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理智地在腦海中模擬。

    假如風暴還在刮,帝企鵝大群一定會趨向于站在原地抱團取暖，為幼崽們遮風擋雪,如同一塊塊不可撼動的巖石，而不是在無邊無際的冰蓋上載著負重轉(zhuǎn)換位置。

    可是問題來了——

    安瀾的企鵝爸爸似乎是個新手。

    在不到兩百次心跳的小碎步移動中,這位老父親成功地在不平整的冰面上平地摔了四次,兩次成功地用胸鰭支撐住了自己，一次向前摔倒差點把她悶死，還有一次向后摔倒，差點讓她從育兒袋里飛出去。

    在這個環(huán)境溫度下暴露在外絕對是致命的。

    安瀾不得不在“如山的父愛”之下拼命掙扎,比指甲刀還不中用的小爪子在老父親的爪子上刨來刨去,希望能引起對方的注意。

    下一秒，天光大亮。

    企鵝爸爸用一個微微后仰的姿勢把肚子上松垮的皮毛給“提”了起來,翹著爪子低著腦袋湊近了來觀察她的情況。

    從安瀾的角度只能看到越來越近的黑色的下巴,然后是因為歪頭而露出來的水紅色的嘴巴和烏黑的眼珠,里面透著慌亂，似乎還有一點羞赧。

    啊……

    它肯定是發(fā)現(xiàn)自己太笨拙了。

    安瀾很想叨一叨老父親的腦袋或者毛茸茸的胸脯,告訴它最好待在原地別動,但她現(xiàn)在還太幼小,只能低頭叨叨老父親的腳爪。

    企鵝爸爸看起來有點垂頭喪氣。

    不過在垂頭喪氣之外還有些更深刻的東西，當安瀾繼續(xù)和長著鱗片的腳爪作戰(zhàn)時，它發(fā)出了十分柔和的鳴叫聲，調(diào)皮地交替挪動著兩只腳爪，把她顛得朝后一倒，整個倒進了育兒袋里。

    安瀾抽抽鼻子，決定繼續(xù)睡覺。

    等她再次清醒的時候，絨毛縫隙里透進了桔紅的亮色，冰面上像撒了幾千幾萬袋食鹽一樣散落著細細碎碎的冰屑，在陽光的照射下閃閃發(fā)光。

    帝企鵝大群所在的冰架一定離南極點很遠。

    當然了，海岸線也是遙不可及的。

    那里的冰層太薄，虎鯨和豹形海豹隨時隨地可能突破進來抓住落水的企鵝，邊上還有虎視眈眈的賊鷗等著分一杯羹。

    企鵝爸爸和幼崽所在的聚居地可以避開那些風險，然而需要從海岸線一路跋涉回家的企鵝mama就沒那么走運了，它們離開時是浩浩蕩蕩的一大群，再見面時往往損失慘重。

    安瀾盡可能不去想如果這具身體的母親在覓食或者跋涉時不幸遇難會怎樣，她知道那樣一來自己的結(jié)局一定會非常難看。

    這天剩下的時間里企鵝爸爸都沒有挪動。

    它老老實實地站在了原地，偶爾活動一下腳爪和胸鰭，任由許多用步行來放松筋骨的同類從身邊經(jīng)過。

    期間還發(fā)生了一場混亂。

    有只雄企鵝從大群一側(cè)擠到另一側(cè)，不管不顧地向其他雄企鵝發(fā)動攻擊，試圖把肚子底下的幼崽拖出來塞到自己的育兒袋里去。

    不幸的家伙。

    它要么是在孵蛋時把蛋掉落在了冰面上，要么是在幼崽孵化后沒能及時提供保暖，從而失去了這個繁殖季節(jié)的珍寶。

    失去幼崽的成年帝企鵝是沒有理智的。

    每當有這樣的存在出現(xiàn)時，整個帝企鵝大群都會警惕起來，防備著自己的孩子被搶奪，或者在成年企鵝的激烈爭搶中死去。

    不幸的是，每個繁殖季節(jié)都有四分之一到五分之一的家長會經(jīng)歷失去幼崽的心碎，它們把心碎帶來的負面情緒傾斜在其他家長身上，將幼崽死亡率再度拔高，達到三分之一這個恐怖的數(shù)字。

