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

    吹了五六分鐘之后，鹿哨的聲音戛然而止，山谷里靜得可怕，只有風(fēng)灌入山洞帶起一點嗚嗚的嗡鳴。

    片刻之后，西南方掀起尖銳的噪音，很像是手機(jī)放在麥克風(fēng)邊上時會有的嘯叫，噪音退去之后，另一種叫聲慢慢響了起來。

    對大多數(shù)聽不懂的人類來說，這聲音顯得那么稚嫩，那么淘氣，可愛又可憐；但對所有能聽懂的灰狼而言，世界上再沒有比這更恐怖的聲音了。

    錄音機(jī)里播放的是幼崽的尖叫。

    安瀾不知道人類是在什么情況下錄到這段音頻的，但音頻中的小狼崽子應(yīng)當(dāng)正處于極度的驚懼和恐慌之中，最“妙”的是叫聲還有強(qiáng)弱變化，和谷地幼崽扯著嗓子干嚎的樣子不同，這只幼崽的聲音隨著時間流逝越來越微弱，利箭一樣穿過每頭灰狼的胸膛。

    它在哪？

    它受傷了嗎？

    它是不是處于死亡邊緣？

    一個個連珠炮似的問題把整個谷地狼群弄得頭暈眼花，就連安瀾和諾亞都在努力克制想要往外沖的欲望。

    對幼崽的保護(hù)欲被寫在動物的本能當(dāng)中。

    明明知道等在外面的是獵人、錄音機(jī)和獵槍，但他們心里仍然忍不住會去想：會不會是隔壁狼群有小狼被人類抓住了在等待解救呢？會不會是哪頭懷孕獨狼正好在領(lǐng)地里產(chǎn)崽了呢？

    想著想著，安瀾就坐立不安。

    但她并不是狼群中反應(yīng)最激烈的。

    遠(yuǎn)遠(yuǎn)不是。

    從洞xue深處忽然傳來了爪子撥開浮土劃過巖石地面的刺耳響動，安瀾扭頭看去，發(fā)現(xiàn)群狼之中赫然站起的竟然是整個家族里最膽小的成員。

    兔子在發(fā)抖。

    早在直升機(jī)飛過時它就被嚇壞了，全靠其他灰狼的安慰才穩(wěn)定下來，可現(xiàn)在這份穩(wěn)定沒有任何立錐之地，蓋因幼崽瀕死的高呼聲正在山洞里回蕩，連最微小的縫隙都充斥著這個聲響。

    如果不是對狼群的活動軌跡心知肚明，安瀾會以為眼前站著的這頭灰狼從流浪犬或郊狼那里得來了狂犬病，穿越落基山脈至今，她還從未見過那么駭人的景象。

    兔子搖搖晃晃地往前走了兩步，全身肌rou緊繃，背毛在沒有看到敵人的時候就炸了起來，它瞪大眼睛，先是喘著粗氣，然后忽然發(fā)出了極為扭曲的嗥叫聲，完全呈現(xiàn)出一副膽小動物在被嚇破膽之后反而有可能會出現(xiàn)的瘋狂狀態(tài)。

    這份瘋狂加劇了山洞里的不安情緒。

    糯糯、眼線和神氣在角落里縮成一團(tuán)，羅密歐和葡萄更是擠得看不清哪條腿是誰的，傷疤一聲接著一聲地嗥叫，莫莉的尾巴在地上抽個不停，寬耳對著看不見的地方狂吠，小調(diào)皮則試圖越過其他灰狼出去查探情況……

    不能讓它出去！

    安瀾幾乎能想象到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

    任何背有偵查任務(wù)的灰狼在到達(dá)偵查地點后一定會做的一件事就是停下來查看情況，判斷危險來自于何處，危險等級又值不值得出動整個家族。

    放在平時一點問題都沒有，但此時此刻，在群敵環(huán)伺中，這個停頓是致命的！

    諾亞也意識到了情況的危急，他叉開四腿死死占住陣地，背部弓起，腦袋下壓，準(zhǔn)備給任何敢于挑戰(zhàn)權(quán)威的灰狼一個深刻的教訓(xùn)。

    小調(diào)皮第一次嘗試突破就被頂了回來。

    趁它還在地上翻身，安瀾定了定心神，用嗥叫告訴所有家庭成員：自亂陣腳是錯誤的行為，違抗命令更是不可接受的行為，狼群必須停留在這個山洞之中，這是阿爾法狼的意志，而任何不遵從這個意志的成員都將受到最嚴(yán)厲的懲罰。

