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起先很疑惑，直到快速檢查時在大金雕跗跖上看到已經(jīng)愈合的面積很大也很深的環(huán)狀傷痕。從形狀來看，那顯然是人類用繩索或者類似的東西纏出來的。

    是馴鷹人、偷獵者還是無意間用陷阱套到鷹的牧民？

    這種傷勢竟然沒有任何救助記錄，是碰到懂猛禽的好心人了還是自己弄掉的，話說回來，動物自己真能弄掉人類捆的東西嗎？

    布日格德并不知道大金雕身邊有一只開掛的小金雕。

    他也不會知道，這只小金雕將在將來的很多年里和他結(jié)下不解之緣，一次又一次挑戰(zhàn)著他和后輩們對鳥類的認知，把他們的思維從“怎么會有這種事”變到“啊就是有這種事”。

    次年開春，森林公安把六只金雕一起放歸。

    因為姐妹倆的鳥巢太有名，他們甚至不用費心尋找其他適合生存的領(lǐng)地，而是直接把大鳥們一車運到了峭壁底下，看著它們飛回家。

    后來沒過多久，民警就在巡護時發(fā)現(xiàn)三只小鳥不見了，約莫是被驅(qū)逐離巢。

    它們堪堪在領(lǐng)地外圍停留了半個月就各奔東西、自尋出路，一年后還有游客在野外拍下照片，辨認出其中一只腳桿帶白的，儼然已經(jīng)長成了合格的大鳥。

    那年春季，牧民家里陸陸續(xù)續(xù)收到了好幾只野兔，偶爾還有狐貍，這些動物都被仔仔細細地擺放在門口，身上還有猛禽留下的抓痕。

    又過幾年，蘇尼特右旗破獲了一起偷獵走私案。

    這起案件后來被很多后輩拿來當作茶余飯后的閑聊話題，實在是因為檔案中記載的部分證據(jù)來源比魔幻還要魔幻。

    當時布日格德正在巡護巡查路上，一只眼熟的金雕從天而降，爪子上緊緊抓著一副網(wǎng)繩，網(wǎng)繩下面還墜著一個鐵絲環(huán)套，上面粘著許多帶血的雞毛。

    在四名公安民警震驚的目光中，金雕把東西朝地上一丟，然后在低空盤旋著，一直等到民警檢查完這個猛禽陷阱、發(fā)現(xiàn)有偷獵者在附近作怪，它才重新飛向高空。

    沒過多久，警方就在峭壁邊上蹲到了前來檢查陷阱的犯罪分子，并順藤摸瓜，把他背后的整個非法交易市場給打了個七七八八。

    網(wǎng)民們開玩笑說應(yīng)該給鷹巢送一面錦旗。

    警隊里幾個小年輕竊竊私語一番，倒沒有真送什么見義勇為獎狀或者好市民獎?wù)逻^去，而是在巡護時在鷹巢底下放了一點顏色各異的花。

    下回再去時，花就從草地上飛到了鳥巢里。

    小金雕從頂上探出頭來，對著他們的望遠鏡看了半晌，然后用力扇了扇翅膀，好像在表達某種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感情。

    這個窩成了民警巡護的必經(jīng)之路。

    每年都有新的幼鳥在窩里誕生，受到三位長輩的撫育，然后在具備獨立生存能力時離開巢xue，成活率感人。這樣連續(xù)多年，原本金雕密度不那么高的地區(qū)都變得競爭激烈起來。

    某天這里迎來了一個很特殊的客人。

    這位青年是從更北邊趕來的，他穿著一件厚厚的大衣，說著一口還算流利的夾雜著哈薩克語的中國話，不仔細看看不出他是個蒙古哈薩克人。

    據(jù)他自己說他今年24歲，現(xiàn)在在華國留學(xué)讀研究生，主攻天體物理學(xué)，因為在新聞媒體上看到這里有一窩特別出名的金雕，而且其中兩只在看了報道細節(jié)之后覺得可能是他認識的鳥，所以特地過來看看。

    因為七扭八歪的私人關(guān)系，布日格德找了個假日載著青年一起往草原上行進，在離峭壁有段路的地方停下來用望遠鏡觀察，一邊聽著對方講述自己的故事。

    這大體上還是個比較圓滿的故事。

    就是故事的另一個主角始終沒有名字，只是“布爾克特”“布爾克特”“那只鷹”“那只鷹”地叫著，好像它的名字就是“那只鷹”一樣。

    似乎察覺到了他的疑惑，青年短促地笑了笑。

    “當時長輩們都讓我給她起一個名字，”他說，“每個人都說要起個好名字，可以是英雄，可以是勇士，只有給了她名字，才算是真正擁有了她，當別人叫起來時，會說這是某某人的某某?！?/br>
    布日格德捧起保溫杯：“但你沒起名字?！?/br>
    “其實……我起了?！鼻嗄険蠐项^，“第一天抱鷹回家的路上我就起好名字了，但一直到家里，也不是，一直到她飛走，我都沒說出口，總覺得只要叫了，將來就很難把她放走了。”