    安瀾被叨了一次。

    這對小企鵝來說簡直是噩夢般的體驗。

    忽然有一張堅硬的嘴巴從育兒袋下面穿刺進來，一口咬住她的脖子用力往外拖。當她被松開時喉嚨上仍然有擠壓造成的疼痛感和窒息感留存，好些時候都不曾散去。

    企鵝爸爸戰(zhàn)斗得很英勇，雖然它做爸爸是個新手，做戰(zhàn)士卻是個老手，又是推又是啄，把敵人打得毫無還手之力，只能跌跌撞撞地去尋找下一個目標。

    晚些時候，遠處傳來了悲痛的高呼聲。

    這次沖突之后，企鵝爸爸開始更加頻繁地提起育兒袋檢查幼崽的情況，每次都會用嘴巴撥弄她兩下，把她用力往更暖和的地方塞。

    安瀾由此舒舒服服地度過了穿越的第二天。

    第三天伊始，一切就沒那么太平了。

    她從睡夢中醒來時感覺到肚子里傳來一陣難以忍受的饑餓感，好像有一團火焰被放在里面緩慢地灼燒，毒液沿著血管朝四肢百骸蔓延。

    出于本能，她立刻向父親求助。

    企鵝爸爸低頭張開嘴巴，從口腔里分泌出粘稠的液體倆進行投喂，但是每次分泌出來的量都很少，而且一次比一次更少。

    食物的味道……不怎么樣。

    食物的功效……更不怎么樣。

    安瀾覺得自己像是在吃減肥奶昔，不，減肥奶昔好歹也有點真材實料在里面，這會兒她吃的東西完全是沒什么太大意義的欺騙餐，支撐五千記心跳都是奢望。

    本著有總比沒有強的精神，她還是一次一次地要求著進食，企鵝爸爸喂飯的動作一次比一次敷衍，直到某次它張開嘴巴卻沒有任何東西涌出，徹底宣告彈盡糧絕。

    也難怪。

    加上孵蛋它已經(jīng)忍饑挨餓兩個多月了，就算之前有什么食物儲備也差不多該消耗光了，現(xiàn)在完全是依靠毅力在支撐而已。

    快點回來吧……什么時候回來啊……

    第五天時安瀾已經(jīng)餓得前胸貼后背，滿腦子都是“mama去哪了”和“mama怎么還沒回家”的絕望念頭，因為饑餓導致的虛弱，不管老父親再怎么提起皮毛低頭張望，她都沒力氣去回應了。

    帝企鵝大群中的幼崽開始死去。

    每每獲得視野時安瀾總能看到一具或者兩具凍得僵硬的瘦小尸體，父親們徘徊在側(cè)，不斷用嘴巴去拱、用腳爪去撥，但是從未也不可能得到回應。

    焦躁的情緒在整個家族中傳播，和焦躁相對的是雄企鵝們越發(fā)不濟的體力，沒有體力去宣泄悲痛，只會加劇它們的焦躁。

    這種緊繃的氛圍一直持續(xù)到一排黑點在遠處的冰面上出現(xiàn)，雌企鵝用最快的速度朝聚居地趕路，它們的到來給大群注入了一針強心劑。

    沒有任何預兆，雄企鵝們自發(fā)地挪動起來，改片狀分布為條狀分布，等待著妻子從身邊走過，辨認出自己的配偶。

    好運氣眷顧了安瀾。

    她的母親大概是只非常強壯的雌企鵝，并且還有著出乎意料的洪亮的聲音，爸爸只聽到了三四嗓子就非常自信地脫離群體朝著一個固定的方向奔去，把混亂的認親場面拋在背后。

    于是安瀾暈暈乎乎地被倒手，暈暈乎乎地從一個暖爐經(jīng)歷短暫的寒冷進入了另一個暖爐當中，暈暈乎乎地吃到了寶貴的食物。

    等她終于撿回力氣，能夠好好觀察環(huán)境時，卻發(fā)現(xiàn)父親和母親站在離大群有點遠的地方說悄悄話，沒有半點要回去的意思。

    而此時此刻的大群半是天堂半是地獄。

    數(shù)不盡的家庭在上演夫妻團聚、幼崽得救的戲碼，同時也有數(shù)不盡的家庭在面對各種各樣的問題——雌企鵝沒有回歸；雌企鵝回歸了卻發(fā)現(xiàn)幼崽已經(jīng)死去；企鵝夫婦在到手幼崽時不慎將其凍斃……

