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荒唐的一晚結束。有希子倒頭就睡，她被折騰來折騰去一整晚，身體實在是熬不住了。

    優(yōu)作也很累，但他還是幫有希子擦了擦身體，自己洗漱了一番。從浴室出來，書房的燈仍然亮著。稍微一猶豫，自顧自把客人仍在一遍自己睡大覺到底是不太好。打開門，yin靡的味道激蕩著漫出，工藤優(yōu)作十分窘迫，剛過了半個小時，他已經(jīng)開始在為今晚的事情后悔。

    梅爾已經(jīng)穿上了風衣，單手插兜，翻看書桌上的文字。朝門口掃了一眼，舉起《偵探物語》的原稿，“你本來是想怎么結局的？”

    “…我忘了?！钡斈甑男膽B(tài)不難琢磨，“Happyending吧，大概是?！?/br>
    梅爾輕輕地笑了一下，“把他寫完吧工藤老師，電影需要一個好結局?！?/br>
    優(yōu)作沒有斷然答應，沉默了一會，莫名其妙想起梅爾說自己是個寡婦了。

    叫她夫人時單純只是刺一下她，實在沒想到她的丈夫已經(jīng)去世。梅爾海爾辛在英國的實在是太神秘，難以打聽到任何有價值的東西。只有一位頗有地位的朋友，一聽到梅爾海爾辛這個名字就如同戰(zhàn)后應激一樣渾身顫抖，驚恐地反問優(yōu)作詢問這個人做什么，他從這位朋友嘴里得到一個更加有趣的稱呼（朋友十分言語不詳并面帶恐懼地咕噥）：范·海爾辛夫人（Mrs.  Van  Helsing）。

    有點想問她這些年發(fā)生了什么，什么時候到的英國，為什么會嫁給海爾辛，又不知道以什么身份來問。唯有沉默。

    梅爾想一位朋友一樣和他告別，握手時梅爾說：“現(xiàn)在我們三個都挺快樂的不是嗎，老師？”

    “我們對快樂的定義有些分歧?！?/br>
    “但你明明挺喜歡的。”梅爾聳聳肩，意有所指，“所以就別總想著逃走了好嗎？”

    工藤優(yōu)作偏過頭去。他那副不言不語中又說了一切的態(tài)度真夠讓梅爾火大的。梅爾忽然拉動優(yōu)作的手，迫近他的眼前，鴉黑的雙瞳盯住了工藤優(yōu)作的眼睛，她的眼中有一股魔力，吸住了工藤優(yōu)作。

    “工藤優(yōu)作，你不能再次離開我。你，我，有希子，我們三個要一起迎來happyending，明白了嗎？”

    工藤優(yōu)作面色空白了一瞬，紅色的光滿在眼中一閃而逝。片刻之后，他眨了眨眼，不明白自己為什么突然大腦放空了兩秒鐘。

    梅爾還站在他面前，對他展露一個有點古怪的笑容。

    “……我送你回去。”

    讓一位女士深夜獨自回家太過危險了。梅爾搖搖頭，在倫敦能威脅到她的人，實在是少得可憐。

    她獨自走出了工藤宅，纖細的背影消失在迷霧之中，整個人是和倫敦的迷霧化為一體，變成一個永遠解不開的謎。

    回房間躺了一會，心中亂糟糟的實在是難以入眠，干脆重新爬起來坐到書房?！秱商轿镎Z》寫了一半的原稿和電影劇本散亂在桌面，工藤優(yōu)作拿起筆思索起來。

    當年寫下《偵探物語》的工藤優(yōu)作腦子里想的到底是什么？為什么要用自己的女朋友做小說女主角，又為什么把對方寫的真糟糕？是因為在提起一位可愛的能讓人愛到癡狂的女孩時，他根本想不到奈繪美之外的人嗎？是因為不管奈繪美本人的個性如何糟糕，在他眼里都是十分可愛的嗎？工藤俊作要如何才能和早坂吝奈繪美迎來他們happyending？奈繪美是一個會因為英雄救美就以身相許的孩子嗎？如果真的嫁給了工藤俊作，她會愿意留在家里成為俊作的賢內助嗎？她真的不會在某一個夜晚，把刀插進枕邊人的脖子嗎？

    不不不。工藤優(yōu)作強迫自己別去思考這些，只要一個happyending就夠了。一個念頭，一個不知何處而來，被和人死死地根植在他腦海里的念頭：必須要迎來俊作、奈繪美、美紀子三個人的happyending，永遠永遠在一起。

