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棠 第76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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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楚吟一口氣緩過來,面色平和了不少:“今日?夜宴,只需六品以?上官員作?陪,借此?機會,她出外見人去了。”
他身?后捧卷讀書的裴郗愕然道:“她去見了蘇時予?”
三人這才注意到房中還有一人,周雪初朝他擺了擺手,調(diào)侃道:“錯之,你穿上官袍,竟也是一副正經(jīng)模樣?!?/br>
周楚吟將她的話略過,徑自?答道:“是?!?/br>
裴郗朝周雪初遞了個眼神,隨后繼續(xù)道:“先前我告訴過公子,蘇時予近日?與常照交好,又?得宋瀾關(guān)?切,縱有少時攜從長成的情分,怕也不算安全。”
周楚吟道:“如今是豐樂樓最為喧鬧之際,她既敢去,自?然是有一番道理的?!?/br>
聽到這里,周雪初插嘴道:“說起來,落薇和小燕托我查這位常大人,我倒是查出了些?東西?!?/br>
周楚吟眉間一動:“你說?!?/br>
周雪初正色道:“籍冊上說他原籍燕州,父親做過燕州刺史,后家族沒落,他帶著奶娘來汴都讀書,科舉入仕后,在燕州置了一處宅子,將奶娘送了回去?!?/br>
柏森森道:“這是我查的消息?!?/br>
周雪初搖頭:“這身份是假的。”
眾人早有此?猜想?,只是不知內(nèi)情,周雪初便解釋道:“他戶籍上的父親是燕州刺史常暮,我們都以?為?常暮是落罪后,常家才沒落的,其實不然——我親自去了一趟燕州才曉得,當(dāng)年常家是一夜之間被人屠了滿門,只留下了常照和他的乳母二人。正是因此?,他才算是家世清白,得以?科舉入仕。”
她喝了一口手邊的茶,潤潤嗓子:“我聽了這些舊聞便好奇,到底是誰屠了常家滿門,又?為?何會放過這位少爺,難道不怕他長成復(fù)仇?我還?特意去了他為那個乳母置的宅子,那里卻早已人去樓空,那乳母恐怕連燕州都沒回成,便已被人殺了。至此我才確信,常照這個身?份定是假的,因為?所有知曉他身?份的人業(yè)已死去,如若不然,他何必下這樣的毒手?”
柏森森有些?緊張地問:“那他是誰?”
周雪初搖頭:“燕州刺史與人打的交道太多,常暮為?人粗淺,遍地結(jié)仇,一時倒真沒有頭緒?!?/br>
周楚吟點了點頭,又問:“舒康如何?”
周雪初道:“洛陽城外見了一面,無事,我與雪雨為?避來往州府盤查,走?得慢了些?,幸而汴都自?年關(guān)來臨前便有外夷使節(jié)往來。聽聞自?九月落薇自?谷游山脫身?以?來,汴都城禁頗嚴(yán),引得百姓不滿,此?番若非年節(jié),還?不知要封鎖到什么時候去?!?/br>
周楚吟冷笑一聲:“所以落薇寫信叫你緩歸,若是元日?之前?來,你能進(jìn)?得了城?”
“原來如此?,”周雪初沒有嗆他,只將邱雪雨推到了身?前?,“我好歹從北境將阿霏安安穩(wěn)穩(wěn)地帶回來了,兄長便不能夸我一句?”
周楚吟抬頭,頗為?復(fù)雜地看了邱雪雨一眼,輕聲道:“雖說靖秋之諫大損宋瀾聲名威信,但常照身?份不明,朝中波詭云譎,眾人陷于迷霧當(dāng)中,就算落薇和靈曄,也是在賭。此舉甚險,你不怕嗎?”
邱雪雨卻露出個笑容來:“我從宮中脫身,九死一生地留下這條命來,就是為?了這一日??!?/br>
周雪初尚不知兩人在說什么,但見旁人皆是扼腕嘆息,不免握住了邱雪雨的手。
邱雪雨繼續(xù)道:“如若害怕,我們又?是為?何要站在這里?”
