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宦官之后 第24節(jié)

    白天的時候,連亭就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絮果,一定會是第一個來接他放學(xué)的家長。天大地大,兒子最大。連亭為了接兒子都沒騎馬,因?yàn)樗隈R車?yán)镞€能順便看公文。一邊往東城趕,一邊繼續(xù)分析情報,用實(shí)際行動證明了他能很好地平衡家庭與工作。

    日入十分,連家的馬車準(zhǔn)時等在了國子學(xué)外舍的大門口。

    這邊已經(jīng)有不少在等待各家小郎君下學(xué)的馬車了,一個比一個華麗,一個比一個氣派,更不用提馬車前各式各樣的駿馬,不是西域來的就是草原產(chǎn)的,基本都是胸部肌rou極其發(fā)達(dá)的純色馬,毛發(fā)油亮,年齡適中,這簡直不像是在接送孩子,更像是一場大型馬展。

    連家的車夫嗤之以鼻,亮出了東廠的牌子后,他就堂而皇之地把車停在了外舍門口最顯眼的位置,保證他們家小郎君一下學(xué)就能看見。

    連亭此時還沉浸在公文的海洋里。新年一過,去年年底暫時被封存了的朝堂斗爭便再次復(fù)蘇,雙方重整旗鼓,斗志昂揚(yáng),一個個都恨不能撲上去把對方斬于馬下。連亭對此頭疼極了,他倒不是想勸架或者偏幫,他是恨不能兩邊斗個你死我活才好的,他只是怕自己一個錯眼就判斷錯了瞬息萬變的局勢。

    清流派和楊黨這你臥底我,我臥底你的,是連話本都不敢寫的錯綜復(fù)雜。經(jīng)常有人因?yàn)榉植磺宄降渍l才是自己人,而鬧出致命笑話。

    作為在兩者中間大鵬展翅的那個,連亭再怎么謹(jǐn)慎小心都不為過。

    就在連亭梳理好最后一點(diǎn)情報,稍稍活動了一下有些僵直的脖頸時,他便聽到了從外舍大門里面?zhèn)鱽淼脑陝勇?,像極了先帝去圍場狩獵時,侍衛(wèi)們?nèi)鎳?、好往一個固定的方向驅(qū)獸時的聲音,就宛如有一萬只腳在跺地,地動山搖的。

    在大門打開的剎那,連大人剛好撩簾看向外舍門口。可惜,兒子沒看到,先看到了不苦大師那張?jiān)狗N臉。

    “……你在這里干什么?”連亭皺眉。

    “當(dāng)然是接咱們絮哥兒放學(xué)啊?!辈豢啻髱熣J(rèn)兒之心不死,雖然他不可能真的和連亭搶,但他也是人,他也會想念絮果啊。

    以前絮果一直在家,不苦翻個墻就能找到。他睡一個白天,起來去隔壁吃飯,飯后總能和絮果一起玩些新奇又有趣的游戲打發(fā)時間。但今天當(dāng)他照常睡醒,興沖沖地想去和絮果分享他看到的蜻蜓時,他才意識到原來偌大的連家還可以這么安靜。

    靜到他心慌。

    “倒不是說絮哥兒在就有多吵鬧了,只是那種忽然就空下來的感覺,你懂吧?”不苦大師有些悵然若失,“就,怎么和你形容呢,好比你某次中午小憩睡到很晚,醒來后太陽都已經(jīng)要下山了,而你發(fā)現(xiàn)整個觀里都是空空蕩蕩的,只有你一個人。”

    那是一種很難描述的失落與孤獨(dú),就好像自己被整個世界拋棄了。

    可惜,大師難得升起的一顆文藝之心,很快便被連大人非常直男的一句“抱歉,沒時間午睡”給沖了個七零八碎。連亭只恨一天十二個時辰不夠用,不能掰成四十八瓣使,真的不是很能理解不苦這種都快閑出屁的無病呻吟。

    “你要是真的沒事做,這邊建議您考個科舉試試呢?!辈还苣懿荒芸忌?,至少能讓他忙到閉嘴。

    “連狗剩!”大師震怒。

    可惜,連亭卻已經(jīng)沒空再和他斗嘴回“聞不苦”了,因?yàn)樾豕K于出來了。

    第一年入學(xué)的新生是需要一整個齋的三十人為一個單位行動的,等大家都列好隊(duì),才能在直講的帶領(lǐng)下一起從學(xué)齋里出來。這樣一折騰,自然也就比其他的大孩子出來得晚些。不過連大人不知道的是,他們其實(shí)本來可以更快一點(diǎn)的,如果不是聞世子非要跟著山花齋的隊(duì)伍一起走的話。

    蒼穹齋的直講差點(diǎn)沒被消失的世子爺嚇瘋。這一屆國子學(xué)外舍的小郎君不多不少剛剛好一百二十個,一共分了四個齋,四分之一的概率啊,偏偏就讓他給遇上了北疆王世子。

    中午打架,放學(xué)消失,他該怎么和陛下交代啊?

