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只看著還很小的樣子呢。”

    光有體型沒有毛色在懂行的人面前什么都瞞不住，別的大鳥都是多么多么“威風(fēng)”，輪到她和其他一些年幼猛禽就是多么多么“有活力”。

    一來二去，安瀾郁卒，干脆不下去了。

    因此在大部隊行進(jìn)到西山時，她飛在2000米的高空，視野格外開闊。

    隨著距離越拉越近，城市也如一張畫卷般在眼前徐徐展開，讓人情不自禁地想飛得更高一些，看得更清楚一些。

    安瀾緊跟著一只鳳頭蜂鷹，絲毫不理會對方因為被金雕逼近而發(fā)出的驚恐萬狀的叫喚，只是一味地螺旋上升。

    在強(qiáng)大的上升熱氣流的支撐下，拔升似乎毫不費力，不僅是她，成百上千只猛禽都在拔升。

    它們遵守著某種不可被說出的規(guī)則，一只跟著一只，一群跟著一群，好像在rou眼看不到的地方有什么和山路一樣彎曲的飛行航道似的。

    很快，最頂上已經(jīng)飛到了近5000米的高空。

    從這個高度朝下看，就好像圍繞著一根看不見的擎天柱，高至5000米，低至600米，都有大鳥在張開翅膀借力盤旋，它們在一起，共同匯聚成龍卷風(fēng)的風(fēng)壁，匯聚成一張鋪天蓋地的旋轉(zhuǎn)的巨網(wǎng)。

    這是何等壯觀的鷹柱！

    游客們幾乎忘記了呼吸，此時此刻，他們仿佛也化身成一只飛鳥，在天空中自由自在地翱翔，沒有塵世的煩惱，沒有生活的重壓，只有乘風(fēng)而起的銳意，只有居高臨下的暢快淋漓。

    他們看著天空。

    而安瀾卻看著大地。

    她在看著這座有著三千多年輝煌歷史的古城，看著城市中宏偉又規(guī)整的紫禁城，看著讓無數(shù)人自豪的奧運地標(biāo)建筑，看著美不勝收的頤和園，看著曾經(jīng)站立過無數(shù)偉人的城樓。

    時間過去多少年了？城樓上的紅色可有暗淡嗎？天壇公園里的長耳鸮是否回來了？穿行在筒子河邊，又能見到多少雨燕？

    她可以親眼看看。

    或許將來有一天，她也能親眼去看看前世記憶中的江南小巷，看看山城燈火，看看雪域高原，看看天池瀑布。

    然后找個合適的地方安家。

    第128章

    如果說南北走向的山脈和它們邊上的上升氣流組成了一道空中高速,那么猛禽大群就可以被看做是坐在同一輛長途汽車上的旅客。

    大家坐了同一班車，下車的地點卻各不相同。

    從北京往南飛出三百公里，約莫是緯度足夠低、氣候也合適了,漸漸地就有猛禽從大群中脫離,去往自己熟悉的越冬地點。

    不過一路上總會有從其他方向飛來的猛禽加入其中,就這么減減加加,等大群進(jìn)入四川盆地時,規(guī)模不僅沒有縮小,反而更加龐大。

    重慶觀鳥者記錄下兩個“萬猛日”,超過八個“千猛日”，由此他們推斷出近年來國內(nèi)的環(huán)境治理卓有成效,猛禽種群數(shù)目進(jìn)一步上升。

    安瀾發(fā)現(xiàn)大群在四川盆地發(fā)生了一次分裂。

    這回不是一小撮一小撮地離去，而是真真正正有半數(shù)大鳥像散掉的蒲公英一樣朝四面八方蕩開，不出兩日，原本遮天蔽日的遷徙大部隊就嚴(yán)重縮水。

    可是獵隼夫婦還在繼續(xù)趕路。

    看它們倆這么老神在在,一副不用看導(dǎo)航的老司機(jī)的模樣,安瀾也就放下心來，還有興致和沙烏列聯(lián)系聯(lián)系合作技巧。

    兩只大金雕鳥鳥祟祟地從大群外圍約四五十米的落單位置往前追到大群背后，然后采用交替追逐和急速上升的手段,把一只深色鳳頭蜂鷹撞得失去平衡，打著轉(zhuǎn)栽落下去。

