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不是在心里認真請求起了作用，汽車一路開到羅斯福塔區(qū)調(diào)頭向東行進時，辦公室里打來電話說谷地狼群停下了腳步，而且有游客看到它們在吃東西。

    諾林二話不說就給老友卡恩掛了個電話。

    卡恩也很清楚現(xiàn)在打這個電話是為了什么，于是也懶得寒暄，直接說出了自己一路跟蹤時看到的景象，得出的結(jié)論是——“狼群是因為追蹤一頭母鹿進入拉馬爾山谷的?！?/br>
    “所以它們會在狩獵結(jié)束之后離開？”諾林直戳核心，“通常因為追蹤獵物離開領(lǐng)地的狼群都會在狩獵結(jié)束后第一時間回到比較熟悉的區(qū)域，領(lǐng)地標記會讓它們焦躁不安的。”

    “前提是領(lǐng)地標記本身沒有問題?！笨ǘ髦赋觥?/br>
    的確，如果按照追蹤圖上顯示的狼群活動軌跡來，那么至少有四個狼群都有可能在從羅斯福塔區(qū)到拉馬爾山谷的范圍里做過標記，這就意味著任何進入這片區(qū)域的外來狼群都會感覺到混淆，而且還會感受到機會。

    用現(xiàn)在比較流行的話來說——既然你們（規(guī)模甚至還不如入侵者的狼群）都可以在這個地方留下標記，那我也可以吧。

    “谷地狼群是很有進攻性的狼群?！笨ǘ髟趻祀娫捛罢f道，“或者也可以說，阿爾法狼很有目的性，我跟蹤研究它們已經(jīng)有很長時間了，老朋友，我可以負責任地說，我認為凱莉和諾亞完全明白自己在做什么?！?/br>
    所以事情大概率是沒那么簡單。

    諾林深吸一口氣，做好了充分的心理準備，他掛斷電話（還不忘提醒一句“大黃石生態(tài)圈里的灰狼都沒有官方名字只有編號頂多是研究員私下叫叫”），然后給正在跟蹤其他狼群的研究員發(fā)去了信息。

    又不能干涉狼，又不能干瞪眼看著，所以還是抓緊這難得的不同狼群間交流的機會，大家就準備好迎接從拉馬爾山谷暈開的沖擊余波，一起好好做研究吧。

    抱著這樣的心態(tài)，他在到達目標停車區(qū)、看到正在對峙的谷地狼群和救援溪狼群后簡直是心如止（死）水（灰），也就是轉(zhuǎn)眼看到谷地狼群后面跟著的幼崽軍團時抽了抽臉皮。

    那些都是半歲大的小狼。

    換了別的狼群根本不可能把這一大票在戰(zhàn)斗中毫無作用的半歲狼放在離陌生狼群不到三四百米的地方，可是谷地狼群就有這么勇，就有這么大搖大擺，那架勢一看就不是一時興起狩獵狩出了領(lǐng)地范圍，而是早有預謀。

    偏偏救援溪狼群還真就跟被鎮(zhèn)住了一樣，兩頭阿爾法狼看看擋在前面的成年灰狼，又看看遠處的小狼，罕見地表現(xiàn)出了猶疑不決。

    它們早就習慣了北部地帶的活動“規(guī)則”。

    活動范圍重疊、領(lǐng)地不排他……這些在豐富的食物資源面前都算不上什么大事，只要這里還有數(shù)不盡的鹿群供應，它們就能做到無視那些搶食的鄰居，只專注在自己的家族身上。

    大家都在遵守這個規(guī)則。

    因此當強勢的瓦皮帝湖狼群向東北施壓時，所有在這里活動的規(guī)模較小的狼群都沒有退縮，而是共同扛起了自南向北席卷而來的洪水般的壓力，并最終將強敵拖在了邊界線附近，沒有讓它們?nèi)局改切┴S饒的獵場。

    既然成功做到過一次，那么就必然能做第二次，只是灰狼們無法預料到竟然會出現(xiàn)這種不打招呼就拖家?guī)Э陂L驅(qū)直入的敵人，沖突發(fā)生時只有救援溪一個狼群在這附近。

    這不是什么好現(xiàn)象。

    一旦讓入侵者不管不顧地闖到了獵場附近，再想將它們驅(qū)逐出去，勢必要付出更長的時間和更沉重的代價。

    說來慚愧，狼是更適合順風作戰(zhàn)的動物。

    小狼群組成的陣線在看不到勝利的曙光時很容易就會因為彼此血緣關(guān)系不緊密而分崩離析，假如入侵者的獨占反應不激烈，那就會更糟，只要能在獵場邊緣混一口飯吃，恐怕這分崩離析還會來得更早些。