    還是應(yīng)該先通知家里,大家一起洗干凈脖子,收拾收拾準(zhǔn)備上路?

    偏偏直講還不敢表現(xiàn)出來,一路懷揣著“說不定能神不知鬼不覺的就把聞世子找到”的僥幸,開啟了瘋狂找人模式。

    而皇天不負(fù)苦心人,還真就讓他給找到了。

    或者說,是有人來告發(fā)。

    就是中午和世子爺打架的那位小郎君,楊樂。

    這位也是個橫行霸道屬螃蟹的主,他大爺爺正是當(dāng)朝首輔楊盡忠,外祖父是國公,放在整個雍畿的衙內(nèi)圈,那也是太子爺中的太子爺。不出意外的話,他會成為外舍這一屆里最尊貴的小郎君,無人敢惹。怎奈不出意外地出了意外,突然就天降了一個北疆王世子聞蘭因,打破了楊小郎稱霸外舍的美夢。

    而如果兩人能夠好好說話,強(qiáng)強(qiáng)合璧,楊樂也是不能接受與聞蘭因“共治天下”。

    偏偏聞蘭因就像個神經(jīng)病似的,明明看誰都一副瞇著眼睛的睥睨之勢,十分難接近的高傲樣子,卻莫名其妙的非常愛多管閑事,打抱不平。

    楊樂覺得自己只是和旁人說了句“你知道嗎?聽說咱們這屆還有個太監(jiān)的兒子呢。竟然會有人給太監(jiān)當(dāng)兒子,哈,我爹說這叫贅閹遺丑,你們知道什么是……”話都還沒說完呢,聞蘭因就已經(jīng)陰沉著一張臉懟了上來。

    聞蘭因開口就是:“你罵誰呢?”

    楊小郎在桌前被嚇了一大跳,失手便把茶湯灑在了衣服上,他自覺在小弟們面前丟了臉面,立即不高興地回懟:“誰是太監(jiān)的兒子我說誰。”

    這其實(shí)是個挺常見的吵架句式,潛臺詞就是,我說你了嗎?你這么著急對號入座?

    但聞蘭因想的卻是:‘好家伙,你果然是在罵絮哥兒,你自己都承認(rèn)了!’這小世子哪兒還能忍得了啊?他們北疆軍講究的就是一個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你侮辱我戰(zhàn)友的父母,那就是侮辱我的爹娘。

    打他丫的!

    那真是一點(diǎn)廢話沒有,能動手絕不逼逼,拳拳到rou的就上了。

    等助教、直講們匆匆趕來,楊樂和聞蘭因之間的單打獨(dú)斗已經(jīng)演變成了小型群架。楊黨作為朝中勢力最大的黨派,在楊小郎的學(xué)齋生涯里也有所體現(xiàn),本來大家知道聞蘭因是皇帝的親弟弟,是不太想惹他的。但是他打楊樂啊,這楊黨子女哪里還能忍?他們一加入“戰(zhàn)爭”,其他與楊黨對立的、本身已經(jīng)和聞蘭因玩到一起的,也就自動站隊(duì)了。

    總體上來說還是楊樂這邊人數(shù)更多些。只是不知道為什么,明明他們才是人多勢眾的一方,卻愣是打出了一種被聞蘭因一個人包圍了的錯覺。

    也幸好這些郎君手邊基本只有食物,沒有其他什么致命的東西。打來打去,也就是臟了衣衫。

    只有最早卷入戰(zhàn)局的楊小郎遭了殃,掛彩最多不說,人都被打趴下了,聞世子還騎在他背上不愿意停手。因?yàn)槭雷訝攺男W(xué)的就是戰(zhàn)場制敵,要把對方往死里打的那種。就如今這個戰(zhàn)況來看,聞蘭因爹北疆戰(zhàn)□□頭早晚得換成他的。

    等好不容易把兩邊拉開,夫子們問起原因,聞蘭因卻只是輕描淡寫地解釋了一句:“哦,他非要說一天吃兩頓才是對的,我覺得他有病”。

    楊小郎:“???”到底是誰有???我什么時候說不吃午飯了?

