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妹千秋 第13節(jié)
絲帕禁不住水,那船飄出去不過兩尺便漸漸沉沒,長寧帝當(dāng)即變了臉色,呵斥侍立在旁的太監(jiān):“皇后的船在水里,你們就眼睜睜在岸上喘氣嗎?” 內(nèi)侍們慌神,紛紛往湖里跳,撲通幾聲,濺起一片亂瓊碎玉。本是想將那絲絹折的小舟托起,卻反被水花砸得更快往湖底沉下去。 窈寧見此不免苦笑,勸長寧帝道:“湖里剛解凍,叫他們上來吧,別造孽了?!?/br> 內(nèi)侍們得了赦,又紛紛爬上岸,互相攙扶著退下。長寧帝怕水里的寒氣沖了她,仔細為她攏了攏披風(fēng),說道:“工部去年新造了一條畫舫,等天氣再暖和些,五丈河化開凍,朕帶你去北巡,去洛陽看牡丹,去黎川看桃花?!?/br> 窈寧說:“妾看這園里的花就很好,何必折騰北上,這些錢省下來,也能稍緩軍中困頓?!?/br> 長寧帝聞言皺眉,“誰又拿這些事來煩你憂心,朕讓子望兄入宮,是為開解你,不是反來添你煩惱?!?/br> 窈寧解釋道:“哥哥不曾與妾說這些,是妾自己猜的。” 長寧帝道:“你只管好好養(yǎng)病,莫費這些心思。” 窈寧笑了笑,“妾知道了?!?/br> 長寧帝近來難得有時間陪伴她,因這三言兩語,一時又失了興致,默然負手望著湖面,無意識地蹙緊了眉心。 窈寧關(guān)切著他的心緒,“陛下,妾不是有意……” 長寧帝猛然抬腿,將岸邊一塊太湖石踹下了水。 “朕當(dāng)然知道軍中缺錢,已經(jīng)欠了半年的軍餉!朕也想開源節(jié)流,把錢都花在該花的地方!” 水花迸濺,淋濕了他的衣角,內(nèi)侍宮女跪倒一地,長寧帝叫他們滾遠些。 湖邊新柳拂過他的側(cè)臉,他便拿柳樹撒氣,狠狠將柳枝往下薅,直弄到滿地狼藉,失了力氣,突然轉(zhuǎn)身擁住祁窈寧,整個人倚在她懷里狼狽地喘息。 “對不起,阿寧……我不是對你,不是怪你,我是怪我自己。” 他的聲音因顫抖而顯得無力:“收錢的人、用錢的人全都攥在姚丞相手里,就算朕將皇宮拆了換錢,這錢經(jīng)他的手,只會被上上下下昧干凈,到不了軍隊。與其叫他們把錢都貪了,不如用在皇室,哪怕只能建畫舫撐顏面,也強過他們兩頭貪……你看那姚清韻,冬天吃葡萄、夏天冰荔枝,一盆芍藥抵得上十戶中等人家的年賦,你又何必辛苦賢惠,叫她占盡風(fēng)光!” 窈寧想說她不在意這些,又怕此話反令他更難過,遂不再言語,只緩緩撫著他的后背,試圖平息他的心情。 日光比初至園中時更盛。 然而綠湖中泥沙亂攪,滿地殘葉斷枝,好好的春景,如今只望見滿目瘡痍。 過了二月,坤明宮又換了一輪醫(yī)正,太醫(yī)楊敘時奉詔守在坤明宮,每日寫方熬藥、看診行針,片刻不得安歇。 祁令瞻的手傷一直仰賴楊敘時看顧,春季是血rou復(fù)生的時節(jié),傷痕處癢得厲害,又兼近來常常臨案執(zhí)筆,過于疲累,時有鉆心之痛,常驟然心中一窒。他疑心這是骨rou血脈間的某種靈犀,自夢中驚悸后不敢再睡,悵然獨坐了整夜。 照微一早來他院中摘石榴花,冷不防碰見他站在石榴樹下,撞了個正著。 