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比陌生人還要疏離，比仇敵還要無話可說。

    鐘慎幾乎快要在這種崩潰里習慣了。

    將要過年時，家家戶戶門前都開始掛上紅燈籠，唯獨宋子慕府邸依舊凄冷一片。

    宋子慕遣散走了所有家仆，明明貴為太師，卻活成了孤家寡人。

    鐘慎半夜悄悄提著兩個紅燈籠出了宮，趁宋子慕熟睡時，幫他掛在了屋檐上。

    單調(diào)的屋檐總算有了別的色彩，紅彤彤的，喜慶。

    宋子慕會不會高興他不知道，但他很高興。

    這樣會讓他覺得宋子慕好像活得還有那么一點人味。

    明日休沐，鐘慎無需上朝，也沒別的事可以干，干脆買了兩壺酒溜回了宋子慕宅邸。

    此時天還未明，宋子慕并未起。

    鐘慎躺在院中一顆巨大的槐樹樹枝上，這個角度正好可以看見自己掛著的那兩個紅燈籠，遙遙望去像黑暗中的兩只眼。

    不知道宋子慕明早……應該是今早起來，看見這兩個燈籠會怎么想。

    會高興嗎？

    希望他能高興，如果他高興了，能和我說句話就更好了。

    一句話就好，什么都可以。

    鐘慎買了酒卻不飲，只是發(fā)著呆，等待天明后那扇緊閉的門扉被推開。

    終于，木門被推動，有一道清瘦的身影從屋內(nèi)走出。

    宋子慕穿得不多，顯得人很單薄。

    他一出門就注意到屋檐邊的兩個紅燈籠，沉默凝視許久，久到鐘慎心里都在打戰(zhàn)。

    下一秒，鐘慎提到嗓子眼的心驟然落回原處，劇烈地跳動起來。

    宋子慕笑了，如春花焰陽，如澤蕪萬里，一瞬間讓鐘慎干涸的心臟復活。

    鐘慎準備等宋子慕進屋了再走，現(xiàn)在走太容易被他發(fā)現(xiàn)。

    就在他思考要不要在宋子慕宅邸多掛幾個燈籠的時候，宋子慕開口了。

    “四哥，不知道你什么時候有了爬樹的愛好？”

    若不是槐樹樹枝足夠粗壯，此刻鐘慎已經(jīng)從樹上掉了下去。

    不過半年多沒有聽到這一句“四哥”，此刻一聽，竟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沒有……我馬上走?！?/br>
    宋子慕像是這半年的冷戰(zhàn)都不存在一樣，對他態(tài)度無異，笑容溫和而淡。

    “四哥這么不想見到我嗎？倒是我自作多情了?！?/br>
    “沒有！”鐘慎急忙道，“我是怕你不想見我?！?/br>
    宋子慕?jīng)]有與他糾結誰想見誰的問題，抬頭看著一只嶄新的燈籠。

    “慎哥，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嗎？”

    “記得?！辩娚飨铝藰?，依舊不敢離宋子慕太近，“你一襲白衣躺在鳳凰木上，掉下的劍穗正巧砸到我?！?/br>
    “我好喜歡鳳凰木啊，紅色的花像火一樣，每一次看到它，都像看到了萬物的生命?！?/br>
    鐘慎看見宋子慕彎唇，卻沒發(fā)現(xiàn)他的眼睛里沒有絲毫笑意。

    “慎哥，我聽說城西十里有一間小木房，里面住著一個人，他培育制作了一朵不會凋謝的鳳凰木花，你買給我好不好？”

    鐘慎當然一口答應，巨大的喜悅重重砸進他的大腦，讓他一時間難以思考，沒發(fā)現(xiàn)宋子慕話中諸多的不合理之處。

    “你等我，我現(xiàn)在就去?！?/br>
    “早去早回?！彼巫幽竭M屋摘下了劈晝劍上的劍穗，放進鐘慎手中，“看樣子馬上要下大雪了，你現(xiàn)在去只怕會被大雪耽誤了腳程?！?/br>
    鐘慎握緊劍穗，“沒事，就算下著大雪，我也會把你的鳳凰木花送來?！?/br>
    “好啊，那我等著你，你一定要早點回來。”

    鐘慎當即轉身，回宮策馬往城西的方向去。

    宋子慕望著鐘慎的背影，站在原地只看了一會，就轉身回了屋。

    那時滿心歡喜的鐘慎還沒意識到，宋子慕那句“你一定要早點回來”意味著什么。

    等他意識到的時候，已經(jīng)一切都來不及了。

    宋子慕給的城西十里范圍太廣，鐘慎找了許久也沒找到對方說的那間木屋。

    問了路人也都說沒聽說過，不得已，他只能一處處尋，仍然一無所獲。

    心里那點微妙的不祥預感如同被掘出土層的石頭，臟兮兮，硬邦邦。

    鐘慎計算了一下，發(fā)現(xiàn)自己現(xiàn)在這個位置到曾經(jīng)那顆鳳凰木的距離，策馬疾馳只需要半刻鐘。

    他當機立斷勒緊馬繩，掉頭往那顆鳳凰木馳去。

    疾馳而行，不到半刻鐘便到達目的地。

    鳳凰木的枝干依舊高大，可是上面無花無葉，徒留鬼手一樣的分枝密密麻麻交錯著，樹身因為干枯已經(jīng)爆出了龜裂的紋。

    枯死已久。

    ——“我好喜歡鳳凰木啊，紅色的花像火一樣，每一次看到它，都像看到了萬物的生命?！?/br>
    現(xiàn)在火一樣燃燒的花朵衰敗了，再也長不出來了。

    鐘慎深吸一口氣，下馬到鳳凰木的樹根邊，那里有一處地方植被比其他地方稀疏。

    他拿出配劍翻開那片土地，只淺淺一層，劍就戳到了一個木頭一樣的東西。

    撥開土層，里面是一個樸素陳舊的木頭盒子。

    盒子很輕，打開以后里面只有兩樣東西。

    一朵枯死到幾乎要變成塵土的鳳凰花，以及一封信。

    信封上四個字筆走龍蛇，鐵畫銀鉤，大氣磅礴。

    看得出來字的主人心有丘壑，萬水千山盡藏其中，窺一隅便勝過行千萬里山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