前?院傳來官靴踏過融雪的聲音,不知是落薇還?是葉亭宴先行歸來,呼嘯的風(fēng)只響了一聲,便被沉重的府門徹底阻擋,打著旋兒消散了。
*
靖和五年元月十七日,汴都的清晨。
汴河之上霧氣濃重,沿河之處還散布著昨日燃燈后余下的蠟油,綿延出一片紅色。
大胤元日休假七日,上元前?后再休七日?,至十七日?,恰好結(jié)束休沐。有起得早的商鋪老板已然開張,但街道大還?一片寂靜。
算算時辰,早朝應(yīng)該都未結(jié)束。
有姑娘自?豐樂樓中出來,往汴河中倒了一盆被鉛粉和胭脂染污的水,凜冬尚未結(jié)束,但這幾日?天暖,汴河薄冰化去,正是水流湍急的時候。
然而在這急促的水流當(dāng)中,她還?是聽見了遠(yuǎn)方夾雜在風(fēng)中的遙遠(yuǎn)鼓聲。
咚,咚,咚。
她打了個激靈,直身?遠(yuǎn)眺,只恨天色朦朧,還什么都看不清楚,可沿河上下,已有不少人被這鼓聲驚醒,嘰嘰喳喳地聚集起來。
竟有人敲了登聞鼓?
胤初,鼓分設(shè)于明光門前、刑部正堂和御街盡處,以?分使朝臣、百姓伸冤所用,隨著法典更迭,胤律對于擊鼓的要求越來越嚴(yán)苛,及德帝年間,已形成刑部開堂-御街擊鼓-三堂分審的不成文規(guī)矩,借由登聞鼓伸冤的平民百姓越來越少,卻有不少人因違逆擊鼓條例被罰庭杖。
削花變法之后,擊鼓的要求雖然仍舊嚴(yán)苛,但形同虛設(shè),刑部的堂鼓被撤,御街盡處設(shè)了登聞鼓院,在明帝年間,百姓甚至連丟失財務(wù)、打架斗毆之類的小事,都敢叩鼓鳴冤。
風(fēng)氣延續(xù)了許多年,直至外事吃緊,擊鼓之人才逐漸少了起來。刺棠案后,少帝攝政,朝堂不穩(wěn),真要算起來,這鼓竟是許多年都沒有響過了。
此?時有人敢擊鼓,那必定是欲上達(dá)天聽的大事急事。
想?到此?處之后,眾人奔走?相告,一時之間,御街竟突然變得熱鬧了起來,鼓院臺階有雪,只留了一串女子的鞋印。
眾人這才看清,擊鼓之人是個女子。
這女子雖然清瘦,掄鼓聲卻十分之重,鼓院外許久不設(shè)守衛(wèi),在她敲了有一炷香的功夫之后,才有侍衛(wèi)帶著兩名御史服色的官員急急趕來。
有一位御史先開口道:“鼓前何人,因何事?lián)艄模磕憧芍獣?,倘若不是重案要案,面見天子之?,刑部和御史臺便要先治一個擾民之罪。”
另一位御史拽了拽他的衣袖,小聲急道:“陛下不是說先不必問這人來處,將人帶到朝上再說么,小裴大人這是……”
那女子不卑不亢地轉(zhuǎn)過身來,面朝著門前?,緩緩跪了下來,她從袖口處取了一封狀紙,深吸了一口氣,聲音雖不大,但正好能使圍觀眾人聽得清清楚楚。
“民女邱氏,先御史中丞邱放之女,于天狩三年同南方士子劉拂梁有親,后受刺棠案牽連,舉家被斬,因為?女眷,僥幸落入外州教坊,逃脫一命。今民女有證,刺棠案中劉、左、楊三人行刺,實屬構(gòu)陷,請面見天子,重審此案!”
第87章 銀河倒瀉(六)
此言一出,不等隨行侍衛(wèi)有何反應(yīng),鼓院前聚集的民眾登時大驚,七嘴八舌地討論起來。
“刺棠案禍?zhǔn)撞皇窃缫逊D了么,怎么如今……”
“趙兄,我趕考時才赴汴都,雖有所聽?聞,但?了解不多,不知當(dāng)年是何情形?”