榴花灼灼如火,隱在濃綠的密葉里,隨風(fēng)如燎原,滿園春色不勝其艷,祁令瞻負手立在樹下,正仰面聽其間嬉鬧的鸝鳥。 襕衫淺青,風(fēng)露淡白,俱是清冷色,唯有眉眼生得昳麗雅致,然望過來時目光深寂,如佚散花中的仙人碑帖,霜露洗凈其塵,也洗現(xiàn)其遺世獨立的冷峭孤寒。 照微因這一眼而滯住腳步,祁令瞻看見她手里拎的鐵剪和白玉瓶,淡淡說道:“平彥說是夜里風(fēng)大,把花都吹落了,我在此守了一夜,不見東風(fēng)摧殘,倒是等來了西風(fēng)?!?/br> 照微正是打西邊過來的。 她并不心虛,悠然上前,“什么東風(fēng)西風(fēng),我也只來過兩回,好花既是開給人看,我先替兄長賞過了?!?/br> 祁令瞻問:“三月紅榴花,八月紫牙烏,你今日剪了花,明日將何處取果?” 照微轉(zhuǎn)著手里的剪刀說道:“花在三月,果在八月,其間春有蟲蠹,夏有暴曬,秋有霜雹,滿樹花結(jié)十?dāng)?shù)個果,又有一半要鳥雀先啄,幾個能進我肚子里?何況尚不知八月身在何處,有無品石榴的心情,與其苦苦盼取明日果,何如憐得眼前花?!?/br> 祁令瞻倏然輕笑,“歪理?!?/br> 說罷卻從她手中接過剪刀。 他身量生得高,稍稍抬腳就能碰到樹頂?shù)氖窕?,花朵?jīng)他精心照料,開得比尋常榴花更大更紅,此時卻被毫不吝惜地裁下長枝,花葉抖落一地冷露,照微忙抬袖去遮。 這石榴樹是存緒十九年為照微種下的。 那年照微十歲,西州的客人來永平侯府拜訪,帶來兩盤西州石榴。照微嘗到了故土特產(chǎn),也偷聽到生父殉邊的隱情,她傷透恨極,哭鬧著要回西北,為了安撫她,祁令瞻將分給他的石榴剝開洗凈,種在院子里。 那時祁令瞻指著剛蓋實的新土對她說:“榴樹一年生苗,五年結(jié)果,枝干未長成時易被風(fēng)摧雨折,遑論承果實之重。照微,你如今尚需家人照顧,等這榴樹長大,堪經(jīng)風(fēng)雨、能饋果實之時,你才有資格離開侯府,去做你想做的事?!?/br> 如今榴樹結(jié)果已數(shù)年,年初瑞雪豐厚,今年的果實想必格外甜,但照微卻改了心思,愛起了榴花。 她舍棄經(jīng)年所愿時灑脫得如同從未起念,一如西州,一如石榴果。此刻她抱著絢爛的石榴花,滿心都是歡喜。 “窈寧jiejie最愛榴花,我今日入宮去看她,給她帶這支最紅的,能養(yǎng)半個月呢?!?/br> 聞言,祁令瞻手指微微一顫,尖銳的疼痛驟然自腕間刺向心頭。 雖是剎那之感,卻仿佛某種不祥的征兆。 他問照微:“是宮中宣召還是你遞了帖子?” “jiejie派女官來宣的?!闭瘴[弄著懷里的花瓶,見祁令瞻面色有異,問道:“是有什么不妥?” 祁令瞻輕輕搖頭。沒什么不妥,只是一種忽如其來的預(yù)感。 他檢查照微瓶中的花枝,怕窈寧睹物傷神,將稍有枯敗跡象的葉與花都剪去。 “去吧,路上小心些,別摔了?!?/br> 照微抱瓶離去,祁令瞻望著手心里花瓣折損的一朵榴花,又兀自在風(fēng)露中立了許久。 他心里明白,照微下決心留京入宮,是因為她可憐窈寧。在她心里,窈寧仍是閨中那個單純可欺、不諳世事的jiejie,縱老夫人逼她連月刺繡,她仍會淡淡噙笑,無奈而包容。 她不知道窈寧宣祁憑枝入宮侍疾的真正目的,只緊張別人有沒有欺負她jiejie。