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歐娜鯨群在換氣上有著和維多利亞鯨群全然不同的節(jié)奏，當克里斯蒂娜和奧洛洛兩個家族靠近時，又展現(xiàn)了第三種、第四種節(jié)奏。

    一群虎鯨浮上來呼吸，然后潛游下去，旋即會有另一群虎鯨浮上來呼吸，然后潛游下去。每個家庭有每個家庭的節(jié)奏，但在家庭內(nèi)部，上浮和下潛是同步的。

    在游出幾公里后，領頭的小情侶轉(zhuǎn)了個向，于是后面的虎鯨們也紛紛跟著轉(zhuǎn)向。

    菲歐娜家族通過散開到不同深度來做急轉(zhuǎn)彎，克里斯蒂娜家族成員則用不同的拐彎弧度避開撞擊，奧洛洛家族是最生猛的，它們能在鰭尖緊貼著鰭尖的情況下進行轉(zhuǎn)向，同時保持各個成員之間的距離不變。

    安瀾從未見過這種級別的默契。

    比起虎鯨，它們更像是巨大的沙丁魚。

    對虎鯨來說，同步性是群體生活的關鍵。

    同步睡眠，同步換氣，同步轉(zhuǎn)向，同步提高嗓門。

    如果說單個家族的同步是種合唱，不同家庭碰到一起時就變成了多聲部輪唱，到處都是和諧而美麗的音符。

    這種和諧在臨時鯨群后半段保持得很好，但在前半段是看不到的——

    小情侶并不屬于一個家族。

    背痕雄虎鯨的換氣頻率更高，換氣時間更長，和菲歐娜家族的其他成員一致，大概是為了照顧幼崽而調(diào)整出來的。而坎蒂絲在轉(zhuǎn)向前會有一個深潛的動作。

    它們靠得很近，卻是從兩首歌里單獨撕下來的樂章，是繞著彼此的雙螺旋結(jié)構，時而遠離，時而靠近。

    因此在交談結(jié)束后，安瀾毫不意外地發(fā)現(xiàn)它們把速度放得很慢，直到能夠平行。

    坎蒂絲用腦袋去頂雄虎鯨的腹部，而后者則順勢翻過來，肚皮朝天，它們貼在了一起。

    交配斷斷續(xù)續(xù)地持續(xù)了很長時間。

    一直到次日傍晚，兩頭虎鯨才完成這個儀式，十分自然地告了聲別，回到了各自的家庭中。

    維多利亞和嘉瑪都很高興。

    即使莉蓮明顯和雄性發(fā)生了不愉快，在回家時也摟著坎蒂絲說了好半天悄悄話。

    萊頓比它們回來得晚些，但它精力飽滿，游泳帶風，似乎是度過了一段挺愉快的時光。

    在那之后的一個星期，虎鯨群重新分散開，該去蹲鯨類的去蹲鯨類，該去漁場的去了漁場。這期間只發(fā)生過一次配合捕獵，目標是一頭雌性灰鯨，合作還算愉快。

    安瀾一直關注著坎蒂絲。

    這頭雌虎鯨幾乎以光速把纏綿經(jīng)歷忘了個干凈，每天都過得自得其樂，讓人看了就覺得又喜愛又好笑，但它因為邁入了鯨生的新階段而太過亢奮，還表現(xiàn)出了反常，也叫人有點擔憂。

    亢奮表現(xiàn)在很多方面。

    某天捕獵時坎蒂絲直直撞向一頭雄性抹香鯨，在很近的距離才意識到自己不是它的對手，險而又險地回到鯨群中間，為此被維多利亞劈頭蓋臉地訓了一頓。

    過幾天漲潮時坎蒂絲進入潟湖叼來了一大串馬尾藻，它把這些糾纏成環(huán)狀的海藻套在脖子上，游到安瀾面前來展示這種新穎的裝飾，旋即再度折返去尋找更多海藻，但因為停留時間過長，差點因為退潮擱淺在潟湖里。

    沒過多久，最讓維多利亞擔心的事情發(fā)生了。

    坎蒂絲開始在觀景區(qū)域脫離大部隊，靠到離觀鯨船很近的地方去看熱鬧。有時它還會追逐聚集在觀鯨船邊上等著人類撫摸它們給它們撓癢癢的灰鯨，某次因為灰鯨翻身太急，差點把船都掀翻。

    墨西哥巴哈半島是觀鯨勝地。

    這里的灰鯨不怕人是出了名的，合格的觀鯨船要遵守安全距離的規(guī)定，因此當人們發(fā)現(xiàn)在這里能“被迫”近距離看到摸到灰鯨時，游客人數(shù)迎來了激增。