“說?不得,說?不得,那般大案,牽連甚廣,汴都當(dāng)年風(fēng)聲鶴唳,最后才查出五王謀反。鬧市口斬首便足足斬了半個月之久,聽?聞那段時日,連汴河水都是紅的?!?/br>
“承明皇太子頗受愛戴,自然是該嚴(yán)查的?!?/br>
“既已這樣定論,殺了這么多的人,朝廷怎會有錯?況且今上仁愛,又?與先太子感情?甚篤,若非證據(jù)確鑿,也殺不得那么多人。”
“此言差矣,劉兄便沒有聽?過前些日子的《假龍吟》么?皇家子弟,哪有心?思單純的人?”
說?到?這里人群便更加sao動,開口的幾人不免壓低了聲音。
“今上尚未親政時不過少年,如今甫一上位,先斬太師,后囚皇后,誰不私下感嘆一句手段了得?至于殺蟬碎玉之事,雖十分微渺,但?多少能看出些心?性,要我說?……”
“‘蓮花去國一千年’哪,若今上當(dāng)真與先太子情?真,又?是誰造了金銅之案?這些事情?當(dāng)初不覺得如何,可與今日相?論,倒值得思索一番。”
在嘈雜的議論聲中,邱雪雨緩緩地站起身來,擱下了手中的鼓槌。
裴郗身側(cè)的御史開口喝道:“休得胡言!你可知,順嘴胡謅,必要落罪?先不論此中是真是假,登聞鼓叩響,便要先受拶刑!”
邱雪雨毫不畏懼:“若能面見天子,民女甘受此刑。”
她環(huán)顧一圈,平靜地道:“御街鼓院原是上達(dá)天聽之處,擊鼓若要受刑,便是京都府尹的差事,此處閑置已久,想必是無?刑具的,還要煩請大人將府尹請來,重啟鼓院。民女受刑之后再告無妨,只是早朝將罷,若是如此,便要請圣天子多等些時辰了。”
裴郗順勢拽了拽身側(cè)同僚的衣袖,低聲道:“若再請了京都府尹,耽擱時辰,要陛下苦等不說?,勢必將此事鬧得更大。原本陛下要我二人來,便是聽?聽?擊鼓之人要狀告何事,眼下此事已牽扯到?國朝大案,哪里是你我能擔(dān)得起的?要我說?,咱們將此女帶回朝中復(fù)命,甩手便是了!”
那位御史思索片刻,默許了他的說?法,于是裴郗連忙開口:“擊鼓雖有嚴(yán)苛刑罰,但?本朝亦有律令,凡涉謀逆、宗親,從三司過的大案,免刑不罰,請擊鼓人隨我二人入朝面見天子罷?!?/br>
邱雪雨斂目謝過,跟隨著身側(cè)的侍衛(wèi)施施然出了鼓院,奔皇城而去,御街上的人群聽說擊鼓者是要為刺棠案禍?zhǔn)坐Q冤,跟行數(shù)里,到?明光門外一射之地才意猶未盡地停了腳步。
“這擊鼓人若能拿出證據(jù),朝廷會否承認(rèn)四年前斷錯了案?”
“我瞧不然,說?不得,她連這皇城都出不來了?!?/br>
“這話說?得稀罕,刺棠是舉國大案,哪有斷錯了的道理?”
