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醋 第33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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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記得她喚他“青帝大人”,他則叫她“阿周”。 “你曾是千年前的大巫女周氏,為登聞?wù)堅?,解救蒼生,而遭萬巫鼓反噬,亡故時魂魄受損。如今雖已過了千年,但補全之期未至,這一世本應(yīng)已壽盡,只是靠著青帝以先天靈氣所幻之靈花封存體內(nèi)續(xù)命。然而先天靈氣終究不能長久離開大道之中,重回之日便是在下月十五,此乃天命不可更改——沈仙君若執(zhí)意阻攔相救,逆了大道天命,只會傷及自身,且徒勞無功?!?/br> 南斗司命的話音虛渺似天外傳來,周粥早就做好了短壽的心理準備,卻未料大限之期竟如此迫于眉睫。 “我明白……我不會讓他插手進來的?!彼茲饬矣炙茰\淡到抓不住的傷懷,在周粥心頭飄飄悠悠的,難以落地。 “如此甚好?!蹦隙匪久纳硇卧趬艟车幕煦缰酗h忽著漸隱漸遠,語氣淺淡中帶著一絲悲憫,“天地不仁,萬物有命,你的短壽之苦亦會有盡時,還需善自珍重?!?/br> “司命星君您等等!”周粥急忙追過去。 “還有何事?” “沈長青的法力好像比較弱,修煉一直不太順利……我想在自己離開之前,為他再做點什么。我身上的先天靈氣既然是天帝留下的,能幫到他嗎?” 虛空中的那道白影似乎頓了頓,才開口道:“先天靈氣對仙神的元神來說都是極好的滋養(yǎng)。至于其他,皆有緣法,不可強求……” 又一次三更夢醒,周粥沒有睜眼,只是隔著衣料攥住心口前那滴本命醋的手又緊了緊,希望能再多溫養(yǎng)它些時日。 縱然早知所求所愛,失而復(fù)得,也不過是黃粱一夢,她卻還是忍不住怪這夢實在太短,太短了…… 第十六章 千年浴火共赴劫 天外重天上有一處星羅臺,那是重天的最高處,三垣二十八宿猶如一個巨型的棋盤亙立于此臺的上空,將萬象映入星河,千載如一地昭示著衰亡流轉(zhuǎn),循環(huán)往復(fù)。 此時人間四季已過半,天上一日也已入長夜。 南斗司命星君立在星羅臺的正中央,一手負在身后,另一手則在虛空中劃出無數(shù)道熒熒星光,cao縱著夜幕里的斗轉(zhuǎn)星移。 他身后的云遮霧繞里,是暗合大道的四十九級階梯,階梯之下,沈長青好像已經(jīng)在那兒站成了一盞長明燈,執(zhí)拗地等待著一個開口詳詢的機會。 上神若想掩藏氣息,他一個小仙自然察覺不得。周粥走后,沈長青思來想去,便想起了還擱在枕邊的那卷話本子,疏離似乎就是從那晚之后開始的。周粥一定是知道了什么,才會一反常態(tài)地要將他逼走。而天上仙神眾多,唯一插手管過一遭的,便只有此刻星羅臺上的南斗了。 沈長青仰頭望向棋布的星宮,北方紫微星垣的光芒正以rou眼可見的速度黯淡下去,眉心越鎖越緊。 天上難覺歲月,離開人間的時間越久,他就越難推算下界過了幾個朝暮,他不敢再多耽擱下去,當(dāng)即不再猶豫,硬是頂著高不可攀的威壓邁向了第一級臺階! “司命星君,下仙有一事請教!” 南斗司命的背影動都未動,恍若未聞。 不是什么人都能登上星羅臺的,沈長青等不來南斗司命回應(yīng),再次咬牙邁上第二級臺階的同時,素來筆挺的背脊迫不得已地被壓彎了一截! “司命星君,下仙有一事請教!”