    布日格德挺直腰板：“起了個什么名？”

    青年于是說：“朱爾德孜?！?/br>
    啊，是星星的意思啊。

    老民警很快意識到名字象征的含義，在他看來這是某種愛稱，可能意味著那只鷹對青年來說像星星一樣重要、像星星一樣美麗璀璨，就跟起“珍珠”、“花朵”是一樣的道理，

    在他聽說那只大金雕叫沙烏列之后，就更堅定了這種想法。一只叫“光輝”，一只叫“星星”，似乎沒有任何問題。

    青年并沒有糾正什么。

    此時此刻回首往事，那時候的想法還是清晰可見。

    在抱起那只鷹、說出那句話的第一秒鐘，他就覺得自己向爺爺?shù)囊笄?，而一旦開始馴鷹，爸爸自然不可能再去考慮他真實的愿望，畫冊上畫著的一切也就不可能被展現(xiàn)在他面前，揭開神秘的面紗。

    他在心里給那只鷹起名叫星星，最初并不是在提醒自己得到了什么，而是在紀念自己放棄了什么、失去了什么。

    后來那只鷹打翻了畫冊。

    再后來她遠走高飛，給所有獵人留下一個背影。

    好像命運繞了一個大圈又回到原點，他把鷹的舉動看作是上天的暗示，通過不懈努力說服家人，走上了學(xué)習(xí)進修的道路。

    它飛走時是如此自由。

    他也應(yīng)該去尋找自己的自由。

    對一個起步如此之晚的孩子而言，學(xué)習(xí)是艱難的，有時候也是痛苦的，但不學(xué)習(xí)，就永遠無法掌控屬于自己的命運。

    每當他感到動搖時，就會去翻一翻那本書里的星星，抬頭看看天上的星星，在夢里回想自己曾經(jīng)擁抱過的星星。

    “你說得對?！鼻嗄曜詈笳f道，“確實是因為思念和喜愛才會有這樣的名字，至少后來一直是這樣的。其實當時那只鷹飛走的時候我還有點舍不得，而且也擔心她在外面過得好不好。”

    好不好？

    布日格德陷入沉默。

    他想了想有幾年冬天特別寒冷時金雕們的表現(xiàn)，想了想已經(jīng)習(xí)慣每年收到禮物的牧民，又想了想那七八只在救助中心住過的幼鳥，艱難地說道：

    “那只鷹在外面還是很厲害的，前幾天還有攝影師拍到她抓兔猻了，把兔猻追得跑得比兔子都快?！?/br>
    青年點頭：“她很早的時候就能抓狐貍了，那會兒還是小鳥呢——啊，出來了?！彼钢讣茉谇捅谏系镍B巢。

    兩只大鳥從山洞中走到陽光下，一只頸毛閃著亮金色，一只頸毛閃著紅棕色，交相輝映，格外美麗。

    在它們身后，另一只大金雕也走了出來。

    那只鷹挺立身體，舒展翅膀，背毛順滑得像一匹綢緞，泛著絳紫色的烏光。

    它把每一根羽毛都和陽光交纏在一起，然后從崖壁前傾，緩慢而優(yōu)雅地拍打著羽翼，投身到了風(fēng)的懷抱里。

    名為卡班拜的青年抬頭張望，看著這只翼展超過兩米的大鳥從他頭頂上掠過。

    振翅高飛，直上云霄。

    第132章

    安瀾一家給本地金雕種群增長作出了巨大貢獻,在長達二十年的繁衍生涯里，至少三十只幼鳥全須全尾地離巢，飛向?qū)儆谒鼈冏约旱奈磥怼?/br>
    親鳥輩的某些習(xí)慣也在這個過程中潛移默化地傳給了幼鳥,有些頜教科書上寫的沒什么兩樣，有些則讓專家學(xué)者摸不著頭腦：