“若她手中真有證據(jù),便要移交刑部和典刑寺一齊處置,哪里就出不得皇城了?!?/br>
“這些大人物的事情?,我們可置喙不得……等今日午間,便知這一告情?形如何了,移案之后,怕還有得是熱鬧可看?!?/br>
等邱雪雨的身影消失在一重又一重的朱紅宮墻之后,御街上的人群才逐漸散去,也有些文士打扮的便在附近尋茶樓小坐,欲就此事再論一番。
方才一直擠在人群中說話的一位年輕士子輕車熟路地走進(jìn)了手邊一座高聳的酒樓,酒樓尚未開張,他沿著空空蕩蕩地臺階走到?最高處,向窗前看了許久的女子躬身行禮:“娘子。”
落薇笑吟吟地闔了手中的扇子:“你三言兩語便挑動一群士子關(guān)?注,做得極好。”
那人又謝了一聲,轉(zhuǎn)身告辭了。
落薇托著腮看向遠(yuǎn)處籠著一層朝霧的皇城,眉宇之間有些擔(dān)憂,最終只是輕輕地嘆了口氣?。
*
早朝之上驟聞鼓聲,宋瀾也十分詫異,他本以為不算大事,遣了兩個末階御史問話。
今辰奏折不多,本該到?了散去的時辰,但?天子需聞鼓聲而登朝,為免麻煩,眾人便在庭下等待御史將本朝第一位擊鼓鳴冤的人帶上朝來。
宋瀾百無?聊賴地玩著衣袍的穗子,轉(zhuǎn)過頭去,恰好看見從前落薇垂簾時所居之地。
他記得那處從前掛了十二串水晶珠簾,落薇身著五彩翟紋的深青衣袍坐在簾后,只能隱約瞧見恬靜美麗的側(cè)臉。他端坐皇位上,每每與玉秋實不和,便要求助一般看過去,落薇轉(zhuǎn)過臉,眼神被水晶的華彩吞沒,顯得混沌不清。
這一瞥忽然叫他清醒了片刻。
朝中知曉落薇實際上不在谷游山上的,唯有葉亭宴和常照兩個?人,這三四個?月來,她不見半分蹤跡,從谷游山到洛陽、金陵、臨安、幽州,他的侍衛(wèi)將官道翻遍,也沒有找到?她。
宋瀾不是沒有想過落薇如今可能還在汴都城中,可是城中戶籍盤查甚嚴(yán),朱雀找了一遍又?一遍,他實在想不出對方還能藏身何處。
他知道她要動手,那今日的鼓聲,是不是她的宣戰(zhàn)?
這樣的念頭在那擊鼓之人被帶上早朝之后,達(dá)到?了頂峰。
邱雪雨瘦了一大圈,她已卸了面上的易容,頂著原本的臉走上殿來。
宋瀾隔著卷簾,死死地盯著她,似乎是覺得看不真切,便離了座位,往下走了幾?步。
朝中幾?個?老臣似乎也覺得這張臉有些眼熟,一個?個?眉頭緊蹙。
宋瀾下意識地看向葉亭宴,葉亭宴也朝他看過來,以笏板半遮了臉,微微搖頭,示意他不要沖動。
派出去的兩名御史跪在一側(cè)回話,他聽?清了“邱雪雨”三個?字,腦中轟然一聲。
邱雪雨?她不是早就死在……
宋瀾忽然想起,當(dāng)初為了叫落薇表忠心?,“馮煙蘿”是她親手賜死的。
眾人只隱約知曉內(nèi)宮皇后遇刺,刺殺之人是一名姓“馮”的宮人,他有意借此機會除掉宋枝雨,又?不欲張揚,對?外宣稱宋枝雨是病逝的,這馮姓宮人,自然也與刺棠案不曾有半分關(guān)系。
他不是不知此事漏洞百出——譬如,若論及恨意,邱氏女對?宋枝雨的恨自然比落薇多上許多,所以她在朱雀反咬宋枝雨,他并不覺得意外,只覺得事后再逼迫落薇將她親手賜死,不管二人有何關(guān)系,都能夠順利解決。
如今想來,原來落薇在那時便為他設(shè)了圈套——馮內(nèi)人刺殺,已經(jīng)被皇后親手賜死,這邊境歸來的邱氏女,自然與皇后沒有半分關(guān)?系,而他就算全部知曉,又如何能在大殿之上多說一句話?