他頓住緩了口氣,再次將法力貫注在這一聲呼告中。 像一把插進巖壁的利刃,終于破開了一條極窄的縫隙。 這一次,星羅臺上傳來了一聲若有似無的嘆息,南斗司命將袖袍輕揮,沈長青便覺得壓在自己身上的千斤重量卸去了大半。 “大周天子之事,本君上次就已言盡,沈仙君無需再問,回去吧?!?/br> 沈長青重新站直,腦海中是前所未有的清明:“下仙想問的不是她?!?/br> “哦?”南斗微訝地轉(zhuǎn)回身,垂眼,居高臨下地看向他。 “下仙想請教星君,東方青帝的下落?!鄙蜷L青回視他,眼底有鋒芒一閃而過。 縱使是先天之神窺視天機,欲曉未來,也會遭到一視同仁的強烈反噬??赡隙匪久缃裰苌砩窳迫话蹴?,面色如常,全不似受過反噬之苦。那他又是如何在三月之前就預(yù)料到周粥的應(yīng)劫之期的?除非這位司命是由著自己本就知情之事推算而來,也算是鉆了天命的空子。 那么唯一和周粥,又或者說與千年之前的大巫女周氏有所牽連的,便是銷聲匿跡多年的東方青帝靈威仰了—— 八月十五這日的夕陽正緩緩向沉去,祠堂內(nèi)的光線昏暗下去,周粥半立在陰影中攏袖,對著壁上高懸的那幅東方木德青帝靈威仰的畫像一躬到地。 畫像上的老者白須白發(fā),眉宇間染著悲天憫人之色,右手掐訣在身前,左手則執(zhí)了一支燦然盛放的桃花。 這是從周氏巫靈族祖輩那里代代傳下的青帝像,都這么畫。凡人嘛,總愛讓神仙與“老”字沾個親帶個故,像什么太上老君啊月老啊,都是“老神仙”的形象,所以東方青帝這種大神也合該是個老頭子。 然而周粥那日在夢中盡管看不清皮囊,可從身姿來判斷,那青帝絕對是個挺拔頎長的青年男子,也不知是不是哪一代或是哪幾代傳得不盡不實,以訛傳訛的,畫師作畫時就給其變了模樣。不過從小到大,周粥每回見著都覺得那支桃花在他手中開得格外美好。 孤零零的一支桃花尚且能開出如此動人的生機,周粥便自勉著哪怕一生短暫,也要努力活得更像那么回事。 只不過人力終有盡時,周粥爭了這么些年,也累了,不想再爭了。可她不為自己爭,也還得為大周臣民爭出一個太平年代來——如今周瓊養(yǎng)兵千日,虎視眈眈,一旦天子駕崩,后無子嗣,朝權(quán)必然旁落其手中,那么周粥苦心留下的遺詔就會成為挑起腥風(fēng)血雨的第一把長戟! 但若叫周粥就此將皇位傳于周瓊來飲鴆止渴,卻也是萬萬不能的。母皇鄭重以待的江山,自己珍之重之的子民,交到這樣的人手中,早晚都會淪為其權(quán)勢之欲的犧牲品。 與其百年之后再成為大周皇族的半個罪人,倒不如在今夜于青史留下最后的一筆濃墨重彩。 “青帝大人,若您真能感知我族人世代虔誠的供奉,請您一定要保佑我今夜順?biāo)?,得償所愿,為新君即位掃清一切阻礙,留給大周一個盛世之基——” 周粥喃喃低語,直起身后又靜立了半晌,才聽到祠堂外小燈子的聲音。 “陛下,時辰差不多了,唐大人他們來等您一道去御花園赴宴呢?!?/br> 聞言的周粥推開門,望著唐子玉、燕無二與百里墨三人全心追隨的堅定面容,她最后往青月殿方向投去留戀的一眼,再回眸時,唇角邊已勾起了一個拭目以待的弧度:“走吧。好戲該開場了?!?/br> 御花園偌大的空地上,君臣同樂,藩王起坐喧嘩,近臣觥籌交錯,近地的琉璃盞鋪照之處恍若白晝,似奪了天邊的星月光華。 周粥端坐在上位,一一接受了各地皇親國戚與群臣在階下的遙祝,只等著酒過三巡,宴至酣暢,一支鼓舞陣勢恢弘,鼓點急促如瓢潑,咚咚咚——四面八方地潑灑在御花園內(nèi),一時間將周遭所有的動靜盡數(shù)掩蓋! 