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落里靜得可怕。

    納托絕不相信他們是唯一一戶被吵醒的人家，但顯而易見地，沒有誰敢在這種時刻跑到房屋外面去閑逛，哪怕最需要這茬作物的人也只敢在心里默默祈禱籬笆不至于被全部拆掉，作物不至于被全部拔起，農(nóng)田不至于被全部摧毀。

    大象可能是人們能想到的最糟糕的訪客。

    曾經(jīng)有志愿者這樣形容：假如其他動物的棲息地遭到破壞，它們就會悄無聲息地消失在歷史的長河里。但大象不會消失。大象會還以顏色。大象會“侵占”人類宣稱屬于自己的土地。它們可以去任何地方，做任何事，而人類對此無能為力。

    誰能阻止非洲象呢？

    面對這樣一頭體重以噸來計算的、城墻般的巨獸，就算是再勇敢的士兵，在看到大象朝他們沖刺而來時，都會嚇得兩股戰(zhàn)戰(zhàn)、丟盔棄甲。

    納托一家甚至都不是什么士兵。

    當一根長鼻子摸索著進入屋舍時，他們只能畏懼地躲藏起來，放輕呼吸，僵直身體，鎖住喉嚨，慢慢地嗅著，靜靜地聽著，沉默地看著，看著這根柔軟的長鼻子在靠門的地方翻找，把瓶瓶罐罐摔得粉碎，把墊布揉成一團。

    似乎沒有找到任何想要的東西，它遲疑地停頓了一會兒，便無趣地左右扭動起來，看著簡直不像是一個身體部位，而是某種有獨立思想的生命，是冥神的套索，是暗處粗壯的蛇。

    納托抱緊女兒，恨不得縮進墻壁里。

    隨后，更可怕的事情發(fā)生了——

    風中忽然飄來一陣扭曲了的、凄厲的咆哮聲。

    聽到這聲音，剛才還在房屋里作威作福的象鼻微微一僵，然后飛快地抽了出去，地面上影子也跟著移動，從床頭迅速流向門檻，腳步聲和呼吸聲漸漸消失，仿佛象征著這次襲擊的終結(jié)。

    可這次襲擊真的結(jié)束了嗎？

    三個人你看看我，看看你，沒有一個敢動。

    半晌，老爹冒險挪到門邊，借著朦朦朧朧的天光，他似乎看到遠處的田邊有個很大的東西躺在地上，時不時還有點一閃而過的火光，好像有人在不間門斷地敲燧石。很快，更多巨獸出現(xiàn)了。

    “那有頭大象。倒著?！彼f。

    “……死了？”納托啞著嗓子問。

    “我認為它可能死了?！崩系斏鞯卣f。

    他們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擔憂。

    去年有一頭約莫七歲的年輕母象在游蕩時不慎陷入廢棄井坑，過分龐大的軀體一瞬間門就壓斷了后腿，盡管村民們?nèi)κ┚?，也?lián)系了保護機構(gòu)，最終還是只能看著它慢慢喪失生機。

    那之后是無窮無盡的調(diào)查，調(diào)查和調(diào)查，記者們來了，工作人員來了，官員們來了，尸體被安葬，象牙被帶走，期間門還得應對一波又一波前來表達哀悼的四條腿行走的巨大“客人”。

    在不到一個月的時間門里，村民們爆發(fā)出了可怖的潛力，把所有看得見的深坑統(tǒng)統(tǒng)填平，還到更遠的地方去挖了幾個“誘餌水井”，希望把今后遷徙路過的、覓食游蕩的非洲象統(tǒng)統(tǒng)引走——雖然沒起到什么作用就是了。

    去年的歸去年，今年的歸今年。

    不允許使用殺傷性工具，不允許噴灑過于強效的農(nóng)藥，也沒有了會導致失足的坑洞，甚至沒聽到過掠食者的戰(zhàn)吼聲，還有什么能把大象殺死？總不見得是有巫醫(yī)在隔空下咒吧？

    有什么能讓一頭非洲象瞬間門倒地呢？

    同一時刻，安瀾也在問自己這個問題。

    這天清晨象群原本是要在小河灣進食的，可在啟程之前，年長的母象們似乎接收到了什么來自遠方的訊息，目的性很強地走到了這片村落里。面對這樣一群陸地巨獸，建設在村落外圍的木籬笆根本起不到任何防御作用，被輕松地推倒、踩癟，兒童積木一樣散得七零八落。