    然后會怎么樣呢？

    一個由九名成員（包括幼崽）組成的家族是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同一個由二十三名成員組成的龐大家族相抗衡的。

    救援溪狼群的阿爾法狼沉默地站在山崗上。

    它們并不愚蠢，多年的生存經(jīng)驗已經(jīng)讓它們充分知曉在沒有準備和后援的情況下貿(mào)然同數(shù)量數(shù)倍于己的入侵者戰(zhàn)斗完全是求死的行徑，在某些時候，它們必須等待，它們只能等待。

    于是阿爾法狼做出了自己的決定。

    至少今天，它們不會戰(zhàn)斗。

    在敵人冰冷的注視中，谷地狼群將隊伍收攏，大狼保護著小狼，毫不猶豫地踩過了氣味濃郁的三棵大樹，進入了這片被共同占有著的土地。

    待在停車區(qū)的工作人員放下望遠鏡，彼此交換了一個眼神，默契地保持了沉默。

    諾林有種古怪的預感。

    盡管今年從羅斯福塔區(qū)到拉馬爾山谷的北部地帶仍然處于混亂之中，但明年，后年，大后年，只消等待谷地狼群的這波幼崽成長起來，這個格局就會迎來巨大的改變。

    而這也是安瀾和諾亞最初的計劃。

    他們在入侵這片領(lǐng)地的時候就想好了將來應該怎樣去面對危局，也做好了可能會在初期失去一些成員甚至一年兩年不添加新成員以鞏固統(tǒng)治的準備。

    當一塊游戲地圖到處都是資源點、且還有大量資源不斷在邊界線上流動的時候，想要把所有競爭者擋在外面幾乎是不可能的，唯有不斷發(fā)展自身、強大自身，使整個家族牢牢凝聚在一起，震懾住那些入侵者，才是可取之道。

    正如現(xiàn)在發(fā)生的一樣。

    從風中傳來的訊息告訴安瀾遠處的山崗上有狼，谷地的樹林里有狼，寂靜的河流邊也有狼，但此時此刻，這些灰狼只能不安地站在原地，伸長脖子朝著空中輕嗅，忍耐著獵場被占據(jù)后的惱怒之情，甚至不敢用嗥叫聲進行什么有力的阻擊，因為它們還沒會合到一起，僅僅憑借自己的力量，它們畏懼可能會到來的打擊。

    強大是所有掠食者一生的追求。

    谷地狼群眼下還并非無所不能——它們的成員數(shù)量比之灰狼記錄中最高的近四十頭還有很長一段發(fā)展距離；它們的隊伍中還有不精于戰(zhàn)斗的傷員和老年；它們還有比其他任何狼群都要多的幼崽需要保護和照看——但即使如此，安瀾當上阿爾法狼之后長達兩年的經(jīng)營已經(jīng)初見成效。

    盤踞在拉馬爾山谷的狼群或許能抵擋住許多曾經(jīng)想涉足這片領(lǐng)地的入侵者，但卻無法抵擋住谷地狼群，蓋因后者并不是撞擊在石頭上就會輕易散去的煙云霧氣，而是一把鋒利的寶劍，直直地破開壁障、刺入內(nèi)里。

    誰也不能把它們趕走。

    第194章

    拉馬爾山谷的領(lǐng)地動蕩正如工作人員所料的那樣造成了一系列的連鎖反應,被暫時隔離在核心獵場之外的狼群不得不在邊緣地帶游蕩，對其他狼群的領(lǐng)地造成擠壓。

    駐扎在黃石公園里觀察學者都悲喜交加。

    悲的是狼群相互擠壓必然會導致沖突，沖突有很大幾率會致使他們已經(jīng)觀察了多年的像朋友和孩子一樣的灰狼個體喪生,嚴重的甚至可能導致整個家族被從記錄中抹去；喜的則是得以觀察到更多發(fā)生在種群間的社交行為,和緩或者激烈。