邱雪雨在殿前跪了下去,顫著手舉起了手中的狀紙,就如同從來不認(rèn)識他、今日是真心?懇求圣天子來為自己伸冤一般。
“陛下,民女要為……”
有冷汗自額間流下,宋瀾閉著眼睛,還是沒有被葉亭宴方才那一瞥勸住。
邱雪雨第一句話還沒有說?完,宋瀾便冷不丁地道:“典刑寺及京都府,將人帶下,聽狀后一同審理,諸卿無?事,便散去罷。”
他身?后捧卷讀書的裴郗愕然道:“她去見了蘇時予?”
三人這才注意到房中還有一人,周雪初朝他擺了擺手,調(diào)侃道:“錯之,你穿上官袍,竟也是一副正經(jīng)模樣?!?/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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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郗朝周雪初遞了個眼神,隨后繼續(xù)道:“先前我告訴過公子,蘇時予近日?與常照交好,又?得宋瀾關(guān)?切,縱有少時攜從長成的情分,怕也不算安全。”
周楚吟道:“如今是豐樂樓最為喧鬧之際,她既敢去,自?然是有一番道理的?!?/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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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雪初正色道:“籍冊上說他原籍燕州,父親做過燕州刺史,后家族沒落,他帶著奶娘來汴都讀書,科舉入仕后,在燕州置了一處宅子,將奶娘送了回去?!?/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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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早有此?猜想?,只是不知內(nèi)情,周雪初便解釋道:“他戶籍上的父親是燕州刺史常暮,我們都以?為?常暮是落罪后,常家才沒落的,其實不然——我親自去了一趟燕州才曉得,當(dāng)年常家是一夜之間被人屠了滿門,只留下了常照和他的乳母二人。正是因此?,他才算是家世清白,得以?科舉入仕。”
她喝了一口手邊的茶,潤潤嗓子:“我聽了這些舊聞便好奇,到底是誰屠了常家滿門,又?為?何會放過這位少爺,難道不怕他長成復(fù)仇?我還?特意去了他為那個乳母置的宅子,那里卻早已人去樓空,那乳母恐怕連燕州都沒回成,便已被人殺了。至此我才確信,常照這個身?份定是假的,因為?所有知曉他身?份的人業(yè)已死去,如若不然,他何必下這樣的毒手?”
柏森森有些?緊張地問:“那他是誰?”
周雪初搖頭:“燕州刺史與人打的交道太多,常暮為?人粗淺,遍地結(jié)仇,一時倒真沒有頭緒?!?/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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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雪初道:“洛陽城外見了一面,無事,我與雪雨為?避來往州府盤查,走?得慢了些?,幸而汴都自?年關(guān)來臨前便有外夷使節(jié)往來。聽聞自?九月落薇自?谷游山脫身?以?來,汴都城禁頗嚴(yán),引得百姓不滿,此?番若非年節(jié),還?不知要封鎖到什么時候去?!?/br>
周楚吟冷笑一聲:“所以落薇寫信叫你緩歸,若是元日?之前?來,你能進(jìn)?得了城?”
“原來如此?,”周雪初沒有嗆他,只將邱雪雨推到了身?前?,“我好歹從北境將阿霏安安穩(wěn)穩(wěn)地帶回來了,兄長便不能夸我一句?”
周楚吟抬頭,頗為?復(fù)雜地看了邱雪雨一眼,輕聲道:“雖說靖秋之諫大損宋瀾聲名威信,但常照身?份不明,朝中波詭云譎,眾人陷于迷霧當(dāng)中,就算落薇和靈曄,也是在賭。此舉甚險,你不怕嗎?”
邱雪雨卻露出個笑容來:“我從宮中脫身,九死一生地留下這條命來,就是為?了這一日??!?/br>
周雪初尚不知兩人在說什么,但見旁人皆是扼腕嘆息,不免握住了邱雪雨的手。
邱雪雨繼續(xù)道:“如若害怕,我們又?是為?何要站在這里?”
