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微垂目睨著他，又特意叮囑道：“出宮的時?候，記得捧著這匣子從垂拱殿前繞行，那條路安全?，小心別被?歹人劫掠了去?！?/br>
    薛序鄰爭取不得，只好叩首道：“多謝娘娘體貼?！?/br>
    宮里當然沒?有敢明火執(zhí)仗的歹徒，但是垂拱殿前的值臣里有姚丞相的人，恐怕他還沒?將這一百兩黃金捧回家，姚丞相就已知曉他受了明熹太后贈與的一百兩黃金。

    第37章

    果?然如?薛序鄰所料, 他收受明熹太后賜金一百兩之?事?，很?快在同僚中傳開。

    第二天他下值時，被醉意熏朧的姚秉風(fēng)堵在政事?堂外。這?位丞相公子一向作風(fēng)無賴, 如?今更是揚言要派人燒了他的宅子，打斷他的腿。

    他質(zhì)問薛序鄰：“我爹還不夠賞識你嗎？別忘了，你的狀元是他親自點的, 你的同年人才濟濟，這?狀元不是非你不可。沒想到你在我爹面前端清高的架子，坤明宮那位區(qū)區(qū)一百兩黃金就能?收買你。薛序鄰, 你說?實話，你看中的到底是這一百兩，還是贈你黃金的人？”

    薛序鄰聞言, 語氣驀然一冷：“妄議貴主是大不敬, 姚公子慎言?！?/br>
    “大不敬？”姚秉風(fēng)冷嗤, “你有本?事?現(xiàn)在就折回去?參我，你且看誰能?奈何得了我！”

    薛序鄰懶得與他周旋，繞過他要去?馬廄騎馬，姚秉風(fēng)卻再次攔住他, 說?道：“我爹為你的事?生了好大氣, 你現(xiàn)在就跟我去?見我爹，向他老人家賠罪?！?/br>
    “姚公子……”

    薛序鄰正欲推拒，見一個小內(nèi)侍遠遠從政事?堂里追出來，分別朝兩人一揖, 對薛序鄰說?：“幸好薛大人還沒走，免得奴婢再馭馬追趕。剛才坤明宮的人來傳話, 太后娘娘有召，請大人下值后往坤明宮去?一趟?！?/br>
    薛序鄰向他確認了一遍：“太后娘娘讓我現(xiàn)在去?坤明宮？”

    內(nèi)侍道：“是。”

    姚秉風(fēng)冷笑一聲, 對那內(nèi)侍道：“你回去?復(fù)命，就說?薛大人已往丞相府去?了，你沒有追趕上。太后娘娘想見他，也得分個先來后到?吧?！?/br>
    小內(nèi)侍可不敢傳這?話，訕笑著望向薛序鄰，薛序鄰將胳膊從姚秉風(fēng)的鉗制中拽出來，神情肅然道：“姚公子喝了酒，還是早些回去?，如?此妄言狂語，恐惹丞相憂心。”

    姚秉風(fēng)道：“你少裝模作樣！你且說?，是要跟我去?丞相府賠罪，還是要去?見坤明宮那位？”

    薛序鄰向他一揖，語氣溫和而?堅決：“君有召，當疾趨，此為人臣本?分?！?/br>
    “真是好一個本?分，薛序鄰，薛伯仁，你……”

    姚秉風(fēng)狠狠打了個嗝，再抬頭?時，薛序鄰已跟著小內(nèi)侍折身遠去?了。

    此時節(jié)已是六月，臨近傍晚，涼風(fēng)陣陣送爽，帶起?宮娥的寬袖薄衫，隨風(fēng)翩躚，恍若云庭中的仙子。

    宮娥引他穿過偏堂，來到?坤明宮后/庭，但見草木幽深、晚花嫣紅，簇擁著臨水亭，庭中那女子身著繡珠霞帔，烏發(fā)如?云、流蘇如?雨，隨著她?偏頸轉(zhuǎn)頭?，仿佛朝他氤氳飄來。

    薛序鄰忙低下頭?，撩袍跪在亭外行禮。

    喚他起?身的卻不是太后，而?是坐在太后身側(cè)的李遂，他一板一眼地說?道：“薛愛卿請平身，朕近日讀書，有未讀明白的地方，聽說?薛愛卿是本?朝最年輕的狀元，母后讓朕向你請教?！?/br>
    薛序鄰謙和從容道：“臣德薄才淺，倘能?為陛下解惑，是臣的福氣。不知陛下何處不理解？”