    卡恩·懷特同樣不會放過這個機會。

    他謹慎地觀察了一段時間,發(fā)現(xiàn)這回谷地狼群好像沒有繼續(xù)往其他地方挪動的意思了，才聯(lián)系研究員們把狼營挪到拉馬爾山谷附近來。

    狼營搭建在半山腰上,視野開闊,又因為有樹林的遮蔽,不登上用作眺望的雙層建筑的話就能憑此避開底下公路上停車區(qū)游客的窺視，可以說是兩全其美，大家都很滿意。

    唯一讓研究員有些擔心的只有使用壽命。

    原本以為按照谷地狼群閑不住的性格,這一次搭建起來的臨時營地又只能存活幾個月，頂多是半年，但半年過去,一年過去，一年半過去，兩年過去,營地里的陳設(shè)越添越多,慢慢從簡陋的帳篷區(qū)恢復到比在落基山脈北部時還要完備的模樣，狼群都沒有再遷徙。

    谷地灰狼就這樣在拉馬爾山谷安了家。

    研究員們慢慢放下心來,開始把自己的生活同這片營地所處的位置聯(lián)系在一起做新規(guī)劃，一些需要長期跟進的項目也被提上了日程。

    卡恩掛著這些項目總負責的名頭,其實做的最多的事就是三天兩頭往狼群里跑,美其名曰收集資料,并培養(yǎng)后輩和實習生。

    拜訪并不是從狼營一落成就開始的。

    頭幾個月里卡恩根本不敢徒步靠近在休憩的谷地狼群,因為那十只小狼仍然處于無法保護自己的成長期,而且救援溪狼群為代表的幾個“土著狼群“還在不間斷地尋找機會制造麻煩。

    本意是要去和灰狼好好相處，要是反而被誤會成是敵人或者不小心被卷入幾個狼群之間的爭斗就糟糕了。

    轉(zhuǎn)折點發(fā)生在冰雪消融的春季。

    某天夜里卡恩在整理排泄物樣本時聽到附近山上爆發(fā)出一陣極為恐怖的咆哮聲，等他匆匆沖到二層建筑和其他研究員碰頭時，就聽到從河谷和另一側(cè)山頭也傳來了同樣的聲音。

    狼嗥響了一個晚上。

    第二天清早天才剛蒙蒙亮，研究員們就焦急地離開營地，帶著無人機和熱成像儀出去搜索狼群沖突留下的痕跡。

    派出去偵查的無人機在昨夜狼嗥聲匯集的地方發(fā)現(xiàn)了六頭倒在地上的灰狼，有的早已變得僵硬，有的雖然還在喘息，傷勢卻很嚴重，似乎隨時都會跨過死之國度的大門。

    圍繞著這些灰狼的是谷地灰狼。

    顯然它們想方設(shè)法堅守住了陣地，并且成功對敵人成功造成了四次減員，但這些減員不是毫無代價，因為此時此刻它們正在尸體邊上穿梭，嘗試著把屬于家庭成員的遺體從戰(zhàn)場中完好無損地揀出來放到干凈的地方。

    卡恩幾乎是第一眼就認出了莫莉和它的配偶。

    對任何一名抱著愛意和狼群相處的研究員來說，看到自己從小觀察到大的還起了名字的灰狼死去都是一個十分令人心碎的景象。

    這一年莫莉已經(jīng)十分年邁，放眼整個園區(qū)的歷史都可以算得上是長壽，大家其實多多少少都做好了失去它的心理準備，可是他們期待的死亡會發(fā)生在一個平靜的夜晚，發(fā)生在一條被月光點亮的小河邊，絕對不是在戰(zhàn)場上。

    沒人能想得到。

    谷地狼群曾經(jīng)的行事準則在卡恩的記憶中已經(jīng)有些模糊不清，但他看得很清楚，記得也很清楚，凱莉和諾亞上臺后就構(gòu)建起了一套嶄新的行事準則，在這套體系中，年老體衰的灰狼和受傷導致殘疾的灰狼基本不被要求承擔任何戰(zhàn)斗職責，只會被安排去看護幼崽，以及放哨。

    他不認為這個原則會在一夕之間改變。

    那么是為什么呢？

    難道是敵人給的壓力太大，導致兩頭前任狼王也必須參與到戰(zhàn)斗之中，否則就會讓家族里新生的嫩芽在開放前就被焚毀？

    還是說莫莉像許多其他野生動物那樣能夠意識到自己大限將至，比起成為狼群的“負累”死去，它更愿意死在一場保衛(wèi)家族的戰(zhàn)斗之中？

    卡恩不知道。

    但他知道的是——在生命的最后時刻，臉上帶著兩道傷疤的年輕一些的雄性灰狼并沒有放棄自己的配偶，也沒有忘記自己作為一位前任首領(lǐng)對家庭該有的責任，因為它是躺在莫莉身邊頭挨著頭肩膀挨著肩膀死去的。