前?院傳來官靴踏過融雪的聲音,不知是落薇還?是葉亭宴先行歸來,呼嘯的風(fēng)只響了一聲,便被沉重的府門徹底阻擋,打著旋兒消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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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和五年元月十七日,汴都的清晨。
汴河之上霧氣濃重,沿河之處還散布著昨日燃燈后余下的蠟油,綿延出一片紅色。
大胤元日休假七日,上元前?后再休七日?,至十七日?,恰好結(jié)束休沐。有起得早的商鋪老板已然開張,但街道大還?一片寂靜。
算算時辰,早朝應(yīng)該都未結(jié)束。
有姑娘自?豐樂樓中出來,往汴河中倒了一盆被鉛粉和胭脂染污的水,凜冬尚未結(jié)束,但這幾日?天暖,汴河薄冰化去,正是水流湍急的時候。
然而在這急促的水流當(dāng)中,她還?是聽見了遠(yuǎn)方夾雜在風(fēng)中的遙遠(yuǎn)鼓聲。
咚,咚,咚。
她打了個激靈,直身?遠(yuǎn)眺,只恨天色朦朧,還什么都看不清楚,可沿河上下,已有不少人被這鼓聲驚醒,嘰嘰喳喳地聚集起來。
竟有人敲了登聞鼓?
胤初,鼓分設(shè)于明光門前、刑部正堂和御街盡處,以?分使朝臣、百姓伸冤所用,隨著法典更迭,胤律對于擊鼓的要求越來越嚴(yán)苛,及德帝年間,已形成刑部開堂-御街擊鼓-三堂分審的不成文規(guī)矩,借由登聞鼓伸冤的平民百姓越來越少,卻有不少人因違逆擊鼓條例被罰庭杖。
削花變法之后,擊鼓的要求雖然仍舊嚴(yán)苛,但形同虛設(shè),刑部的堂鼓被撤,御街盡處設(shè)了登聞鼓院,在明帝年間,百姓甚至連丟失財務(wù)、打架斗毆之類的小事,都敢叩鼓鳴冤。
風(fēng)氣延續(xù)了許多年,直至外事吃緊,擊鼓之人才逐漸少了起來。刺棠案后,少帝攝政,朝堂不穩(wěn),真要算起來,這鼓竟是許多年都沒有響過了。
此?時有人敢擊鼓,那必定是欲上達(dá)天聽的大事急事。
想?到此?處之后,眾人奔走?相告,一時之間,御街竟突然變得熱鬧了起來,鼓院臺階有雪,只留了一串女子的鞋印。
眾人這才看清,擊鼓之人是個女子。
這女子雖然清瘦,掄鼓聲卻十分之重,鼓院外許久不設(shè)守衛(wèi),在她敲了有一炷香的功夫之后,才有侍衛(wèi)帶著兩名御史服色的官員急急趕來。
有一位御史先開口道:“鼓前何人,因何事?lián)艄模磕憧芍獣?,倘若不是重案要案,面見天子之?,刑部和御史臺便要先治一個擾民之罪。”
另一位御史拽了拽他的衣袖,小聲急道:“陛下不是說先不必問這人來處,將人帶到朝上再說么,小裴大人這是……”
那女子不卑不亢地轉(zhuǎn)過身來,面朝著門前?,緩緩跪了下來,她從袖口處取了一封狀紙,深吸了一口氣,聲音雖不大,但正好能使圍觀眾人聽得清清楚楚。
“民女邱氏,先御史中丞邱放之女,于天狩三年同南方士子劉拂梁有親,后受刺棠案牽連,舉家被斬,因為?女眷,僥幸落入外州教坊,逃脫一命。今民女有證,刺棠案中劉、左、楊三人行刺,實屬構(gòu)陷,請面見天子,重審此案!”
第87章 銀河倒瀉(六)
此言一出,不等隨行侍衛(wèi)有何反應(yīng),鼓院前聚集的民眾登時大驚,七嘴八舌地討論起來。
“刺棠案禍?zhǔn)撞皇窃缫逊D了么,怎么如今……”
“趙兄,我趕考時才赴汴都,雖有所聽?聞,但?了解不多,不知當(dāng)年是何情形?”