    安瀾本能地覺得不妥，但無論是卡拉家族還是更早到來的同類都沒把人類村鎮(zhèn)那迥異于草原沼澤的陌生環(huán)境放在心上，就連年紀較小的多納特走到玉米田里都跟回家一樣。

    或許……這就是附近大象的生活習慣？

    在過去很多個世界里，安瀾曾經(jīng)接受過人類的救護，有時還主動到人類世界里尋找過食物，但她從未參與過這種破壞性的入侵，用“不安”都無法形容這個瞬間門她的心情。

    不安，是為了田地的迅速損毀。

    不安，更是為了人類可以被預見的反應。

    因為洪水剛剛經(jīng)過，部分植物還需要時間門生長，所以可供選擇的范圍沒有那么大，這是事實，但濕地里其實并不缺東西吃，象群來到這里只是因為作物更誘人、也更方便獲取而已。

    安瀾在來的路上都沒意識到終點站竟然是一座村落，現(xiàn)在問題已經(jīng)出現(xiàn)，她只能努力思考該怎樣把長輩們引走，關(guān)鍵是得先想個辦法吸引它們的注意力——已經(jīng)開始分散覓食的非洲象們可不會輕易全體集合在一起。

    假裝陷入了麻煩？

    還是假裝遭到了襲擊？

    大象不是笨蛋，如果毫無征兆，它們在一番檢查之后就會離開，完全達不到目的。如果要采用這種方法，就必須找到一個切實存在的危險源。

    事情有時就是這么巧合。

    就在安瀾開始觀察環(huán)境、想找個地方碰瓷的時候，不遠處的田地里忽然傳來一連串高聲吼叫，撕心裂肺，恐怖異常，仿佛有人在耳邊用指甲刮擦黑板一樣，頃刻間門就讓她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在那之后，地面劇烈地震動起來。

    毫無疑問，象群正在朝異動發(fā)生的地方靠攏。

    認為這時還是和家人在一起最安全，安瀾也跟著往大象匯聚的地方跑去，因為玉米田里視線不佳，她有好一陣子都不知道自己在應對什么，等跑到田地邊緣，視野驟然開闊，隨之而來的景象便帶著極大的沖擊力撞進了她的眼睛里——

    引起異動的是一頭母象。

    準確而言，是一頭已經(jīng)死去了的母象。

    它渾身僵硬地倒斃在離她約有十幾米遠的田地里，眼睛沒有合攏，嘴巴也半開著，尾巴還在微微抽搐，身上……掛了一根折斷的電線。

    順著這根電線尋找，可以看到更遠處一根被推歪的電線桿，因為桿體劇情傾斜，頂端一側(cè)的線路被完全拉斷，有的電線垂墜掛地，有的電線扭在半空，但所有電線上都在閃動著不詳?shù)幕鸹ā?/br>
    現(xiàn)在但凡是一個具備常識的人類站在這里，都知道不能去接觸已經(jīng)倒地的大象，不夸張地說，甚至不能靠近電線斷點接觸地面的這塊區(qū)域，但大象并不知道電的使用規(guī)則，出于對同類的救助本能，它們不僅在往倒伏者的方向走，還在爭相伸出長鼻，希望能把它攙扶起來。

    這一舉動絕對只有白白送命的結(jié)局！

    要不是被撞了一下，安瀾都要尖叫出聲了。

    可當她回頭看到是誰撞了自己時，立刻就覺得還不如尖叫幾聲：阿涅克亞低頭安撫地摸了摸她的脊背，然后繞開一些繼續(xù)往前走，它太善良、也太溫和了，絕不能容忍有同類在跟前受傷得不到幫助，全然不知等待著它的是死神的鐮刀。

    ……不能再等了！

    安瀾當機立斷地趴倒在地。

    她回憶了一番多納特之前碰到蟒蛇時是怎么呼叫救援的，并成功發(fā)出了比這位表姐還要驚慌的尖叫聲。阿達尼亞被女兒嚇得魂飛魄散，趕忙低頭來拽她。拽了好幾次都沒拽起來，它也慌了神，跟著大叫起來，成為了一個絕佳的擴音喇叭。