    可是——！要如何在一起？怪異的，不正常的關系要如何維系？！

    他們可以不在乎道德，不在乎社會倫理，但他們三人之間不相配的脾性要如何磨合？當工藤俊作不再是一個遵守社會倫理的好人，心安理得地享受著兩位妻子，他還是工藤俊作嗎？當美紀子接受和女朋友共享丈夫，再和丈夫共享女朋友，從遵守傳統(tǒng)道德的可愛女人變成妖嬈的女明星，她還是美紀子嗎？當奈繪美接受自己成為了某個家庭里的一員，變成一個忠誠于某一段關系的人，她還是那個奈繪美嗎？短暫的意亂情迷很正常，偶爾的荒唐很正常。不正常的是，想要把錯亂的關系永久地維系下去。不可能——他不能——

    頭像裂開了一樣痛，視野泛濫出閃爍的彩色光電，渾身的肌rou大叫著痙攣，工藤優(yōu)作倒在地上，捂著腦袋渾身抽搐。

    不可以，不能這么想。

    俊作、奈繪美、美紀子三個人必須迎來happy  ending，永遠永遠在一起。永遠永遠……永遠永遠……

    工藤優(yōu)作從地上起來，重新坐回書桌前，拿起鋼筆對著寫到一半的稿紙沉思起來：到底要如何，才能走向完美的結局？

    2.

    工藤優(yōu)作拎著皮箱，猶豫了一下摁下門鈴，很久都沒有人來應門。他站在學生公寓前有些局促，害怕有學生忽然路過走廊，看見工藤教授到女學生的公寓門口，有點難安地摁住帽子。

    又摁了一遍門鈴，朝著門板低聲道：“奈繪美是我，快開門?！?/br>
    被貼紙貼得花里胡哨的門扉終于打開，奈繪美穿著一件睡袍，冷冷地看著他。

    “哦哇，這不是工藤教授嗎？怎么有空來搭理你的女學生了？”

    一聽到她陰陽怪氣的聲音就火大，不能在走廊和她吵架，工藤優(yōu)作壓著脾氣，“我有事跟你說?！?/br>
    “說唄?！?/br>
    “很重要的事。”更低的聲音，“我們倆的事情?！?/br>
    猶豫了一下，奈繪美讓工藤優(yōu)作進來，合上門。她以為這是工藤優(yōu)作是來向她服軟的，于是撲到他的懷里親他的嘴。優(yōu)作好好地親了她一會，奈繪美呻吟著去脫優(yōu)作的衣服。

    他們已經(jīng)吵了一個月了，一個多月都沒有親親，更沒有更親密的舉動。

    但優(yōu)作阻止了她，讓她坐到了椅子上，自己和他隔了一段距離，做出正式談話的樣子。奈繪美是個沒有“嚴肅”這個概念的孩子，在椅子上胡亂扭動。

    “你這是要玩什么啦，老師？”

    “不是在玩，不是所以的事情都是游戲的，奈繪美?！?/br>
    奈繪美噘起嘴，“你到底在說什么??？”她的世界明明就是一場巨大的游戲派對。

    “我和你也是游戲而已嗎，奈繪美？”

    “什么呀，我對老師可是很認真的啊~”可她的口吻明明還是一派戲謔，在玩什么扮演游戲一樣。

    工藤優(yōu)作的心更加煩躁了，這份煩躁甚至表現(xiàn)在了臉上。他已經(jīng)被和奈繪美之間的事情折磨一個多月，奈繪美總和他的思路不在一個頻道上，工藤優(yōu)作精神異常衰弱。

    他干脆直接點：“你愿意嫁給我嗎奈繪美？”

    奈繪美傻掉了。

    “結、結婚？”她從來沒有思考過這種事情。他對工藤優(yōu)作說自己十七歲，然而實際上她距離被創(chuàng)造出來還不足兩年時間而已，她還沉迷在現(xiàn)實世界的五光十色中，結婚對她而言是個太過遙遠的詞匯。

    她真的有點慌了：“太突然了吧，老師！”

    “我們已經(jīng)交往了一年了，你就從來沒有想過未來嗎？”

    奈繪美咬著嘴唇，“現(xiàn)在不是很好嘛？”

    “我不能當你一輩子的老師，你也不能上一輩子的學。畢業(yè)之后你要做什么？和我又是什么關系呢？”

    “可是，可是……那還有兩年呢！”

    優(yōu)作失望地搖搖頭，“我要回日本了?！?/br>
    奈繪美呆呆地看著他，像是被人迎面揍了一拳嘴唇忽然白了。

    “日本？你……你為什么要去日本？”

    “我和你說過的奈繪美，我不會在美國待太久，我是一定會回日本的。”