包括一聲短匕出鞘的鏘鳴—— 寒光直刺進周粥的瞳仁,刺客從舞者間越眾而出,甩開腰鼓的同時,一把足有三四寸長的匕首已瞬間劃破升平的歌舞,奪命而來! “叮!” 燕無二的身形卻更快三分,往周粥身前一擋,刀未出鞘,只反手橫帶出一個弧度,烏金鞘身便朝那匕尖狠狠撞了上去,登時擦出無數(shù)四濺的火花!尖銳的金石之音聽得人心驚! “砰——” 不知是誰先在慌亂中帶倒了一盞琉璃燈,仿佛碎成了一聲進攻的號角,潛藏在暗處的甲士呼喊著一躍而起,撲向場中,席間立刻亂成了一片! “快跑??!” “別殺我!別殺我!” “后宮多妖君惑主,國將不國,還不隨本王將他們一舉格殺,以清君側(cè),以正朝綱!” 始終在席間安坐的周瓊終于在這一刻露出了野心勃勃的真面目,她將手中杯盞一摔,直至階上,數(shù)名精悍甲士聞聲低喝,滿臉肅殺地舉劍沖了上去,不管不顧地砍開趕上前來護駕的大內(nèi)侍衛(wèi)—— 這哪里是要清君側(cè)?分明是要趁亂弒君! 與此同時,喊殺聲從每一面外墻傳來,不知何時潛入皇城的瓊王私兵出其不意,一舉奪下了四方的宮門,勢如破竹地一路殺將進來,仿佛是承平日久養(yǎng)出了禁軍的散漫,這些將士竟無多少反抗之力,稍失了點先機就節(jié)節(jié)敗退,丟盔棄甲,無心抵抗。只有燕無二統(tǒng)領(lǐng)下的大內(nèi)侍衛(wèi)始終整肅有序地護衛(wèi)在皇帝與一干藩王、重臣身邊。 “陛下,快走——” 下界的嘩變只在瞬息,天外重天之上卻是一段漫長的寂然。 “帝君自在閉關(guān),你問他下落所謂何意?”南斗司命沉默地審視沈長青良久,這才徐徐出聲反問。 “青帝隱匿神跡已久,仙班中諸多猜測。下仙不久前曾斗膽潛入木德宮中,意外被青帝所留的一縷神思引入千年前的虛境中,親歷了那場天地浩劫。”沈長青目光不躲不閃,平靜地將自己的猜測道來,“下仙以為,青帝當(dāng)時現(xiàn)身承下這一劫,自感必然魂消九天,卻不料只是被天劫打落神位歷經(jīng),并未隕身。仙劫以五百年為期,神劫則是千年一期,如今千年之期在望,青帝這一世無論在哪一界哪一道中,都即將順應(yīng)大道,重歸神位,所以那朵靈花所蘊的先天靈氣才必須應(yīng)劫從周粥體內(nèi)抽還至他元神之中——” 南斗司命靜靜聽完后只略一頷首,便將天界諱莫如深千年的這段舊事一口認下了:“不錯。你既已推知,就該明白此劫歷時千年應(yīng)落,不可改?!?/br> “縱使不自量力,下仙也想盡力一試,為心系之人破出一線生機!”沈長青面不改色,長身揖下,字句鏗然,“請星君指點,青帝這一世如今現(xiàn)在何處!” “轟??!” 幾乎是追著沈長青最后一個字音,天邊一道驚雷挾著天威發(fā)出怒吼。 “存乎心間便也罷了,尚有回轉(zhuǎn)余地,如今你卻宣之于口……”南斗司命側(cè)頭望向森白的電閃,蹙眉搖頭,“何苦?!?/br> “回去吧?!边@是南斗司命第二次勸他離開,繡星斗金紋的蒼色廣袖一揮,威壓重新沒頂,沈長青的背脊被壓得比之前更低了幾分,卻還是萬分艱難地抬眼上望,眼中盡是決然的固執(zhí)。 “萬物生于世間,苦樂自當(dāng),哪怕身死魂消,長青亦甘之如飴——請星君指點!” 南斗司命與他的眼神一對,竟有片刻失神,沒頭沒尾地慨嘆了句:“還真是像啊?!?/br> 沈長青用盡了一身仙力才能勉強在上神的威壓下分毫不退,五感卻因此受擾太大,一時間竟只瞧見南斗司命啟唇張合,卻好像一字都未能入耳。 而正當(dāng)沈長青想要再上一層,聽清南斗司命所言時,瞳仁卻驟然一縮! 