    總之,雖然被打得很疼,但楊小郎的內(nèi)心還是很不服氣的,他就不是個能吃虧的主。一下午都在和自己的小弟們狗狗祟祟的觀察著聞世子的一舉一動,想揪出他的小辮子好打小報告。

    然后就真讓他給逮著了。

    明明直講說過的,下學(xué)之后先不著急走,大家要一起排隊(duì),可聞蘭因卻無視了規(guī)矩,帶著人就這么溜了。如此“目無王法”還得了?你是皇帝的弟弟了不起嗎?他們都說小皇帝也不過是我大爺爺?shù)恼浦兄铮?/br>
    直講一聽說聞世子去了隔壁山花齋,就趕忙過去找人了。不過,他的情緒和楊小郎想要的并不太一樣。對于這位直講來說,他的內(nèi)心只有慶幸。

    謝天謝地,聞世子找著了,他們?nèi)业哪X袋保住了。

    至于生氣……

    他生氣有用嗎?他敢叫聞世子的家長來談?wù)剢幔?/br>
    直講去了山花齋之后才發(fā)現(xiàn),他來了也沒用,人家世子爺根本不打算跟他走,小孩的主意特別正,他說要跟著山花齋的隊(duì)伍出去就一定會跟著山花齋,宛如山花齋的編外人員。直講的內(nèi)心不知道有多復(fù)雜,您要是這么喜歡山花齋,為什么不一開始就分到那邊呢?那您就是老杜的責(zé)任,不是我的了啊。

    咳,總之,最后沒辦法,就變成了山花齋和蒼穹齋一起整隊(duì)離開。聞蘭因的愿望得到了充分滿足不說,蒼穹齋這邊的小朋友看到聞蘭因和山花齋已經(jīng)迅速打成一片,也很是羨慕。

    “你竟然還認(rèn)識外齋的人嗎?”

    “對啊,我最好的朋友就在山花齋?!甭勌m因恨不能和全世界炫耀,絮哥兒親口承認(rèn)的,他們是全世界最好的好朋友。

    絮果:“……”我覺得我的原話只是好朋友,沒有這么多前綴詞。

    “哇哦,那你好厲害??!”也不知道厲害的點(diǎn)在哪里,但總之在小朋友們看來能認(rèn)識別齋的人,那就是相當(dāng)很了不起的一件事。中午聞蘭因本就一戰(zhàn)成名,下午更是光芒萬丈。

    大家一路有說有笑地就放了學(xué)。

    本來聞蘭因還試圖用零嘴誘惑絮果跟他回宮的,但……

    絮果從在大門口看見他爹的那一刻起,眼睛就再也容不下其他人了,他在和朋友們揮手告別后,就開心地沖向了馬車邊的阿爹。

    飛奔,起跳,被阿爹牢牢抱起。

    一套動作行云流水,別提多流暢迅猛了。

    連大人抱起實(shí)心湯圓似的兒子,也笑彎了一雙好看的細(xì)目。最后他們沒坐馬車,而是選擇在那個陽光很好的下午,手牽著手,沿著胡同里的石板路走回了家。

    一路上,絮果嘰嘰喳喳的就像是一只快樂的小麻雀,他可太想他爹了。雖然他們只分開了一天,可對于絮果來說卻像是有一個世紀(jì)那么漫長。他裝了一肚子想和阿爹說的話,都是他今天遇到之后就記下來想要和阿爹分享的。

    從“阿爹你知道第一個創(chuàng)造字的人叫什么嗎?叫倉頡哦?!钡健霸瓉碓旎且恢恍∧腹罚€生了個兒子叫……”

    “叫鐘神秀?”不苦大師見縫插針,終于找到了說話的機(jī)會,他這么嘴密的一個人,今天愣是在絮果面前插不進(jìn)去話,可惡!

    絮果卻一板一眼的認(rèn)真回:“是造化弄人。”說完之后,小家伙還很委婉地想要提醒不苦叔叔,該加強(qiáng)一些文化學(xué)習(xí)了。他們夫子說,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學(xué)不知道。很多人長大之后都會后悔自己當(dāng)年為什么沒有好好聽課,總吃沒有文化的虧。

    不苦:“???”造化鐘神秀哪里不比造化弄人更有文化???

