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之兄長,苗疆大巫 第22節(jié)
她的話音剛落,殿中已傳來唏噓之聲,黑長老也在此時猛地瞥向竹闋乙,見他眸色幽深,臉上寫著驚詫,便已料到竹闋乙并不知此事,才漸漸放下心來。 巫女繼續(xù)說:“下蠱的人是合部族長送來的侍妾,當初合部族長助竹部渡過難關,族長沒有辦法拒絕納妾只能收下了,卻也因此讓夫人和小姐遭了難。但夫人深明大義未將此事公之于眾,至于族長都不知情?!?/br> 當時竹部舊城寨被垠垣和慕容的軍隊所毀,竹部頒布遷徙令,帶領族人南遷,合部給予過極大的人力物力幫助。 “竹部小姐從生下來就帶著蠱毒,活不長久。夫人讓我將此事隱瞞下來……我擔心他日秘密公之于眾時受到族長責難,所以保留了阿梓小姐當年的臍帶未曾埋于府院之下?!蔽着畯拇笮渲腥〕鲆粋€巴掌大小密封的小土罐,她雙手將土罐奉上,長跪在地。 她在給夫人接生完后就逃離了十六部,是聽聞竹部夫人已去世后才輾轉(zhuǎn)回了十六部的,她不敢回竹部,便隱姓埋名去了合部定居。 “你保證你說的都是真話?”覃長老已坐不住了,站起來指著她吼道。 巫女叩首:“句句屬實,當年給那位侍妾蠱的人是合部蠱師復雨,這位蠱師蠱術造詣極高想必諸位長老都應該聽過他的名字,是個給錢就接活的狂妄之徒,可他解不了自己的蠱,夫人身為母體承受了最大的蠱毒,但阿梓小姐自娘胎受蠱,我當時斷言她活不過十年,讓夫人早作打算,此話絕非虛妄,倘若諸位貴人不信,可去找復雨求證!” 這一段話雖然都是真的,但巫女還有一點自己的私心,她是真心想借竹部之手除了那為了錢不折手段的復雨。今日之事公之于眾,雖說不準竹部和合部的關系會不會瓦解,但竹部大公子一定會出手對付復雨。 主祭臺外陸蠻聽得真切,正當他抬頭看了一眼天色,忽然看到大長老的兩個隨從從偏殿里出來,匆匆向外走。 他們并沒有看到陸蠻,快步而去的方向是祭場外。 陸蠻看了一眼四下,跟著離開了。 … 天已黑,入夜之后萬籟俱寂,偶爾能聽見幾聲寒鴉嘶啼。 主祭臺內(nèi)只剩下竹闋乙一人,他坐在代表大巫權(quán)力的赤金座椅上,此時他的腦海里浮現(xiàn)出許多往事。 他依稀記得,牙牙學語時的阿梓那么愛吃糖,他恰好又處在一個頑皮的年紀,那時藏了她的糖罐子,惹得阿梓大哭過幾次。 這事他一直沒忘。 又似乎是他阿爹死的時候,他就隱約知道了阿蕪不是他的meimei。 “闋乙,不要難過,我看到……你阿娘還有阿梓……她們來接我了。” 那時他在阿爹的榻前守了三個晚上,已是神志不清,隱約記得阿爹是這么說的,后來不是沒有懷疑過的。 但他的阿爹到死都沒有說過阿蕪是壞人,或許從那個時候起他已默認選擇了阿蕪是他的meimei。 可是,為什么還是會這么…… 他的手捂住胸口,額角的青筋跳動著,胸腔內(nèi)傳來的刺疼感使他的身體輕輕顫抖。 終究令他最為心痛的是,她明知她不是他的meimei…… 他曾經(jīng)懷疑過,許多的細節(jié)都有給過提示,但他從不敢深究不敢細想。 他只當她丟的時候只有四歲什么都不記得了。 再者他想多養(yǎng)一個meimei又不是養(yǎng)不起! 白日里大長老和覃長老都說她有可能是細作,直到天黑之前他也始終不曾信。 既然長老他們都已經(jīng)這么想了,他如果再執(zhí)意留她在這里,她恐怕也再難被接納。 他無法冒險留她,他更無法聽從大長老的話將她交給兵主部,由族主和兵主部的長老來處決。 ——可他恨得是她的極力隱瞞! 終于這張絕美的容顏因他此時陰騭的眸光,變得冷厲變得猙獰…… 他幾乎是猛地站起身,退下大巫寬大的衣袍,將繁重的銀冠取下扔在地上,轉(zhuǎn)身箭步離開大殿。 她為何要如此對他。 第22章 今晚的月仿佛是蒙著一層白紗,山風微涼夾雜著些許氤氳的濕氣,吹起來人三千青絲,那雙如畫眉眼染了一層郁色,唇角是一抹苦笑。 竹闋乙在別院前的梧桐樹下站了許久,似乎是等情緒穩(wěn)定了許多才向大門處走去,整個別院里安安靜靜的,除了外面的守衛(wèi),院子里一個隨從婢女都沒有。 他猜到院子里的人應該是被大長老的人叫走了。 此時,繁蕪坐在廂房的床榻上,仿佛已經(jīng)感知到什么,從大長老的人叫走這個院子的人開始。 從這個院子里安靜了一整天,她就隱約感覺到了幾分不對勁,可她不敢深思這其中原因。 直到此時,門外傳來一陣熟悉的腳步聲。 她聽出來了來的人是誰,在一陣欣喜與驚恐中放下手中的筆,幾乎是站起來就往門邊跑。 可是在離門檻只有數(shù)步的地方她停住了。 因為她看到門外那人那絕美的臉上,浮現(xiàn)著陰騭與森寒。 在她的記憶里他從未用這種眼神看她。 看得她莫名后退一小步。 “年齡是假的,在武陵乞討也是假的,就連名字也是假的,對吧……阿?!?