    光憑這一點，卡恩就非常觸動。

    而從行動上來看，谷地灰狼也為此震動不已。

    有灰狼在對著天空發(fā)出哀鳴，年輕的小狼擠在外圍不知所措，但行動都很遲緩，顯然是也沉浸在不安和痛苦之中，凱莉和諾亞帶著幾頭灰狼正在戰(zhàn)場邊的大樹下挖狼xue似的挖洞，似乎是想要把遺體埋到泥土里去。

    麗芙的相機忠實地記錄下了每一秒鐘。

    這種埋葬行為很罕見，非常罕見，但也并非第一次被研究學者目擊。就是在黃石公園里，曾有學者觀察到灰狼挖坑埋葬烏鴉的行為，并且她非常確信這種行為是出于對陪伴多年的“老友”的紀念，而不是出于對“食物”的儲藏。

    卡恩研究狼的年限越長，就越覺得它們是種感情豐沛的動物，而這種認知也在接下來的一段時間里不斷得到鞏固——谷地灰狼連續(xù)好幾天都在戰(zhàn)斗發(fā)生的地方徘徊，每次徘徊結(jié)束之后還會在首領(lǐng)的帶領(lǐng)下久久地嗥叫，無疑是在為同伴，不，長輩的逝去感到悲傷。

    紀念持續(xù)了整整一周。

    在這一周時間里，黃石公園灰狼保護辦公室的記錄屏幕上再也沒有捕捉到其他顏色線條入侵白色線條盤踞地點的案例，大約在那場慘痛的戰(zhàn)役中其他幾個家族也受到了重創(chuàng)，喪失了入侵核心地帶的動力，從此只在邊緣游走。

    鄰居徹底安分了下來、小狼的自保能力不斷提升、失去親人的痛苦也在慢慢撫平……當谷地狼群徹底恢復到從前在瑪麗峰那樣輕松的樣子之后，卡恩也順勢恢復了對狼群的拜訪。

    不過畢竟有一段時間沒靠近狼群了，雖然知道狼的嗅覺和記憶力都很不錯，由狼馴化而來的家犬更是過了幾年都不會忘記自己熟悉的人類，但他在第一次嘗試恢復聯(lián)系時還是表現(xiàn)得十分謹慎。

    所幸他并沒有被排斥。

    已經(jīng)過了壯年期的凱莉和諾亞像迎接一個老朋友那樣熟絡(luò)地迎接了他，兩頭灰狼還破天荒地允許他按照社交禮節(jié)用親吻吻部的方式對它們表達了自己的尊重和喜愛。

    其他灰狼多多少少也還記得這個被阿爾法狼接納的人類，當卡恩坐到離狼群只有四米遠的地方時，沒有一頭成年灰狼表現(xiàn)出攻擊欲，當年對他最有戒心的兩頭后加入的公狼也不過是保持了警戒狀態(tài)，掀起眼皮朝這里看了兩眼，就專注地做自己的事去了。

    威脅最大的反而是那些一歲多大的小狼。

    它們一方面對陌生的兩腳獸充滿了好奇，另一方面又因為己身戰(zhàn)斗力還不足以和長輩媲美所以對任何危險的東西都充滿了警惕，由此造成了一種徘徊狀態(tài)，很是蠢蠢欲動。

    卡恩倒是很想和谷地狼群的下一代搞好關(guān)系，可他也知道這個年紀的灰狼做事情沒輕沒重，很容易就會造成嚴重傷害，所以只是老老實實地坐著，時不時還會往后躲避。

    凱莉和諾亞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他的窘境，于是便坐到他身邊不遠的地方，把自己當做人類和其他家庭成員中間的隔離地帶。如果有小狼靠得太近、表現(xiàn)得過于亢奮，做出露牙刀或者拱起身體的戰(zhàn)斗預備行為，阿爾法狼就會從喉嚨里發(fā)出滾雷一樣的咆哮去進行大聲呵斥，直到它們悻悻地垂著頭離開。

    這份親近和體貼讓卡恩倍感感激。

    他總是想到自己當年一手養(yǎng)起來的石灘狼群，盡管那些美麗的動物已經(jīng)因為種種天災人禍離開了塵世，但在一個嶄新的野生狼群里，坐在這些同樣美麗的動物中間，他似乎又找到了新的精神寄托，找到了當時支撐他進入這個行業(yè)的熱愛之情。

    這種熱愛使得卡恩抓緊更多時間和谷地狼群待在一起。

    從前是因為要抓緊幼崽出生前狼群防御力量并不多也并不那么排外的那段時期，今年谷地狼群沒有新生兒降臨，他心中的緊迫感卻不減反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