“說?不得,說?不得,那般大案,牽連甚廣,汴都當(dāng)年風(fēng)聲鶴唳,最后才查出五王謀反。鬧市口斬首便足足斬了半個月之久,聽?聞那段時日,連汴河水都是紅的?!?/br>
“承明皇太子頗受愛戴,自然是該嚴(yán)查的?!?/br>
“既已這樣定論,殺了這么多的人,朝廷怎會有錯?況且今上仁愛,又?與先太子感情?甚篤,若非證據(jù)確鑿,也殺不得那么多人。”
“此言差矣,劉兄便沒有聽?過前些日子的《假龍吟》么?皇家子弟,哪有心?思單純的人?”
說?到?這里人群便更加sao動,開口的幾人不免壓低了聲音。
“今上尚未親政時不過少年,如今甫一上位,先斬太師,后囚皇后,誰不私下感嘆一句手段了得?至于殺蟬碎玉之事,雖十分微渺,但?多少能看出些心?性,要我說?……”
“‘蓮花去國一千年’哪,若今上當(dāng)真與先太子情?真,又?是誰造了金銅之案?這些事情?當(dāng)初不覺得如何,可與今日相?論,倒值得思索一番。”
在嘈雜的議論聲中,邱雪雨緩緩地站起身來,擱下了手中的鼓槌。
裴郗身側(cè)的御史開口喝道:“休得胡言!你可知,順嘴胡謅,必要落罪?先不論此中是真是假,登聞鼓叩響,便要先受拶刑!”
邱雪雨毫不畏懼:“若能面見天子,民女甘受此刑。”
她環(huán)顧一圈,平靜地道:“御街鼓院原是上達(dá)天聽之處,擊鼓若要受刑,便是京都府尹的差事,此處閑置已久,想必是無?刑具的,還要煩請大人將府尹請來,重啟鼓院。民女受刑之后再告無妨,只是早朝將罷,若是如此,便要請圣天子多等些時辰了。”
裴郗順勢拽了拽身側(cè)同僚的衣袖,低聲道:“若再請了京都府尹,耽擱時辰,要陛下苦等不說?,勢必將此事鬧得更大。原本陛下要我二人來,便是聽?聽?擊鼓之人要狀告何事,眼下此事已牽扯到?國朝大案,哪里是你我能擔(dān)得起的?要我說?,咱們將此女帶回朝中復(fù)命,甩手便是了!”
那位御史思索片刻,默許了他的說?法,于是裴郗連忙開口:“擊鼓雖有嚴(yán)苛刑罰,但?本朝亦有律令,凡涉謀逆、宗親,從三司過的大案,免刑不罰,請擊鼓人隨我二人入朝面見天子罷?!?/br>
邱雪雨斂目謝過,跟隨著身側(cè)的侍衛(wèi)施施然出了鼓院,奔皇城而去,御街上的人群聽說擊鼓者是要為刺棠案禍?zhǔn)坐Q冤,跟行數(shù)里,到?明光門外一射之地才意猶未盡地停了腳步。
“這擊鼓人若能拿出證據(jù),朝廷會否承認(rèn)四年前斷錯了案?”
“我瞧不然,說?不得,她連這皇城都出不來了?!?/br>
“這話說?得稀罕,刺棠是舉國大案,哪有斷錯了的道理?”
