽地變得暗流涌動起來。 偏偏在這樣的時候,燕瑯回了京——燕氏與皇后關系融洽,他早有意遣人替了邊疆主事之權,燕瑯二話不說斬了他的遣將,是在示威?不論如何?,有一件事葉亭宴說得總是不錯的,朝局若是此時傾斜,又?該如何?? 宋瀾想到?這里,只覺氣血上涌,微一分心,手?中的琉璃珠子倏忽掉落一顆,在地面上摔了個粉碎。 * 次日落薇便得了葉亭宴的傳信,說宋瀾禁足了宋枝雨,對煙蘿的處理卻曖昧不清。 后宋瀾攜她同去見燕瑯,路上含糊說了一句,將煙蘿交給她處置。 燕瑯入宮那一日,騎了匹棗紅馬從御街招搖過市,他此番回京,隨行?士兵不過二十余人,其中有一半還直接到了京郊大營,連城都沒進。 當年?燕世子在京時,性子便十分張揚,他又?生得俊朗,是大街小巷各色女子的春閨夢里人,如今在邊境磨礪一番,雖不如當年?白?凈,卻更顯成熟,不過短短一段路,便險些被兩側樓上拋下來的彩帶和花朵淹沒。 葉亭宴已在朱雀司中住了三日,燕瑯今日進宮,終于叫他得閑告假,下早朝后便回了府。 裴郗捂著耳朵從街邊艱難地擠過來,恨恨道:“這么些年?了,他竟還沒改了這浮浪性子!” 葉亭宴把玩著手中的折扇:“你以為他浮浪,他卻聰明得很——昨日夜里進城之前,他就在城中提前添油加醋地散播了自己在邊境斬殺叛將、艱難守城的壯舉,今日更是騎馬過前街。濯舟威名仍在,他如此坦蕩,哪個百姓會?懷疑他所言不真?” 裴郗“啊”了一聲:“這小子是故意的?” 葉亭宴道:“宋瀾和玉秋實這幾年想盡辦法,想要收邊境的兵權,卻始終無?從?下手?,他招搖過市,叫他們連尋機將他扣在宮中的損招都出不得,這悠悠眾口?啊……” 裴郗還等著他繼續(xù)往下說,不料葉亭宴卻突然閉嘴,轉而?問:“大娘,這包子怎么賣?” 他站在那攤子前算了半天,最后才掏錢買了四個,遞了裴郗一個,裴郗稀里糊涂地捧著包子:“公子怎地不繼續(xù)說了?” 葉亭宴茫然道:“啊,還要說什么?” 他狀似無意地回頭看了一眼,燕瑯今日穿的是繁花盔甲,在日頭下金燦燦地發(fā)著光,他這一眼恰好瞥見盔甲折射的一片白?亮,連忙將視線收了回來。 裴郗清楚地看見了他眼中一閃而過的傷懷之色,這才想清楚他方才為何?突兀轉移話題——這些年來他已經(jīng)變了太多,連心思?都藏得越來越深,若非他看得仔細,怕是一天都想不明白?。 他覺得自己應該說些什么,又?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便咬了一口?手?中的包子,被燙得額角一抽,面上仍舊嚴肅道:“好吃。” 葉亭宴被他逗笑?,漫不經(jīng)心地將手中剩下的三個包子都塞到?了他的懷中。 裴郗抱著那幾個包子,跟著他繼續(xù)往宅邸處走?,邊走?邊道:“汴都《假龍吟》與會靈湖上銅金盞一事尚未有定論,皇后此時將燕世子召回京來,只是為了救她那個舊友么?這幾件事堆在一起,我?有些想不清楚?!?/br> 葉亭宴隨口答道:“有什么想不清楚的,薇……皇后先是著人在汴都散布了《假龍吟》,隨后精心設計了銅金盞一事,想借此機會?叫宋瀾覺得玉秋實不敬——這一招與我在暮春場所行?如出一轍,都是為了給宋瀾對玉秋實的忌憚上再加把火罷了。不料玉秋實這老狐貍抓到?了她的破綻,換了銅盞,他本想借著邱氏女身份坐定此事,叫宋瀾認定皇后有貳心,我?橫插一腳,壞了他的謀算……” 他打了個哈欠:“邱氏女刺殺皇后,以宋瀾之疑心,我?再做些手?腳,叫宋瀾以為邱氏女是旁人送進來的,半信半疑間,他又?會?回頭懷疑一切是玉秋實的盤算。朝中本就不太平,這時候皇后要燕瑯回朝,將一切攪得更亂。于宋瀾而?言,顯然是燕瑯為何?殺他心腹王豐世一事更重要些;于玉秋實而?言,前牌失效,后手?不明,按兵不動是最好的……她這么些年?,長進得很?!?/br> 裴郗若有所思?:“公子也在她盤算中借機除了寧樂長公主,豈不正好……對了,公子早朝前隨口?一句,說終于明白了皇后想要什么,話卻沒說完,若非心系宋瀾,她為何?……我?也不懂,她想要的究竟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