    但有合格的觀鯨公司，就有不合格的觀鯨公司。

    部分觀鯨船根本不把安全距離和機動規(guī)定放在眼里，為了確保乘客一定看到鯨魚，船長會駕駛船只追逐鯨豚，在停泊時不關閉引擎，他們中有的甚至還在開那些裝有開放式螺旋槳的觀鯨船。

    噪音和槳葉都是危險源。

    引擎聲對鯨豚來說就像鄰居隔著一面墻壁裝修一樣，非常非常的吵鬧。安瀾曾經(jīng)被追過一次，那天直到晚上腦袋里都還在嗡嗡作響。

    她不是世界上唯一一條差點神經(jīng)衰弱的虎鯨。

    噪音在近年來直布羅陀海峽的虎鯨襲擊事件中扮演了一個重要角色。

    因為連年疫情，出海的觀鯨船和漁船大幅減少，連路過此地的貨船都沒有以前那么多?；ⅥL們得到了好幾個月的清凈，而且得到了更多的藍鰭金槍魚資源。沒有對比還好，有了對比，解封時就難以忍受了。

    從2020年七月到九月，水手們通報了超過26起虎鯨襲擊事件，至少一人在這些襲擊中受傷，無數(shù)船只遭到了嚴重破壞。一些當事人描述說“虎鯨試圖把船掀翻”，還有船員險些在撞擊中被船上的機器切掉手指。

    這些襲擊不僅僅發(fā)生在直布羅陀海峽，而是沿著伊比利亞半島一路向北，范圍直達加利西亞和比斯開灣。

    為了防止出現(xiàn)傷亡，西班牙交通部不得不頒布禁航令，隨后又延長禁航令的時間，并擴大了禁航令覆蓋的范圍。

    當時情況好像得到了緩解。

    到了2021年6月17日，虎鯨襲擊事件再度登上全球新聞。30頭虎鯨猛烈攻擊一艘英國游艇長達數(shù)小時，最后還咬掉了一大塊船舵。

    安瀾比任何虎鯨都明白船是不可能不開的，不管各地政府再想保護海洋，最多也只能做到限制，不可能完全杜絕，否則有一大堆產(chǎn)業(yè)要遭災。

    但在不可調(diào)節(jié)的沖突面前，某些虎鯨可能會做出過激反應。

    作為頂級掠食者，虎鯨完全有傷害人的能力。

    1927年9月9日，加州沖浪者漢斯·克里特梅爾在蘇爾角被虎鯨咬傷，傷口縫了一百多針。

    安瀾想盡可能避免這種事情發(fā)生。

    如果坎蒂絲被那些不合格的船只傷害，很難說維多利亞會做出什么反應，她自己會做出什么什么反應，但要真把船掀翻把人咬死咬傷，人類又會做出什么反應呢？

    這可不像老虎，沒有先例可循。

    好在維多利亞在處理和兩腳獸的關系上十分老道，盡管它無法得知安瀾的內(nèi)心活動，但它接下來做的事和安瀾在想的事不謀而合。

    老族長把家人聚到一起，語重心長地做了一次強化教育，告誡它們只能接近不吵鬧的友善的個體，絕對不能靠近成年船，不能靠近會打轉(zhuǎn)的船，也不能往船上跳，不要去傷害那種小動物。

    在外婆的耳提面命下，坎蒂絲雖然蔫蔫的，卻也明白自己是太沖動了，不應該離開族群到處亂跑。

    為了獎勵聽話的孫女，維多利亞親自帶著家庭成員去吸了一次兩腳獸，就像人類獎勵自己去貓咖吸貓那樣。

    目標是一艘十分規(guī)矩的小船。

    虎鯨們從觀鯨船的船底游過，在游到另一側(cè)時還翻出了肚皮。兩腳獸們發(fā)出一陣又一陣的歡呼聲。如果維多利亞因為受到追捧而得意，它也沒有表現(xiàn)出來，倒是萊頓像個人來瘋，躍水躍得不亦樂乎。

    當它們最后一次游過時，安瀾聽到船長在說：“就是這樣，等待，然后讓鯨魚自己決定今天要展示給我們什么?！?/br>
    她會心一笑。

    當最后一群灰鯨啟航的時候，虎鯨們也結(jié)束了這個悠閑的社交假期，單身漢和獨行客們是走得最早的，然后是幾個虎鯨家族。

    今年異常溫暖，維多利亞覺得有充裕的時間可以去到食物豐富的寒冷地區(qū)。

    那是一片安瀾從未踏足過的海洋。

    第78章

    生活在阿拉斯加到溫哥華島的十幾個北方居留鯨家族這些年日子過得不錯,種群數(shù)量不斷壯大。比起只剩下73個成員已經(jīng)在傾覆邊緣的南方居留鯨，境遇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然而它們也有自己的煩惱。