    其他鳳頭蜂鷹頓時嘰嘰呱呱叫起來，連忙加快速度想逃脫兩個惡霸的魔爪。鳳頭蜂鷹是大部隊里的主力軍,它們這一加速，帶著整個大群也快了不少。

    被拍暈的小可憐在四百米高處恢復(fù)知覺，沙烏列還想下去找它繼續(xù)“玩?！?安瀾卻看上了飛在隊伍另一側(cè)的淺色個體。

    沒錯,同為鳳頭蜂鷹,大家的長相卻天差地別。

    因為戰(zhàn)斗能力弱，容易被其他猛禽抓走吃掉，鳳頭蜂鷹只好使用擬態(tài)大法。

    有的長得像花雕，有的長得像白腹隼雕，有的長得像蛇雕，有的長得像鷹雕……

    總之宗旨就是誰能打長得像誰，能騙一個是一個。

    簡直枉為猛禽。

    不過它們有個非?？蓯鄣牧?xí)慣——吃完蜂類大餐后吃不完兜著走，和魚鷹一樣，常常能看到帶著蜂巢在天上飛然后被嘴饞同類團(tuán)團(tuán)圍住的“受害者”。

    安瀾盯上的就是這么一只。

    倒不是準(zhǔn)備殺鷹吃鷹rou，主要是想得到那個個頭挺大的蜂巢，不看看有沒有蜂蜜吃，金雕能不能吃，又好不好吃。

    于是兩分鐘后，她像前幾天搶劫魚鷹一樣飛過去搶劫了蜂鷹。

    對方敢怒不敢言，嘰嘰呱呱地叫了一陣，沒過幾天就找了塊越冬區(qū)域飛走了，也不知道是真到了目的地還是不想再和往年基本碰不到的金雕大魔王待在一起。

    安瀾很是失落。

    然后扭頭去搶劫了一只抓著翠青蛇的白腹鷂。

    跟群飛到更南邊地帶的時候，她才放下玩心，漸漸有點擔(dān)憂起來——獵隼夫婦不會是那種要一路飛到東南亞的勤奮大鳥吧？

    好不容易回來了，她可不想從另一邊再穿出去，而且飛了那么久確實也有點飛累了。

    這兩夫妻一個還翅膀不靈光，靠著地形造就的氣流高速公路，竟然一點飛不累的嗎？

    安瀾頭一次產(chǎn)生了自我懷疑。

    好在獵隼夫婦在兩天后扭轉(zhuǎn)方向，和其他一部分猛禽一起脫離大群，朝記憶中的越冬地點飛去。兩只金雕緊隨其后。

    最終的落腳點在納帕海。

    四只大鳥在香格里拉又做起了鄰居，這回沒有鳥巢，只有模糊的領(lǐng)地邊界，沙烏列偶爾會在食物短缺時驅(qū)逐獵隼夫婦，大多數(shù)時候還是當(dāng)做它們不存在，任憑安瀾飛過去和它們在高空齊齊掛一會兒。

    不過到了第二年開春，猛禽啟程向北方折返，分別就無法避免了。

    安瀾在自己想好的安家地點脫離大群。

    當(dāng)她忽然轉(zhuǎn)動尾羽轉(zhuǎn)換方向時，獵隼夫婦做了一段非常短暫的盤旋，而還在慣性往前飛的沙烏列卻鳴叫一聲，然后放慢速度折返回來。

    大金雕沒有給她任何情緒動蕩的時間。

    它就像干了一件非常自然而然的小事一樣，離開了大群，偏離了遷徙路徑，放棄了熟悉的土地，選擇了留在伙伴身邊。

    如果安瀾現(xiàn)在還是個人類，她可能已經(jīng)用擁抱把沙烏列勒死了，但她并不是人類，所以只能在落地后湊過去一點，試圖和漂亮jiejie貼貼——

    然后再一次被毫不留情地拒絕。

    說真的，因為被屁股對著的次數(shù)太多，她都快記住沙烏列每根尾羽的細(xì)微差別了。

    但這一次她沒有半點失落，反而興高采烈地重新起飛，穿梭在峭壁之中，尋找著適合用來搭房子的合適洞xue。

    哲人曾經(jīng)說過——

    生活要有點儀式感嘛。

    雖然她自己沒有小鳥，沙烏列一時半會兒也變不出小鳥，但在外蒙古住了那么久的大房子，在這里也要有個小房子才行啊。

    這么想著，安瀾完全忘記當(dāng)年筑巢失敗時的羞恥心，再次踏上了收集樹枝的道路。

    可惜的是，人不會的東西絕不可能突然變會。

    最后還是在邊上蹲了半天的沙烏列意識到她想做什么，在幾根被搭起來的樹枝很快就要散架時叼起另一個樹枝往里面一插，成功地把結(jié)構(gòu)穩(wěn)住，然后從這里開始全盤接手。