    “可是……我不是說過了嗎，我不喜歡日本?！蹦卫L美發(fā)出暴怒的聲音，“我不是說過了嗎，我不是說過了嗎！不許你去日本！”

    她激動地要跳起來，優(yōu)作摁著她的肩膀，讓她保持冷靜?！澳卫L美，在康奈爾這一年我已經(jīng)明白了。做一個老師不是我想要干的事情，美國也不是我的舞臺。或許有一天我會回來，但在那這前，我一定要回到我的故鄉(xiāng)，在日本成為有名的偵探，解開很多很多謎題，寫很多很多有趣的小說。這才是我想要做的事情。奈繪美，你冷靜點，這很重要，非常重要。我很喜歡你奈繪美，但是這才是我的人生。我不知道為什么你這么討厭日本，你一直在躲避的又是什么，但是日本是你和我的故鄉(xiāng)，我向你保證，日本沒有那么差勁，米花非常有意思，我們可以一起開一家偵探事務所，你來做我的助手，就像是在美國我們一直做的這樣。未來會很棒的，我向你保證。你愿意和我一起回日本嗎？”

    奈繪美什么都沒聽見，工藤優(yōu)作真誠的話語也好，什么未來的打算也好，她一心沉浸在了被工藤優(yōu)作背叛的怒火中，  “你！你答應過我的——不會去日本的！不會去日本的！你騙我，你一直在騙我！”

    “奈繪美！”

    “你真討厭，工藤優(yōu)作！你一直在我面前充大人，奈繪美不可以做這個，奈繪美不可以做那個。奈繪美這樣是不好的，奈繪美必須聽我的話，奈繪美你的朋友都是壞朋友，奈繪美你喜歡的東西都是不好的！我一直在忍耐，一直在遷就你！可是你就是一直和我對著干。我和朋友出去玩你也不讓，我穿自己喜歡的衣服你也不讓，我喜歡的事情你不讓我干，不喜歡的東西你卻一直在逼迫我。我聽你的，我全都聽你的了工藤優(yōu)作！但是你呢，我討厭日本，我討厭日本！你到底要我說幾次才能記住，我討厭日本——！”

    “別說了！”工藤優(yōu)作猛地用拳頭抵住額頭閉上眼神，牙關咬得太緊，咬肌一股一股地抽動。

    巨大的喘息在房間里回蕩，良久，工藤優(yōu)作睜開眼睛，聲音嘶?。骸霸瓉砟阋恢币詠矶际沁@么想的?！?/br>
    奈繪美擰過腦袋去，緊緊咬著嘴唇。

    工藤優(yōu)作忽然感到疲憊，無比的疲憊，從內心深處涌上來把他吞沒。他搖搖頭，為了自己，為了奈繪美，為了這一年多奇跡般的相愛。

    “我要走了，奈繪美?！?/br>
    “……”

    工藤優(yōu)作頓了一下，還是沒忍住嘮叨了幾句，“你的那些朋友——我不是故意在貶低你的朋友——或許你覺得他們很有趣，和他們玩很刺激，但是他們并不能給你任何好的影響。你應該離他們遠一點，好好上學，好好讀書，我不希望看見她淪落到監(jiān)獄里去?！?/br>
    “原來你是這么看我的嗎？”奈繪美眼睛紅紅的，“沒有你看著，就會淪落到監(jiān)獄里去的壞家伙？”

    優(yōu)作搖搖頭，“我只是太擔心你了。”

    “即便如此，你還是要扔下我去日本？”

    優(yōu)作苦笑：“是你把我甩開了。你始終不愿意讓我了解你，也不愿意參與我的人生。”

    “那又如何？”

    “這不是一段良好的關系。”

    奈繪美低下頭：“這是要和我分手嗎？”

    “……總結一下，大概就是這樣吧。”

    奈繪美的臉藏在了陰影之中，她的聲音低低的：“我恨你?！?/br>
    嘴巴張開，又不知道說什么，工藤優(yōu)作只能嘆息一聲，“這是你的自由，奈繪美?！?/br>
    肩膀顫抖，她的聲音染上了哭腔，“我永遠不會原諒你?！?/br>
    工藤優(yōu)作有些不忍，上前一步抬起她的臉，錯不及防對上了一雙鴉黑的雙眼。她的雙眼，是一片虛無，緊緊吸住了工藤優(yōu)作的目光。他的大腦霎時變成了一片空白，呆立得如同一具空殼。

    少女纖細的聲線中蘊含著無法反抗的巨大魔力，“工藤優(yōu)作，你永遠都無法離開我！”

    在意識消失前，這就是他所聽到的最后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