    數(shù)百平方公里內(nèi)摸到的每一只鳥巢幾乎都帶著點稀奇古怪的點綴,紅黃藍白橙都有；

    雄鳥在向雌鳥示好時除了表演還會贈送一些鮮亮的皮毛和花朵,挑了又挑，選了又選,比一年四季都在給老婆送花的輝藍細尾鷯鶯還要講究；

    冬天常常能看到猛禽輕車熟路地往牧民居住地跑,哪怕天氣不冷,有些大鳥往救助站所在的草原就像回家一樣熟練，豐饒季節(jié)還會捎個禮物……

    論文毀滅者也不過如此。

    在絕望之余,他們也很為種群的繁榮而高興。

    偷獵者已經(jīng)不往這里來了。

    大約是行業(yè)內(nèi)部交流聲通過氣，知道住在附近的金雕有點古怪，跟神佛顯靈了一樣，既然總在這里陰溝翻船，還不如干脆避開。

    金雕數(shù)量上升讓許多攝影師和猛禽愛好者把這片草原當作觀鳥圣地,當?shù)卣渤么藱C會大力發(fā)展“野性自然”旅游業(yè)，大幅提高了牧民救護野生動物能得到的補貼。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fā)展。

    邁過二十五歲,沙烏列和赤紅一前一后離開,又過五年,安瀾?yīng)氉栽邙B巢里沉沉睡去,身邊放著的是大金雕留下的已經(jīng)不再鮮亮的金色羽毛。

    她離開時是在一個春天。

    穿過光怪陸離的時空隧道，等她再次恢復(fù)意識,睜開眼睛,就發(fā)現(xiàn)雪花正在漫天飛舞,腳下踩著的地面更是松軟到凹陷。

    五世轉(zhuǎn)生,季節(jié)變化并不稀奇，真正稀奇的是這次的穿越對象不是幼崽，而是一只成年動物。

    怎么會這樣？

    沒有人比安瀾更明白傳承意味著什么。

    如果沒有長輩教導(dǎo)，沒有訓(xùn)練積累，在野外生存中缺乏必要的種族知識和技巧，很有可能走上彎路，甚至可能危及生命！

    她立刻就想在大腦中搜索記憶，但穿越小說里常常描寫的“接受記憶碎片導(dǎo)致的痛苦”讓她猶豫了片刻，最終還是沒有往記憶深處找尋，而是先觀察起了四周。

    幾秒鐘后安瀾就慶幸自己做出了這個決定。

    在她面前十幾米處有八頭顏色各異的巨狼，在她身后三十多米開外還跟著一頭更大的狼，它們沒有在奔跑，而是在踩著彼此的腳印朝某個方向趕路。

    狼是適應(yīng)力最強的哺乳動物之一，是家犬的祖先，也是許多文學(xué)著作里慣常歌頌贊美的以團隊協(xié)作出名的野性動物。

    因為分布甚廣、亞種眾多，向要辨認出每一種狼對非愛好者而言幾乎是不可能的，但有幾種狼因為特征鮮明、名聲在外，卻很不容易和其他種群混淆。

    其中就有世界上現(xiàn)存最大的犬科動物——

    北美灰狼。

    作為北美洲最強大的掠食者之一，這種動物過著以家庭為主要組成部分的群居生活，偶爾也會接納少數(shù)外來者。

    狼群中個體數(shù)量一般在5-10個，有記載的最大數(shù)量是37個，出自德魯伊峰狼群，但無法長期維持，會隨著時間流逝逐漸分裂成規(guī)模更小的群體。

    安瀾所在的狼群現(xiàn)在看來一共有10個成員。

    因為它們只是在趕路，還沒有進行任何社交行為，她一時半會兒也無法光憑位置分辨出哪些是阿爾法狼。

    但有兩件事是確定的。

    第一，自己肯定不是阿爾法狼。

    第二，跑在最前面開道兼指引方向的母狼有很大可能是阿爾法狼。

    阿爾法是狼群中當之無愧的領(lǐng)袖，也是最受尊重的家庭成員，通常一個狼群中會有一公一母兩頭阿爾法狼，也就是通俗說法中的狼王和母狼王。

    阿爾法公狼是所有公狼的領(lǐng)袖，阿爾法母狼是所有母狼的領(lǐng)袖，這兩套等級制度獨立架構(gòu)，只在繁衍后代的冬季存在交集，兩名阿爾法之間大多數(shù)時候并不存在上下尊卑關(guān)系。

    安瀾是母狼，自然要服從阿爾法母狼的命令。

    生活在一個族群里最怕的就是認不清自己的地位，無論當獅女王還是祖母鯨時她都親自教育過許多敢于挑戰(zhàn)權(quán)威的后輩，對領(lǐng)導(dǎo)者的禁區(qū)心知肚明。

    沒有記憶、不熟悉身體、搞不懂狼際關(guān)系……穿到這個世界才半分鐘，穿越模式還改變了，再怎么謹慎小心都不為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