他的視線穿過南斗司命的肩頭直直落在那方“棋局”上,一道彗尾正以無可抵擋之勢斜墜向了紫薇垣—— 客星入紫宮,光白如枯骨,有國喪! “咳!” 分入本命醋中的元神劇震,沈長青再站立不住,單手支地跪倒在了階上,一條刺目的血線自嘴角溢出??上乱凰?,他卻拭去血跡,強提一口氣,單手掐訣,化作青光躍下了重天。 幾乎是同一時刻,又一道彗尾光黃似抔土,自天邊而來,是地動將至之兆。 南斗司命并沒有回身去看那星象變動,卻似有所感般面帶悲憫地闔了眸。 “嘖,這是要把不斷修正的大道天命擰成麻花嗎?我看著都別扭!”這時暗處忽地落下一道身影,裝束乍看起來與南斗司命并無不同,但細瞧之下,其袍袖上卻是七殺將星的金紋,面容肅殺,神色暴躁,“其他三尊天帝也沒他這么能折騰!千年前就是這樣——” “混沌初開時,一切都如大道無形。如今這天與地,不也曾是他同那樣的神折騰出來的嗎?”南斗司命似不以為然地笑而置之。 南斗七殺皺眉,不喜歡這話藏三分的交流方式:“大哥,你到底站哪邊?。俊?/br> “生機處處皆無,也處處可尋,端看如何抉擇了……” 半炷香之前,大周皇宮里一場兵變剛剛以一種戲劇化的方式收了場。 此番周瓊化整為零,令私兵陸續(xù)以販夫走卒的各類身份秘密潛入京城集結(jié),再在中秋夜宴上帶兵逼宮的全部行動,始終都未脫離過唐子玉的暗中監(jiān)視。 禁軍的失措后撤,周粥的倉皇避逃,也不過是為這出甕中捉鱉的好戲,準備好一個足夠大的“甕”罷了! 自己從來循規(guī)蹈矩治理著江山的外甥女,竟突然展現(xiàn)出這樣大氣的手筆與魄力,是周瓊?cè)f萬沒有想到的。螳螂捕蟬黃雀在后,周瓊自以為帶兵步步緊追深入宮闈,實則卻早已落入了禁軍在內(nèi),京畿衛(wèi)在外的包圍圈中,只待其安插朝中與宮里的勢力都自以為押對了寶,將隊站好時,一場游刃有余的平亂之征,才在大周第一快刀燕無二躍上飛檐的振臂一呼下,真正開始—— 拼殺并沒有持續(xù)多久,叛將叛兵很快意識到這不過是當(dāng)朝天子早就設(shè)計好的引蛇出洞,為的就是將瓊親王的勢力全部釣出、拔除。 周瓊見勢不妙,在親兵的護送下在一片混亂中渾水摸魚地撤至了瓊花殿。殿中有一口枯井,井下藏著一條人為修通的密道,直通向皇宮西門外的圍場,是她早年就未雨綢繆,為自己備下的后路。 只要逃出京城,逃回昌西,她就還有割地為王,卷土重來的機會!事到如今,她已經(jīng)顧不得什么名不正言不順了! 可她才狼狽地從密道中爬出來,外邊卻已有百里墨領(lǐng)一隊禁軍等在那兒了。 “你怎么發(fā)現(xiàn)這條密道的?”被堵截的周瓊心中一沉,自知沒了逃出生天的可能,反而徹底冷靜下來,自持地整理了一下微亂的鬢發(fā)。 “你們都怕燕無二那個‘武瘋子’,卻沒人搭理我這個‘仵瘋子’——”百里墨單手搭在自己的大金腰帶上,“哎,我也是太無聊了,想著各宮里會不會有什么陳年的拋尸懸案,所以每口井里都找了找。這不,意外發(fā)現(xiàn)的?!?/br> 周瓊冷笑:“依本王看也并非意外,是皇帝早對本王起了疑心。瓊花殿怎會不被掘地三尺?” “你也可以這么想。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嘛?!卑倮锬珶o所謂地聳聳肩,側(cè)身讓開路來,“瓊親王請吧。陛下想見你。” “也好,該做個了斷了?!?/br> 周粥從不曾想過,再與周瓊一道坐在這瓊花殿中時,會是這般物是人非的光景。來時滿腹怨懟,相顧卻只余一腔彷徨。 “小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