“若她手中真有證據(jù),便要移交刑部和典刑寺一齊處置,哪里就出不得皇城了?!?/br>
“這些大人物的事情?,我們可置喙不得……等今日午間,便知這一告情?形如何了,移案之后,怕還有得是熱鬧可看?!?/br>
等邱雪雨的身影消失在一重又一重的朱紅宮墻之后,御街上的人群才逐漸散去,也有些文士打扮的便在附近尋茶樓小坐,欲就此事再論一番。
方才一直擠在人群中說話的一位年輕士子輕車熟路地走進(jìn)了手邊一座高聳的酒樓,酒樓尚未開張,他沿著空空蕩蕩地臺階走到?最高處,向窗前看了許久的女子躬身行禮:“娘子。”
落薇笑吟吟地闔了手中的扇子:“你三言兩語便挑動一群士子關(guān)?注,做得極好。”
那人又謝了一聲,轉(zhuǎn)身告辭了。
落薇托著腮看向遠(yuǎn)處籠著一層朝霧的皇城,眉宇之間有些擔(dān)憂,最終只是輕輕地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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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朝之上驟聞鼓聲,宋瀾也十分詫異,他本以為不算大事,遣了兩個末階御史問話。
今辰奏折不多,本該到?了散去的時辰,但?天子需聞鼓聲而登朝,為免麻煩,眾人便在庭下等待御史將本朝第一位擊鼓鳴冤的人帶上朝來。
宋瀾百無?聊賴地玩著衣袍的穗子,轉(zhuǎn)過頭去,恰好看見從前落薇垂簾時所居之地。
他記得那處從前掛了十二串水晶珠簾,落薇身著五彩翟紋的深青衣袍坐在簾后,只能隱約瞧見恬靜美麗的側(cè)臉。他端坐皇位上,每每與玉秋實不和,便要求助一般看過去,落薇轉(zhuǎn)過臉,眼神被水晶的華彩吞沒,顯得混沌不清。
這一瞥忽然叫他清醒了片刻。
朝中知曉落薇實際上不在谷游山上的,唯有葉亭宴和常照兩個?人,這三四個?月來,她不見半分蹤跡,從谷游山到洛陽、金陵、臨安、幽州,他的侍衛(wèi)將官道翻遍,也沒有找到?她。
宋瀾不是沒有想過落薇如今可能還在汴都城中,可是城中戶籍盤查甚嚴(yán),朱雀找了一遍又?一遍,他實在想不出對方還能藏身何處。
他知道她要動手,那今日的鼓聲,是不是她的宣戰(zhàn)?
這樣的念頭在那擊鼓之人被帶上早朝之后,達(dá)到?了頂峰。
邱雪雨瘦了一大圈,她已卸了面上的易容,頂著原本的臉走上殿來。
宋瀾隔著卷簾,死死地盯著她,似乎是覺得看不真切,便離了座位,往下走了幾?步。
朝中幾?個?老臣似乎也覺得這張臉有些眼熟,一個?個?眉頭緊蹙。
宋瀾下意識地看向葉亭宴,葉亭宴也朝他看過來,以笏板半遮了臉,微微搖頭,示意他不要沖動。
派出去的兩名御史跪在一側(cè)回話,他聽?清了“邱雪雨”三個?字,腦中轟然一聲。
邱雪雨?她不是早就死在……
宋瀾忽然想起,當(dāng)初為了叫落薇表忠心?,“馮煙蘿”是她親手賜死的。
眾人只隱約知曉內(nèi)宮皇后遇刺,刺殺之人是一名姓“馮”的宮人,他有意借此機會除掉宋枝雨,又?不欲張揚,對?外宣稱宋枝雨是病逝的,這馮姓宮人,自然也與刺棠案不曾有半分關(guān)系。
他不是不知此事漏洞百出——譬如,若論及恨意,邱氏女對?宋枝雨的恨自然比落薇多上許多,所以她在朱雀反咬宋枝雨,他并不覺得意外,只覺得事后再逼迫落薇將她親手賜死,不管二人有何關(guān)系,都能夠順利解決。
如今想來,原來落薇在那時便為他設(shè)了圈套——馮內(nèi)人刺殺,已經(jīng)被皇后親手賜死,這邊境歸來的邱氏女,自然與皇后沒有半分關(guān)?系,而他就算全部知曉,又如何能在大殿之上多說一句話?
邱雪雨在殿前跪了下去,顫著手舉起了手中的狀紙,就如同從來不認(rèn)識他、今日是真心?懇求圣天子來為自己伸冤一般。
“陛下,民女要為……”
有冷汗自額間流下,宋瀾閉著眼睛,還是沒有被葉亭宴方才那一瞥勸住。
邱雪雨第一句話還沒有說?完,宋瀾便冷不丁地道:“典刑寺及京都府,將人帶下,聽狀后一同審理,諸卿無?事,便散去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