    她的呵斥聲起效了。

    正在嗥叫、吠叫的灰狼都收住了嗓門，神志模糊的兔子看著也正常了一些，小調(diào)皮在片刻的猶豫過后退到深處。

    可是錄音機(jī)里幼崽的尖叫聲并沒有停止。

    隨著放送的繼續(xù)，山洞里不安的情緒也在再次累積，就像澆了一碗冷水之后再次被慢慢煮沸的湯鍋，液體隨時隨地都要從口子上噴涌出來。

    安瀾還是人類時曾聽過一個傳言，說某國使用某個歌手的歌從早到晚二十四小時不停地去折磨犯人，使他們疲憊不堪、精神崩潰，從而得到審訊者需要的信息。

    盡管灰狼不是罪犯，獵人不是審訊者，錄音機(jī)里播放的也不是歌謠，但兩種情況在某種程度上是相似的，有種扭曲的既視感。

    為了避免家人陷入崩潰，安瀾不得不硬下心腸，拿出了自上位以來最兇狠的彈壓態(tài)度，讓所有還算清醒的灰狼輪流去挖洞，讓所有不太清醒的灰狼挨一下子清醒清醒。

    最激烈的一次反抗意外的來自寬耳。

    這頭母狼向來想要自己的幼崽，對其他幼崽的聲音也十分敏感，當(dāng)情緒累積到極限時，它從地上彈起，擠開面前其他的灰狼就想往諾亞邊上的空隙里鉆。

    諾亞沒有放任這種行為。

    他用腦袋狠狠地把它頂了個倒仰，旋即朝著脖子和肩胛的連接部位就是狠狠一口，當(dāng)即把寬耳疼得打了個哆嗦。

    與此同時，安瀾拖住它的后腿，把它拖回了原本該在的地方，交由狀況最好的莫莉mama看管。

    事實證明姜還是老的辣。

    盡管養(yǎng)育過很多幼崽的莫莉也在為這個聲音心煩意亂，但它對兩腳獸有著充分的了解，對安瀾給出的“危險”信號也深信不疑，因此并沒有特別慌神，只是心煩得拍尾巴。

    多了一個管理者，局面才稍稍穩(wěn)定。

    兩頭阿爾法狼成功地把所有灰狼都圈在了山洞里，只不過隨著時間流逝，有些狼表現(xiàn)得越來越暴躁，有些狼表現(xiàn)得越來越萎靡，挖掘洞窟的速度也慢了下來。

    安瀾于是把它們趕出去，自己在里面使勁。

    沒過多久，原本打算用來當(dāng)做育兒處的小平臺就被挖出來的碎泥塊淹沒了，山洞里滿是土腥味和小蟲子被壓死后散發(fā)出的臭氣，但這些氣味也無法遮蓋住漸漸透進(jìn)來的花香味，更不可能遮擋住一點點擴(kuò)大的光亮面。

    快點。

    再快點。

    狼群必須要趕在獵人意識到情況不對派人繞行至山洞背面查看之前潛逃出去，否則就會被困死在這里，即使不被子彈殺死，也會被饑餓和精神折磨殺死。

    安瀾一直在刨挖。

    泥土從爪子底下流水般涌過，爪墊不知什么時候被細(xì)小的石子劃傷了，每次踩下去都痛得揪心，鼻腔里充滿了糟糕的氣味和浮土，白色的皮毛也被染成了臟兮兮的泥色。

    好在付出大多數(shù)時候會獲得回報。

    約莫過了十幾分鐘，眼前的洞壁整個塌了下去，露出了背后完整的天光，安瀾看著這個僅能容納一頭灰狼進(jìn)出的洞口，罕見地猶豫了。

    她知道獵人在西南方。

    按照方位推斷，這個洞口應(yīng)當(dāng)是開在東方，不會被獵人們發(fā)現(xiàn)，但她怎么知道對方有沒有轉(zhuǎn)移陣地或者分兵呢？錄音機(jī)在響就能代表一切嗎？

    顯然不是。

    可是……

    假如獵人真的守在兩側(cè)，石頭縫里能容納她挖出來通道到達(dá)極限也只能供一頭狼慢慢爬行，第一個出去的成員恐怕兇多吉少。

    安瀾不是貪生怕死之輩，但在戰(zhàn)斗中死去和被獵槍狙死完全是兩碼事，前者至少知道敵人在哪，后者卻是毫無征兆，讓人每時每刻都提心吊膽，恨不得誰來給個痛快。

    糟糕透頂。

    正在安瀾?yīng)q豫的時候，一個毛茸茸的東西從背后碰了她一下，然后有什么非常溫暖的東西從邊上擠了過來，直接把她擠到了背后。

    諾亞在洞口頂了一鼻子灰，狠狠地打了個噴嚏，但他的動作沒有停頓，以一個對狼來說顯得極為古怪的姿勢往外面的天地爬行而去，留下兩道被后腿蹬出來的拱起的泥。

    安瀾感覺心跳到了喉嚨里。

    她等待著從未知變?yōu)橐阎倪^程，等待著一場勝利，或是一聲奪走性命的槍響。

    時間被被拉得無比漫長。

    終于，被身體擋住的天光再次大亮，諾亞扭轉(zhuǎn)身體，沖著山洞內(nèi)部發(fā)出了一聲很輕很輕的做賊一樣的嗥叫聲，然后在原地轉(zhuǎn)了幾個圈，跑到左邊又跑到右邊，一刻沒有停歇。