    比起同類，親眷顯然更為重要。

    朝著事發(fā)地靠攏的卡拉家族成員不約而同地調(diào)轉(zhuǎn)方向，急急忙忙地朝著家中老幺倒下的地方靠攏；離得最近的小象埃托奧還以為玩伴受了什么重傷，甚至嚇得嚎哭起來，把阿涅克亞驚得迅速回頭，恨不得立刻飛到兒子身邊。

    短短半分鐘，這塊區(qū)域就被圍得密不透風。

    安瀾在心里抱歉地嘆了口氣。

    假如第一時間門采取措施，那些遭到電擊的大象未嘗不能得救，可是一來現(xiàn)場太過混亂，她的力量又稍顯不足，沒有萬全把握；二來阿涅克亞和夏婭已經(jīng)走得太近，隨時就可能發(fā)生意外；三來……作為一頭巨獸，她也實在不應當在人類聚居地里展現(xiàn)出什么處理帶電物品的能力。

    的確，為了保護動物，世界上的許多國家和地區(qū)都禁止公民在看護田地時使用致命電網(wǎng)，但不可否認的是，非致命電網(wǎng)直到今天都是大量保護機構(gòu)用于隔斷猛獸區(qū)域的首選材料。

    電網(wǎng)和數(shù)百年前的籬笆一樣，是人類對自身安全信任度的最后底線，任何野獸——任何，只要證明了自己有越過這一最后底線的能力，就會從“受保護者”轉(zhuǎn)變?yōu)椤按幚碚摺薄?/br>
    著名的國際自然環(huán)境保護主義者、“地球組織”的創(chuàng)始人勞倫斯·安東尼早年曾救助過一群野象，但當這群野象沖破電網(wǎng)束縛、逃脫保護區(qū)時，即使是從事大象保護工作多年的護林員都會發(fā)出抗議，指明這群大象對工作人員和居民的生命安全存在“極大威脅”，不應當被給予第二次機會。

    世界各地的動物園也都“轉(zhuǎn)移”過、“處決”過越獄的猛獸，包括不限于獅子、老虎、美洲豹、棕熊、黑猩猩和蟒蛇。

    歸根結(jié)底，是因為人類的安全紅線被突破了。

    安瀾無從得知有沒有村民在向這里張望，所以絕無可能冒著種種風險跑去展示自己的能力，恰恰相反，她像也觸電了似的躺倒在地，一下都不肯動彈，發(fā)出一串接著一串的求救信號，只愁沒有把親近的長輩們都給急死。

    從這個視角，她能看到卡拉的眼睛。

    那雙眼睛里閃爍著復雜的神光，半是驚懼，半是狐疑，但當它們一而再、再而三地看向那一頭頭接連倒伏的非洲象時，一種近似于“恍然”的嶄新情緒便從深邃的心湖里浮起。

    安瀾于是明白——卡拉已經(jīng)懂了。

    它不一定明白“電”是什么、“電線”是什么、“電線桿”是什么，但它一定明白眼前站著一個沒有形體的敵人，而這個敵人正在通過接觸收割非洲象的生命，就連最強壯的大公象也無法與之匹敵。

    在遷徙途中，這位老族長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做出過正確的決定，此時此刻，憑借著經(jīng)驗和直覺，它再一次為整個家族做出了正確的決定。

    卡拉發(fā)出了召集的吼叫聲。

    從阿梅利亞到阿達尼亞，從夏洛特到埃托奧，無一不是聽著這個聲音長大的，是這個聲音指引它們找到水源、攝入食物，也是這個聲音指引它們避開危險、撫育后代，第一時間門做出反應對它們來說是一種被刻入了身體的本能。

    好像有一陣風卷走了所有驚惶，剛才還混亂不已的卡拉家族一下子就鎮(zhèn)定下來，找到了主心骨，圍著安瀾的成年母象慢慢散開，好讓族長進來照看小象，只有護女心切的阿達尼亞還在召集，牽引的力量越來越大，險些把女兒拔得懸空起來。

    要不是目的已經(jīng)達到，安瀾估計還得煩惱該怎么在這種情況下躺平才能讓人信服，而不是像現(xiàn)在這樣，生怕尾巴被母親拔掉，一碰到卡拉的鼻子就“從善如流”地站起來，假裝看不到外婆先是驚訝、再是思索、接著轉(zhuǎn)為了然的視線。