/br> 最后那聲“阿蕪”呼之欲出時戛然而止,他盯著她的眼睛,眸光里除了陰騭,除了冷厲,還有一絲心痛。 他不知疼的是自己的心,還是因為他已意識到自己很可能……這輩子再也找不到真正的meimei了!他的眼眶逐漸發(fā)紅,是啊,他有可能再也見不到他的阿梓了??!為什么,為什么要給他希望又讓他絕望?。?/br> 那可是他的親meimei??! 他幾乎是箭步向前去,那雙手攉住她的肩膀,那么用力地抓緊她的肩膀。 他看到她的眼淚,看到她搖著頭,哭得不能自已,仿佛是內(nèi)心再也沒有當初那種對她的無限憐愛了。 看著她的眼里只剩冷厲。 “為什么要這么對我?!彼麊÷晢査瑠A雜著一絲瀕臨崩潰的喘息,為什么要在他繼任苗疆大巫的前一夜讓他知道這個世上他再也沒有親人了! “你告訴我!” 他的眼里逐漸浮現(xiàn)出血絲,他低吼著,為他那可憐的親妹,也為了他自己。 他之一生從未有這么重的恨意,這恨意也還在蔓延著…… 仿佛如今他所見之物,滿目皆是蕭然。 命運快要將他的心撕扯成碎片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終于他放開了她的肩膀。 “我不管你有什么目的,我既不是你的兄長,你便哪里來的滾回哪里去!我再也不想看見你了……” 他停了一會兒,低啞的聲音再道:“阿蕪,你走吧,回中原去?!?/br> 他轉(zhuǎn)身離開了,衣擺掃過門檻,他沒有停留,走得那么著急。 而繁蕪盯著他遠去的背影,終于忍不住嚎啕大哭,在她即將滿十六歲的前夕,她失去了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她再也沒有哥了。 八歲時失去母親時,母親讓她別哭好好活著,直到那晚大雨之中和大姐將母親掩埋,她也沒有哭得這么狠。 十歲時阿梓與她永別,邯鄲教坊司的后山上她一個人一點一點的挖著土將阿梓下葬,她沒有哭得這么狠。 十六歲失去哥,她哭得不能自已。 她知道,今后的人生,再也沒有人能像他一樣不計任何回報的對她好了…… 這是貪心與隱瞞該得的懲罰,她認了。 多年流離,十多歲時有一人出現(xiàn),護她六載,她想命運給她的饋贈足夠了。 他帶給她六載短暫的歡喜,她也該回中原去與她的苦命的家人團聚了。 她已十六歲了,已不是當初的稚子。也該像竹闋乙一樣有能力護她的家人周全了…… … 繁蕪不知道自己在榻前坐了多久,她想應該快了,竹闋乙此時應該是在由技藝師給他染好白發(fā),再等一會兒有人會為他換上大巫的盛裝,會為他戴上銀飾,他最輝煌最光鮮的時刻就要來臨了…… 可是這樣重要的時刻,她再也不能站在他的身邊,甚至連目睹的機會都沒有。 終于——子時的鐘聲響起,繁蕪驚詫地抬起頭來,這張臉仿佛是一瞬間失了血色,是中秋了,是竹闋乙繼任苗疆大巫的日子了! 她知道接下來的十二個時辰里,每個時辰都會有一場祭祀。 也知道今日也是大巫定下大祭司的日子。 “小姐?!?/br> 外頭有個聲音低聲說道:“小姐,我是添薪,添柴的堂弟,是大公子讓我……送您去武陵,我的馬車就停在別院后園,您收拾好東西后,隨時到后院門口來,我隨時可以帶您走。” 他是真的鐵了心要送她去中原啊。 一滴淚滴落在手背,繁蕪已明白了,最后一點希冀也被掐滅了。 停了一會兒,她抬手擦了擦眼,顫聲回答道:“……我知道了,你再等等我,天亮前,我還有些事沒弄完?!?/br> 她只是好難過。 添薪看了一眼四下,快步走了。 枯坐時,時間過得格外的快。 不多時,又有鐘聲響起,伴隨著別院外的鑼鼓聲、喜樂聲,繁蕪的手開始發(fā)抖。 她知道這是什么聲音,這是十六部婚嫁時常常會奏的曲目,而且傳來的方向正是主祭臺…… 他要娶妻納妾了,她知道的。 族主給他訂了好幾位貴女,有嫡有庶,因為一直拿不定主意,便直接將他的姬妾全都定好了,只是他的正妻的位置族主想留給離部那位年十五的貴女,按十六部的規(guī)矩那女子還未成年,所以離部的人先送了一個庶女來。 而族主給他定的另一個妾是蝴蝶部公子的庶妹,這么一看楓葉部似乎是輸了,沒一個女兒被族主選上。 繁蕪收拾行李的動作放緩,忽然她將那些書全都放下了,最終只拿了一件夏季時阿四帶裁縫來做的還沒穿過的新衣裳,也沒想著再收拾其他東西了。 她看了一眼這里,匆忙地轉(zhuǎn)身離開了。 當她走出院子的時候,別院正門的守衛(wèi)一個都沒見著,直到她走出別院很遠也沒有見到半個人影。 想來他們都去準備祭祀典禮了。 她嘆了一口氣,漫無目的的走著,直到走到祭場,才愕然想起添薪的馬車在別院后院等她,她正想往回走,可這一瞬目光觸及祭場外高高的主祭臺,頓時停下了腳步…… 她想,無論出于什么,她都該和他說清楚阿梓的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