    安瀾知道諾亞是在用奔跑聊勝于無地防止被槍擊，但他的動作那么笨拙，又有點古怪的滑稽，看了實在讓人從心底里忍不住想要露出微笑。

    她稍微放松了一些，回頭頂了頂離得最近的葡萄，示意它跟著阿爾法向前走。

    在接下來的五分鐘里，谷地狼群的成員一個接著一個從洞口爬了出去，安瀾最后一個爬出洞xue，來不及抖抖身上的泥土，就帶著狼群飛快地朝著樹林進(jìn)發(fā)，將幼崽的啼哭聲拋在身后。

    她不知道自己的目的地在何方。

    這里是谷地灰狼世代相傳的家園，天大地大，山林廣闊，可在小鎮(zhèn)開始組織獵人節(jié)日之后，不用幾年，這片凈地恐怕就會獵人的游戲場，再也沒有一寸土地能讓她感覺到安全，讓狼群的后代感覺到安全。

    去東南角找狼營？

    不，不行。

    研究員不一定愿意把野狼放進(jìn)營地里，如果沒有進(jìn)入營地，而是躲在營地邊上，根本起不到保護(hù)作用，獵人該打的還是會打，無非就是打完可能會因為太過囂張和研究員發(fā)生一些沖突。

    往北走去更寒冷的地方？

    不，也不行。

    溫度根本無法阻止有現(xiàn)代科技保護(hù)的人類，阿拉斯加州每年在合法狩獵中死去的棕熊數(shù)量都是一個恐怖的數(shù)字。

    那么……往南走？

    南邊倒是有個適合狼群的去處。

    距離谷地領(lǐng)地700公里的地方坐落著世界上第一座國家公園，那里有世界上面積最大的森林之一，有無數(shù)奇珍異獸，最重要的是——任何獵殺野狼的行為在那里都是違法的。

    如果說北美有哪個地方對狼來說相對安全，最先被想起來的一定是黃石國家公園。

    要為此放棄已經(jīng)擁有并熟悉了的領(lǐng)地嗎？

    這一路上可能會碰到很多艱難險阻，領(lǐng)地狼群的阻擊，其他掠食者的競爭，隨地隨地會發(fā)生的人狼沖突，陌生的地形……即使成功進(jìn)入國家公園的范圍之內(nèi)，也并非一下子就能踏上坦途。

    值得嗎？

    安瀾在呼嘯的風(fēng)中閉了閉雙眼。

    她知道自己心里已經(jīng)有了答案。

    第180章

    卡恩在中午接到了一個電話。

    這通電話來自小鎮(zhèn)上的私立醫(yī)院,電話那頭是一位聲音聽起來很虛弱的女士，自稱是薇拉的姨媽。

    這位夫人說前段時間自己因為摔倒一直待在醫(yī)院，沒想到家里竟然差點發(fā)生慘案，幸好有人（和狼）向薇拉伸出援手,她覺得非常感激,愿意向狼營提供一筆價值不菲的物資資助,也愿意出面去聯(lián)系媒體，讓更多人聽到黑狼和白狼的故事，為野狼保護(hù)出一份力。

    聽到這話，卡恩困意全無。

    此時此刻他還不知道自己心心念念的、好不容易打入的谷地狼群已經(jīng)連夜卷鋪蓋踏上了搬家的路。

    安瀾花了一點時間說服所有家庭成員。

    五頭年輕灰狼對首領(lǐng)言聽計從；再往上的兔子還在瑟瑟發(fā)抖,首領(lǐng)說什么就是什么；傷疤在戰(zhàn)敗后就失去了話語權(quán)；寬耳和小調(diào)皮剛剛都被教訓(xùn)過，只是象征性地用吼叫抗議了一下。

    反應(yīng)最激烈的是莫莉mama。

    也許是覺得自己的身體已經(jīng)無法承受長途奔波,也許是在這片土地上留有太多美好的記憶，每到一處都能看見自己同親輩、配偶和孩子們奔跑過的身影，這位年長者表現(xiàn)出了前所未有的固執(zhí),站在原地不肯動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