對于答應(yīng)入宮這件事,照微讓他不要告訴窈寧。 她說:“人有念則求生,無憾則速死。我在回龍寺時,遇兩位夫人各為生病的丈夫祈福,富戶丈夫病得輕,上無高堂須侍奉,膝下兒女皆已成家獨立;貧戶丈夫病得重,母親目盲癡呆,兒女高燒不退,家中炊米將斷,連個劈柴的幫工也沒有。本以為貧戶難捱,誰料兩個月后,來寺中請沙彌做法事的是富戶夫人,來還愿的卻是貧戶夫人。可見藥石無醫(yī)之地,說不定仍能靠一口氣賭一賭?!?/br> 她說得不無道理,但世上不止有富戶與貧戶兩種人,更有一種人能為心中執(zhí)念不擇手段、不計生死。 窈寧即如此。照微不知祁憑枝入宮的原因,祁令瞻卻清楚。 他曾在心中反復(fù)掂量,怕窈寧因不知情而作出傻事,最終仍將照微的決定悄悄告訴了她,連帶著照微所講的富戶與貧戶的故事。 他對窈寧說:“照微長這么大,從未如此謹(jǐn)小慎微地顧及過誰,你若真感激她,就別辜負她的情意,好好養(yǎng)病,才是萬難之解?!?/br> 窈寧聽罷只是一笑。 那時她說了句什么,祁令瞻沒有聽明白,如今站在榴花樹下,身后疼出的冷汗被早晨的凜風(fēng)一吹,忽而化作一線清明,一瞬靈犀,使他陡然想起了那句話。 她問他:“哥哥,依照微的性子,你覺得是愛讓她長久,還是恨令她刻骨?” 第16章 “母后,喝藥?!?/br> 太子阿遂從祁憑枝手中端過藥碗,捏著瓷勺攪動濃黑的藥湯,遞到祁窈寧嘴邊。 窈寧目光溫柔地望著他,“聽聞近日姜太傅正為你講漢文帝本紀(jì),講到哪里了?” 李遂放下藥碗,將太傅所講從頭背給她聽,背到“侍母至誠,目不交睫,衣不解帶,有藥先嘗”時,窈寧含笑問他:“我們阿遂可愿效文帝?” 李遂一板一眼地回答道:“姜太傅說,文帝揚孝明德,開漢室之盛,兒臣愿效文帝,孝親治國?!?/br> 說罷將藥碗重新端起,嘗了一口湯藥。 湯藥又苦又澀,李遂喉嚨一滾,瞬間眉頭緊皺。窈寧卻只笑吟吟看著,李遂只好又舀起一勺。 祁憑枝在旁勸道:“堂姐,太子還小呢,何必折騰他?” 窈寧說:“只是教他記住為人母所受的苦。阿遂,肯為你吃苦的人,才是真正待你好的人,你記住了嗎?” 李遂含著湯藥點頭。 直到他喝下大半碗,窈寧才止住他,接過藥碗,將剩下的湯藥一口氣喝下。 祁憑枝給她遞水漱口,內(nèi)侍通稟說陛下駕到,窈寧瞥見她雙眉揚起,情難自抑地朝門外望去。 窈寧心中暗嗤一聲。 長寧帝闊步走進來,一把將太子抱起,凌空轉(zhuǎn)了兩圈,抱著他坐到窈寧榻側(cè)。因年前授職的幾個布糧轉(zhuǎn)運官商均已順利到達地方,遞了請安折子回來,長寧帝今日心情不錯,眉眼皆是笑意,問太子道:“今日乖不乖,哄你母后高興了嗎?” 卻見太子眉頭緊皺,臉色慘白,嘴唇發(fā)抖,突然從他懷里推開,轉(zhuǎn)頭吐到了地板上。 祁窈寧臉色一變:“阿遂!” 宮女們忙作一團,遞水的遞水,清掃的清掃,祁憑枝哆嗦著要去請?zhí)t(yī),窈寧喝斥她道:“你站住,哪兒也不許去!錦春,你去請楊醫(yī)正?!?/br> 祁憑枝本就心虛,聞此言更是嚇得面如土色:“堂姐,我……” 楊敘時待詔坤明宮,很快趕了過來,先是檢查了太子的脈搏和眼白,見他雖腹中難受,但精神尚清醒,大松了一口氣。