    李遂從石桌上拾起?一本?《孟子》，翻到?記載孟子與公孫丑交游的那頁，只見書頁上用朱砂筆圈出來一句話，是孟子所言“地不改辟矣，民不改聚矣，行仁政而?王，莫之?能?御也?！?/br>
    薛序鄰為他釋義?：“此言是說?，一統(tǒng)天下需要等?到?土地不需要再開辟就能?滿足溫飽、百姓不需要聚居防外也能?生存的時候，此時推行王道仁政，那么沒有什么力量能?夠阻擋這?件事??！?/br>
    “今日的經(jīng)筵學(xué)官也這?么說??！崩钏煲苫蟮溃骸暗俏覇査笾転槭裁慈詻]有一統(tǒng)天下，是因?為土地不夠多，百姓生活不夠安寧，還是因?為沒有書上說?的行仁政，他卻支支吾吾回答不上來，一直磕頭?請罪，朕不明白?！?/br>
    聽了這?話，薛序鄰抬頭?看向照微，見她?含笑奕奕，似也頗為期待他的回答。

    薛序鄰心中微動，復(fù)垂目道：“請陛下恕臣無罪，臣才敢言?！?/br>
    李遂看向照微，照微說?：“大周不罪諍言，薛卿也非畏罪之?人，何必躊躇，有話便說?吧。”

    薛序鄰深拜，聲音溫和而?有力，娓娓說?道：“大周有良田千萬頃，然家中據(jù)田不足二畝甚至無田者，十?之?有四五，因?此良田雖多，溫飽難至。永京、錢塘、臨安等?繁盛都會有朝廷治理、軍隊拱衛(wèi)，百姓尚能?高枕，然偏僻鄉(xiāng)縣、邊陲之?城，常有匪寇流竄、肆意殺掠，百姓難安居。故孟子所言王政之?基，論田與民，我大周皆有欠缺?！?/br>
    他說?的這?番話，并不比孟子所說?的原文更好理解，李遂聽著聽著便走了神，目光追隨著一只白翅蝴蝶，在研墨的宮娥身上轉(zhuǎn)悠。

    照微在李遂胳膊上捏了一下，提醒他道：“陛下若是覺得有理，不妨提筆記下來?！?/br>
    “哦，好，母后教訓(xùn)的是。”李遂羞窘地紅了耳朵。

    他對讀書不甚感興趣，今日召薛序鄰來，本?就是母后的主意，因?此他并未關(guān)注他到?底說?了什么，更不會追問。

    卻是照微又問道：“田不足、民不安，皆可以仁政彌補，請教薛卿，我朝推仁秉孝，如?今所做，是否有望一統(tǒng)天下？”

    薛序鄰說?道：“我朝風(fēng)氣雖仁孝，卻是婦人之?仁，愚子之?孝。”

    照微輕笑：“婦人之?仁？”

    薛序鄰自知失言，“臣有罪?！?/br>
    “繼續(xù)說?吧?！?/br>
    薛序鄰仔細斟酌用詞，“朝廷因?愛惜百姓而?不愿興兵戈，因?仁愛士人而?廣取官，卻致使北金有恃無恐、逐年抬高歲幣價格，致使內(nèi)外朝官員冗濫、所費糜支，此二者皆小仁，而?非大仁。”

    照微追問：“薛卿覺得何為大仁？”

    薛序鄰思忖猶豫一番后，下決心道：“效商君之?舉，內(nèi)修政明法，外舉兵抗敵。”

    照微雙眉輕揚，“舉兵起?戰(zhàn)事?，在薛卿看來，反而?是大仁？”

    薛序鄰解釋道：“以戰(zhàn)去?戰(zhàn)，雖戰(zhàn)可也；以殺去?殺，雖殺可也；以刑去?刑，雖重刑可也。”

    聞言，照微笑了笑，“都說?你的老師是當世大儒，怎么教出個得意弟子，卻是商鞅的擁躉？”

    薛序鄰說?：“倘上利于?國，下利于?民，儒法可一道?！?/br>
    若說?前番諸言，皆有投其所好的意圖，最后一句卻是十?分誠摯。

    照微聽后久久不言，眼睫一低，發(fā)現(xiàn)李遂在紙上寫滿了“大人”與“小人”，不由得“噗嗤”笑出聲。

    那一眼如?芙蓉破露、銀魚出水，但見兩靨生艷、流蘇拂亂，薛序鄰情不自禁怔住了，直到?照微對他的目光有所感，望過來與他對視時，他才匆忙將目光移向別處。

    實在是有些……逾矩了。

    照微盯著他望了一會兒，方淡淡道：“今日辛苦薛卿跑這?一趟，逾白，去?取本?宮書房里那套李廷珪墨和龍尾歙硯來，賜給薛卿，不是什么貴重東西，這?回薛卿就不必辭了?！?/br>
    薛序鄰心跳如?擂鼓，低聲應(yīng)是，于?宮門落鑰時分，捧著這?套墨與硯出了東華門。