    每年6-10月，北方居留鯨都會聚集在約翰斯通海峽捕食洄游的鮭魚,但這個世界上最大的虎鯨棲息地里原本就容納了200多頭虎鯨,還屢屢有其他競爭者前來享用大餐。

    作為社交性很強的虎鯨,不同家族湊在一起時會相互交流交流最近發(fā)生的新鮮事,再比較比較群里的小輩，可進入7月,整個社群里的話題只剩下了一個。

    所有鯨群都在討論那伙從南邊來的鄉(xiāng)巴佬。

    北方居留鯨性情溫和，曾被看到過同海豚、海豹一起玩耍，一般來說它們碰到過客鯨鄉(xiāng)巴佬都是隔著四五百米路過去就算了，偶爾還會給讓路。

    反正你吃你的海洋哺乳動物，我吃我的鮭魚,互不干擾，要是太出格了靠近幼崽也別怪我仗著人多趕你。

    可這伙鄉(xiāng)巴佬不一樣，這伙鄉(xiāng)巴佬竟然吃魚！

    它們竟然吃魚！

    就像石頭砸在水里,所有居留鯨家族都憤慨了起來。

    和居留鯨一樣憤慨的還有過客鯨家族,它們的怒火甚至還更高漲,因為這群新來者吃了魚還不夠,連各種海洋哺乳動物都吃，完美撞上所有食譜。

    一時間,有無數(shù)雙眼睛都在盯著羅布森一間志愿者小屋跟前的海域，關注著競爭者的一舉一動。

    這群“南方鄉(xiāng)巴佬”正是維多利亞家族。

    安瀾跟著外婆遷徙到加拿大bc省已經(jīng)有兩周了，最開始她還會為經(jīng)過的其他生態(tài)型虎鯨家族緊張一下，但在兩周的緊張后,她已經(jīng)完全放松下來,常態(tài)化了。

    北方居留鯨只會嘰嘰喳喳地說著些她聽不懂的話,有可能是在抱怨，但并沒有直接上來驅(qū)逐；過客鯨要兇一點，沉默寡言一點，但它們族群小，也不會隨隨便便和維多利亞虎鯨群發(fā)生沖突，頂多是提高了捕獵的頻率。

    在適應了滿地都是海洋大熊貓的環(huán)境后，安瀾這才意識到自己在過去兩周內(nèi)到底吃了多少東西，而北方的海域又是多么豐饒，最重要的是——

    鮭魚好吃。

    不僅鮭魚好吃，捕捉鮭魚的方式還很好玩。

    整個虎鯨家族齊齊出動，從三路包抄把魚群朝固定的地方收攏，旋即由一條虎鯨突然加速沖入魚群，可以直接擺動尾巴，也可以用前滾翻帶動尾巴，重重地向上抽擊。

    一般一尾巴就能抽暈幾十條魚。

    等在邊上的其他虎鯨這時候就可以上去大快朵頤。

    就這么不斷收攏，輪流抽擊，大口吃魚，一天可以暴風吸入六十公斤，真正做到食物塞到嗓子眼。

    安瀾很快就愛上了這場捕獵游戲。

    尾巴擺動時的力量感，抽擊到獵物時的觸感，鮭魚被拍出水面拍翻肚皮時的成就感，讓她主動接過了所有抽擊任務，到后來甚至抽到自己尾巴發(fā)麻。

    而長輩們也真就由著她。

    抽著抽著，安瀾就抽上癮了。

    某天她吃膩了鮭魚，想去找只海豹解解饞，在游近時忽然想到海豹也可以用尾巴抽，只是要算好這種哺乳動物逃竄的方向和距離。

    從那天起她就成了虎鯨版c羅，試圖進一個倒鉤射門。

    平著游泳時減速向前翻過來抽尾巴——失敗；從下往上游腦袋后拉順勢向前抽尾巴——失敗；側(cè)游過來前滾翻抽尾巴——失敗；向下追擊時前滾翻用尾巴背部抽擊——大失敗。

    因為心里在計算，力度把控不好，海豹挨了這一下就跟屁股后面裝了推進器一樣，以更快的速度朝深水區(qū)發(fā)射了出去，只留下一長串吐出來的氣泡。

    安瀾：“……”

    為什么人家虎鯨可以把獵物抽出水面十幾米玩？

    她不信邪地想去看自己的尾巴。

    舅舅萊頓看老幺垂頭喪氣，趕緊過來用胸鰭拍拍安慰她，賭咒發(fā)誓說冬天回溫暖海域的時候一定給她找只最大的海龜抽著玩，它還要親自上陣給她做示范。

    嘉瑪、莉蓮和坎蒂絲都在笑，安瀾也憋著笑，就不去拆穿舅舅為什么不能眼下就拿海豹做示范還得明年去找海龜做示范這件事了。

    結(jié)果最會拆臺的還是外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