    真奇怪。

    按說沙烏列也沒學(xué)過筑巢，而且安瀾很懷疑有沒有哪只鳥專門學(xué)過筑巢，但它們憑借本能就知道該怎樣做，頂多只是搭得好搭得不好的差別。

    是不是她偶爾也該拋掉人類的邏輯思考，不去想樹枝該怎么擺放才會平衡、才能相互支撐，全然用本能支配一次呢？

    安瀾不知道。

    她只知道——有人給搭房子，真的很香！

    沙烏列在巖壁上把基底扎得結(jié)結(jié)實實，然后慢慢往上堆，做出一個碗狀結(jié)構(gòu)。然后就是一層一層地加厚，一點一點地填補(bǔ)漏洞。

    整個筑巢期間安瀾只起到了搬運工的作用，后期連這個工作都丟了，因為大金雕嫌棄她找來的樹枝形狀不對，或者不夠牢靠，好多枝條都被推下懸崖去吃灰。

    等大致完工之后，就是漫長的裝飾。

    安瀾在外蒙古大鳥巢里堆滿了皮毛，這回想換個鋪法，于是盯上了羊毛。

    起先她膽子比較小，只敢偷偷在野生黃羊、盤羊身上薅點毛，而且還得時刻當(dāng)心不要把腳爪勾在羊身上，偷雞不成蝕把米；等到幾周之后，她膽子就大了，眼睛就盯上了羊群里的小羊羔。

    對啊。

    要是能干脆拎一只回家，豈不是又能吃羊rou又能鋪羊羔毛，一舉兩得？

    說干就干。

    就是不知道為什么她某次拎著羊羔從一行帶望遠(yuǎn)鏡的人頭頂飛過時，他們先是興奮不已，然后突然一下就跳起腳來，好像馬上就要因為缺氧去吸氧了一樣。

    安瀾把黃羊丟在巢里。

    這天兩只金雕吃上了細(xì)嫩的羊rou，第二天她把剩下的羊皮在河里涮了涮，順便把自己也洗了洗，然后長著翅膀在河邊曬太陽，第三天鳥巢里就鋪上了一小塊羊毛地毯。

    面積很小，不會阻擋風(fēng)的進(jìn)入，但看著有種絨乎乎的感覺，非常治愈。

    過幾天，她帶回來一根火紅的狐貍尾巴。

    又過幾天，她帶回來一些野花。

    雖然沙烏列不明白，但它也沒阻止安瀾折騰，于是不消多時，這座新鳥巢就變得五彩繽紛，看起來像個古怪又和諧的藝術(shù)品。

    六月有一隊游客自駕經(jīng)過這里。

    大約是拍到了鳥巢，在游客離開后不到半個月，安瀾每天都能看到慕名而來的兩腳獸，其中有不少還是扛著長槍短炮的攝影師。

    兩只金雕就這么在新家安頓了下來，慢慢探索著這片草原的一切，順便把領(lǐng)地邊界朝更遠(yuǎn)處擴(kuò)展，有時還會和入侵者搏殺。

    這年冬天，安瀾在遷徙時還很戀戀不舍，暗自決定明年早點動身折返，省的其他猛禽在小窩里安家，要是沒蛋還好，有蛋她就不忍心趕，到時候又得造新房子。

    結(jié)果她滿腦子想著房子的事，一直到飛回家才想起來自己忘了什么。

    經(jīng)過兩次換羽，她翅膀上的白斑小了一些，但沙烏列身上的白斑是已經(jīng)幾乎看不到，這就意味著……大金雕完全成年了。

    它進(jìn)入了性成熟期。

    而繁衍后代是動物的天性。

    沙烏列很聰明，但沒有聰明到會去思考繁衍的意義，安瀾并不覺得自己能夠或者應(yīng)該去影響它在這方面的行為。

    唯一讓她在意的點是——

    如果多一只雄性加入她們的生活，情況會不會變得詭異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