    ……老族長不愧是老族長。

    埃托奧和多納特就完全沒注意到自家玩伴前一秒鐘還是快要不行了的樣子，下一秒鐘又醫(yī)學奇跡般地恢復了健康，只顧著在她耳邊嘰嘰喳喳；剛才沒擠進圈的阿梅利亞也沒抓到看近景的機會，只是常規(guī)地和她做了個安慰的搭搭；阿涅克亞則是關(guān)心則亂，驚魂未定地施展著“愛撫魔咒”。

    只有嚴肅的阿倫西亞沒被糊弄過去，但就算是它也想不到安瀾的真實打算，只以為孩子年幼無知、喜歡玩鬧、熱衷模仿、全然看不懂死亡的意義，于是警告性地敲了敲她的腦袋——

    這回安瀾就尖叫得情真意切多了。

    卡拉深深地看了外孫女一眼，就指揮家族成員穿過玉米地，朝著來時的路折返。本來就被拆掉一半的籬笆成了母象們發(fā)泄悲傷情緒的出口，剩下的一半也沒能挺立著見到太陽升起。

    可以想見的是：至少在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門內(nèi)，象群不會再來附近造訪，光這個事實本身就夠安瀾腦門上的輕微疼痛消隱無蹤。

    人類世界的食物對動物來說總是過于唾手可得。

    農(nóng)田就像餐桌，把自然界難尋的美味裝點擺盤，吸引著一茬又一茬、大大小小的訪客?？纱笙蟛皇区B兒，也不是貓咪，大象……就是大象。

    一次轉(zhuǎn)身就可以推倒人類的屋舍，一次抬頭就可以掀翻人類的汽車，一次踩踏就可以粉碎人類的家庭，但也會被孩童拋下的一枚鞭炮撕開面頰，會被灑入農(nóng)田的一瓶殺蟲劑就摧毀腸胃，會被掛斷的一根電線奪走生命。

    當彼此都能輕易傷害對方時，最好的交往狀態(tài)就是互相了解，互相尊重，乃至互相敬畏；假如無法掌握其中的尺度，還不如暫時就此保持距離。

    而安瀾會竭盡全力確保這一點的實現(xiàn)。

    第407章

    這天夜里,安瀾聽到了一支悲傷的歌。

    嗡鳴聲自遙遠的地方而來，潮水般涌動，每流經(jīng)一個象群,就會多增添一層同情和哀思的重量,當它最終經(jīng)過小河灣時，風不能承載,大地也無法撐持，只能在這噙著眼淚的嘆息里震顫。

    在過去數(shù)百個日夜的時間里,安瀾從未得以窺見過這屬于非洲象的最瑰麗也最神秘的一面——卡拉和成年母象們從象歌中解讀信息、得到啟迪、分享數(shù)公里外另一個家族的喜怒哀樂,而她只能根據(jù)長輩們的反應來揣測其中的內(nèi)涵。

    今天……一切都不同了。

    就好像某條封閉的路被悄然打開,幾不可聞的竊竊私語轉(zhuǎn)瞬間就變成了可以使胸腔共振的強音，也幸虧這段時間“大象頻道”播放的“節(jié)目”殊為單一，統(tǒng)統(tǒng)都是傷懷和慰問的話語，才不至于讓安瀾被信息海嘯打得暈頭轉(zhuǎn)向。

    和往常一樣，卡拉第一個意識到了幼崽的成長。

    年長母象邁著穩(wěn)重的步伐走了過來，它先是低頭打量了安瀾一會兒,隨后便從阿達尼亞身邊把她牽了出去,象鼻勾著象鼻，耳廓觸碰腿彎，龐大和幼小的身軀緊緊地聯(lián)系在一起。

    貼著外婆的身體，安瀾繼續(xù)凝神聆聽。

    明明嗡鳴聲不是用鼻子發(fā)出、也不是由鼻子接收的,可有那么幾個瞬間,她卻覺得自己看到了外婆的看見,聽到了外婆的聽見，仿佛這技巧不是通過鍛煉獲取，而是通過領(lǐng)悟觸發(fā)，是埋藏在血脈深處到了歲數(shù)就可以激活的識得。

    但是很快,這種玄妙的感覺就消失無蹤。

    卡拉放下卷起的象鼻，不再歌唱，其余母象也回到了日常的行程當中，準備在河灣里找個舒服的地方安眠。見孩子還不肯走，老母象先是吼了兩聲，旋即半是好笑半是慈愛地推了推她的脊背，催促她回到母親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