    另一對企鵝夫婦站在離安瀾一家不到兩米遠的地方，和他們一起觀察著大群里發(fā)生的sao動，一邊看一邊緊緊地貼在一起，眼睛里帶著點恐怖和心有余悸。

    絕對、絕對不能擠進去。

    光是想想在這種成千上萬規(guī)模的群體中弄丟幼崽可能導致的后果，聰明些的成年企鵝就不會在這時急著往企鵝堆里湊。

    因為它們站得很開，也因為被轉(zhuǎn)了手，安瀾在吃飯時第一次清晰地看到了企鵝爸爸的樣子。

    它看著非常高大，比邊上站著的其他雄企鵝都要高一些，但它看起來也很瘦，細細長長的一條，干癟了的模樣。

    除此之外，沒有分別。

    企鵝爸爸是高，但高大的企鵝不在少數(shù)；企鵝爸爸的嘴巴特別紅，但嘴巴紅的企鵝也不在少數(shù)……身處幾千可能是幾萬只企鵝當中，安瀾實在沒把握僅憑外表辨認出它來。

    于是她把這天接下來的功夫全部用在聆聽父親的鳴叫聲上，知道自己在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里都不會再見到這位為她遮蔽風雪的保護者了。

    而她擁有的時間甚至比想象得還要短。

    企鵝爸爸和企鵝mama只是說了一小會兒的悄悄話，就在饑餓的驅(qū)使下踏上了趕往海岸線的旅程，途中和其他雄企鵝匯聚到一起。

    它融入進去，就像一滴融入河流的水珠，頃刻就消失不見、再難找尋，它的離開是確定的，它的回歸與否卻是未知的。

    安瀾想知道這會不會是在這個世界生活的常態(tài)——

    永遠在等待。

    等待著一場重逢，或者一次失去。

    第227章

    安瀾的愁緒在不到半天的時間里消失了。

    倒不是說她是個忘恩負義、沒心沒肺的小混蛋或者什么的,只是當一個人發(fā)現(xiàn)自己處于冰天雪地的南極、生存完全依賴于父母、而父母碰巧是一對笨蛋夫妻時，實在很難騰出手去為自己生命之外的東西擔憂。

    企鵝mama的帶崽方式非常簡單粗暴——

    活著就行。

    某天早上安瀾在經(jīng)歷了差點被魚rou卡死的絕境之后，又被嘗試負重前行的老母親晃落在地。雌企鵝搖擺身體往前走,艱難地跨過了幼崽的腦袋、脖子、背部，然后卡在了屁股上。

    它似乎不太明白為什么自己會走不動道，也不太明白自己到底是在拖著什么東西往前走，約莫過了十幾秒鐘才恍然大悟,倒退著把她釋放了出來。

    安瀾默默地站起來，默默地貼到母親身邊，默默地蹲到腳爪上,默默地垂下腦袋,默默地自閉，然后默默地問自己——

    怎么會有這種事情呢？

    在過去那么多個世界的經(jīng)歷中她碰到的父母好像都挺靠譜,即使是稍顯冷酷的金雕夫婦也不會成為沒有危險時最大的危險。

    所以她前兩天看到的眼神不是錯覺吧。

    當企鵝mama和企鵝爸爸碰面后把她從一雙腳掌倒手到另一雙腳掌的時候,因為爸爸舍不得,動作有點扭捏，給了mama更多時間低頭來打量她，那會兒對方的眼睛里滿是真真切切的驚訝和驚喜。

    事后想來,要把那種感情用言語來概括一下的話，企鵝mama應該是在表達這樣一個意思——

    天吶，沒想到爸爸真能把孩子養(yǎng)活??！

    安瀾深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把一大堆問題和感慨壓在了腦海深處。

    想必她真是這對夫妻的頭一個孩子，其實它們倆的年紀確實不大,育兒經(jīng)驗不足也是正常的,只是要在這種到處都是致命陷阱的惡劣環(huán)境里從小自強讓她實在是有點哭笑不得。

    不過往好了想……

    至少還有大部隊兜底。

    笨蛋夫婦只要跟著同類一起活動,就不會錯過趕路、覓食和轉(zhuǎn)移方位的時機,也不會錯過什么社交訊號，問題再大也大不到哪去吧。

    安瀾是這么想的。

    但她很快發(fā)現(xiàn)自己真的真的做出了錯誤的估計。

    企鵝幼崽普遍達到十天到兩周大時就開始了最初的社交活動，由此來打下良好的語言信號和肢體信號基礎，順便發(fā)展一些朋友，以適應屬于帝企鵝的群策群力的群居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