    絮果挺胸,驕傲表示,他的朋友們都覺得造化弄人更厲害啊。也聽得出來,在絮果今天的話里,最離不開的高頻詞就是他的朋友們,他真的好喜歡他們哦。

    “我們絮哥兒這么會交朋友啊?”連亭閉著眼就是一頓瞎夸,根本不講道理的。

    “對哦。”絮果認(rèn)真地點(diǎn)點(diǎn)頭,他有好多好多朋友。

    不苦也好奇的問道:“所以,你的朋友們都叫什么???”

    絮果:“……”遲疑半晌,他才開口,“聞蘭因,蘭因,和蘭哥兒。”

    不苦大師:你特么是在現(xiàn)編吧?你果然是在現(xiàn)編吧?別以為我聽不出來這都是皇帝他弟弟的名字??!

    連大人比起兒子的朋友都叫什么,其實(shí)更關(guān)心絮果今天在外舍吃了什么,開不開心,有沒有受欺負(fù)。

    絮果對他爹從來都是有問必答,事無巨細(xì)地就講了自己的一天。

    他和新朋友們玩彈珠超開心的。

    山花齋不會欺負(fù)人,直講都夸他們團(tuán)結(jié)。

    中午他吃了一碗米飯三個菜,還喝了一碗蛋花湯,點(diǎn)心有餑餑,水果有鶯桃,雖然每人只有一顆,但是又大又甜,特別好吃。

    連大人在兒子的袖子上找到了鶯桃汁水豐盈的直接證據(jù),紅得很顯眼??磥碇粠б惶讚Q洗的衣服都不一定夠啊。

    他之前好像在不少蒼穹齋的小郎君身上也看到了食物的油漬,他們到底是怎么吃飯的?

    等父子倆都快走到家門口了才想起,咦,不苦呢?

    越綴越遠(yuǎn),一直跟在后面,就等著看這父子倆什么時候才能發(fā)現(xiàn)自己不見了的不苦大師:“別管我!我就是覺得有點(diǎn)孤獨(dú),孤獨(dú)你們懂嗎?就是古董羹,咕嘟孤獨(dú)孤獨(dú)。”

    絮果是知道古董羹的,他娘說古董羹就是火鍋,熱氣騰騰的鍋?zhàn)永锸遣煌谖兜牡琢?,想吃什么都可以往里面涮。羊rou鮮嫩,毛肚脆爽,竹筍清香……再加上適量的蘸料,一口下去,天吶,再不會有比這更神仙的日子。

    回憶著回憶著,絮果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已滿是渴望:“阿爹,我們晚上吃鍋?zhàn)影?,好不好?”他想吃火鍋了?/br>
    連亭一口答應(yīng):“好!”

    不苦:???

    作者有話說:

    *贅閹遺丑:最開始出現(xiàn)在別人罵曹cao的話里,大概的意思就是罵對方是太監(jiān)的后代。

    *鶯桃:就是櫻桃啦,在古代屬于水果之王,百果第一枝的地位。古已有之。絮果他們外舍能給孩子發(fā)櫻桃,其實(shí)真的挺有錢的了。

    第32章 認(rèn)錯爹的第三十二天:

    上學(xué)的第五天,絮果終于記住了除聞蘭因以外的朋友名字,雖然只有兩個,犬子和小葉子。能記住的原因,是他們上的《急救篇》里除了姓氏外,開始提及與名字有關(guān)的知識了。

    急救助教說,名是名,字是字。

    長輩/上級可以直接稱呼晚輩/下級的名,但如果是同輩之間直呼其名,那就是一件很不禮貌的事了。

    熱愛講八卦的助教還再次講了一件隔壁蒼穹齋的“趣”事。還是那個眾人已經(jīng)耳熟能詳?shù)男“酝?,他再次揍了之前與他有吃飯之爭的小螃蟹。這回?fù)?jù)說是因?yàn)樾◇π分焙袅怂谋久?。夫子們?nèi)ダ艿臅r候都不知道該怎么說,因?yàn)樾“酝醮_實(shí)有道理。

    絮果:“?。。 彼耙恢苯新勌m因是聞蘭因啊,原來這是不禮貌的嗎?

    在大啟,男子一般需要等到二十歲行冠禮后才會有表字,當(dāng)然,也有特殊情況提前取字的,但至少只有六歲的絮果等人是不會有字的。一個全新的問題也就隨之出現(xiàn)了——那他們該怎么稱呼自己的朋友呢?

    絮果的疑惑與同樣茫然的司徒犬子在空中不期而遇,后排的葉之初小聲地為他們解答了這個問題:“可以叫乳名,也可以叫排序?!?/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