待問清太子今日入口的吃食后,他轉(zhuǎn)頭端起藥碗嗅了嗅藥底,叫藥童拿下去熬干驗粉末。 楊敘時道:“這藥是臣親手熬的,但適才聞著卻有異味,敢問娘娘,此藥經(jīng)過誰的手?” 窈寧摟著太子落淚不止,因病喘而氣力難支,幾近昏厥,她抬手顫顫指向祁憑枝,泣聲道:“原來自家人都不可信了嗎……你們想讓我死,竟連太子也不放過……” “堂姐!我沒有……” 祁憑枝“撲通”一聲跪倒,正對上長寧帝充滿恨意的赤紅雙目,君王的雷霆之怒讓她渾身戰(zhàn)栗,張口結(jié)舌,竟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張知!”長寧帝扶住心痛難捱的皇后,高聲將內(nèi)侍省押班張知喊來,指著祁憑枝道:“看好她,去搜她住處,將有關(guān)人等全部羈押,朕要嚴(yán)查!” 張知領(lǐng)命而去,約半刻鐘后,楊敘時的醫(yī)隨將烤干的藥粉呈回來,楊敘時檢查后跪地回稟道:“啟稟陛下、娘娘,藥中多了一味藥材,似為寒石脂。此藥粉性極寒,常用來治體內(nèi)火氣過旺、通脾胃積石,若幼童誤食,則易上吐下瀉,想必太子殿下正是誤服了此藥粉?!?/br> 長寧帝問:“可算要緊?” 楊敘時說:“太子殿下身體康健,吐過后休養(yǎng)兩天便好,有礙的恐怕是皇后娘娘。娘娘本已寒氣傷了根本,靠蟲草、雪蓮等陽烈的藥物補養(yǎng),萬萬服不得這寒石脂,恐有性命之危??!不知娘娘服用了多久,若是……若是……” 長寧帝忍無可忍,一腳將祁憑枝踹翻在地,若非四顧無劍,真要活劈了她。 “若皇后有個三長兩短,朕要你全家凌遲謝罪!” 祁憑枝渾身抖如篩糠,嘶聲辯解不是自己的罪過,不住地磕頭求饒,忽而與祁窈寧眼神相撞,見她冷眼含淚,正似笑非笑地乜著她,不見驚詫慌亂,反倒隱有一切在握的從容。 仿佛一盆冰水兜頭澆下,祁憑枝似乎想通了什么。 “你陷害我?你召我進宮,是為了陷害我?祁窈寧你——” 內(nèi)侍上前捂住了她的嘴。 楊敘時重新為皇后和太子切脈開藥,張知很快帶人搜出了東西,回來呈給帝后。 錦盤里放著搜出來的藥材,皆是蟲草和雪蓮,一些品質(zhì)極好,一些品質(zhì)極劣,楊敘時檢查過后,發(fā)現(xiàn)上品的蟲草和雪蓮是太醫(yī)署供給皇后治病用的,而品質(zhì)低劣的蟲草和雪蓮則連尋常藥草根都比不上。 對比許久后,楊敘時下定了結(jié)論。 “必是有人趁我不在時調(diào)換了陶爐中的藥材,把上乘的蟲草雪蓮換成了劣品。這些渣滓雖不能一下子將人毒死,卻也沒有絲毫治療效果,若非太子殿下試藥時誤食寒石脂,此事極難被發(fā)現(xiàn)……陛下、娘娘,此人用心歹毒,是想不聲不響地害死皇后殿下啊!” 長寧帝將太醫(yī)署周院正宣來再次查驗,得出的結(jié)論與楊敘時相同。 此時張知上前稟報道:“奴婢派人將與祁娘子有過來往的宮人全都審了一遍,查出了給祁娘子劣品,且?guī)退褟那巴祿Q的藥材夾帶出宮的宮人。此人名喚雪,是坤明宮的副掌殿,她招供說有個表哥在東華門當(dāng)值,會趁機放她出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