    這?一消息飛快傳往丞相府，彼時祁令瞻正在相府中作客，此言印證了他今夜與姚丞相所談之?事?。

    “薛序鄰與老師立場不同，因?此數(shù)年相拒，突然以容郁青之?事?示好，不過是學(xué)黃蓋詐降，想近身探聽陰私，以便羅織構(gòu)陷?！?/br>
    姚丞相初時將信將疑，說?：“伯仁并非這?種人，他若真想害我，何必在翰林院里坐六年冷板凳，他是個生性耿介之?人?！?/br>
    祁令瞻問道：“那老師可知他的家世？”

    姚丞相說?：“看過他的文牒，雍州人氏，父親是當?shù)乜h城的學(xué)官，膝下有二子一女?！?/br>
    祁令瞻含笑搖頭?，“倘老師再查仔細些，就該知道他還有個姑姑，嫁給了存緒六年的狀元郎，廖云薦?！?/br>
    聽見這?個名字，姚鶴守眼中微沉，倏爾又瞇起?，“你說?……廖云薦？”

    “正是與老師一同簽訂平康盟約的那位翰林承旨?！?/br>
    姚鶴守朝侍立的府僚看了一眼，那府僚頷首應(yīng)命，離席去?查驗。

    姚鶴守沉吟片刻，說?道：“倘此事?為真，只怕廖云薦并非是他姑父，恐怕是他生父?！?/br>
    祁令瞻道：“老師是明白人?！?/br>
    姚鶴守反而?打量他，在心中揣摩他的用意。

    兩家自定親以來，關(guān)系稍有轉(zhuǎn)圜，但祁家二娘入宮后，皇后之?位尚不能?足其貪欲，為挾天子做垂簾太后，害死了他女兒姚貴妃，導(dǎo)致兩家的關(guān)系重新陷入僵局。

    他問祁令瞻：“這?么重要的消息，子望不去?告訴太后，反倒來告訴我，是不是太可惜了？”

    祁令瞻說?：“老師在宮中有耳目，應(yīng)當知道，近來太后對我并不信任，說?忌憚也不為過。她?在內(nèi)提拔內(nèi)侍欲取代張知，在外更換我的人，她?既如?此待我，難道我偏要待她?忠心耿耿不成？”

    這?些事?，姚鶴守確實有所耳聞，私下與幕僚取笑說?不是親生的果?然不可信，明熹太后肖其生父，是個不識好歹、忘恩負義?的蠢貨。

    “論立場，論恩情，我都應(yīng)該傾向于?老師，”祁令瞻聲音緩緩說?道，“何況有平康盟約罩著，我大周太后可易，丞相不可易。”

    姚鶴守聞言朗笑，拊掌說?道：“子望是聰明人，夠坦誠！”

    他倒酒舉杯祁令瞻與他同飲。

    這?是一場重修舊好的歡宴，也是一場交易。姚鶴守重提結(jié)親之?事?，祁令瞻說?待父母歸京后，必登門過六禮。

    他們今夜所飲的金華酒，是窖藏二十?年的好酒，入口綿醇回甘，入腹卻灼如?烈火。

    祁令瞻沒吃幾口菜，醉得很?快，戌時中時，被平彥扶著，踉踉蹌蹌攀上歸府的馬車。平彥一邊擰了帕子給他擦臉，一邊啰嗦他喝酒不惜身，忽而?見他眉頭?緊皺，臉色沁白，閉眼呢喃了句什么。

    “公子？”平彥擔(dān)心他脾胃不適，湊近了去?聽。

    卻聽見一句沒頭?沒腦的話：“她?一定會恨死我……”

    平彥不解，“誰？”

    祁令瞻卻再不說?話，在馬車的顛簸里和雙腕的疼痛中漸漸偃了聲息。

    第38章

    六月六日是?天貺節(jié), 傳聞神仙崔玨在這一日得道飛升，所以?每年?今日的道觀都十分熱鬧，百姓爭相前往道觀游玩誦經(jīng), 觀蓮花池，后來逐漸成為官民同樂的節(jié)日，宮中也會在這一天舉行宴會, 召皇親國戚、四品以?上?京官與翰林學(xué)士等前往集英殿赴荷花宴，飲酒賞花，作詞賦詩。

    今年?的天貺節(jié)由皇太后主持, 她刻意調(diào)了席位，將六品翰林錄事薛序鄰的席面安置在8 李遂的右前方，獨立于百官, 甚至特殊于宰執(zhí)。

    這是炙手可熱的恩遇, 也是?令人眼?紅的風(fēng)頭。

    除此之外, 照微還另賜了他一壺金華酒，一碗銀耳蓮子羹。

    薛序鄰知道她的企圖，希望他被?姚黨孤立，萬不得已只能投靠她, 從而對她有?求必應(yīng)、有?問必答。

    他輕輕攪著碗里雪白飽滿的蓮子, 面上?帶著幾分無奈的笑。這是?避無可避的陽謀，只是?他何德何能，為何偏偏是?他呢？

    甘甜熱糯的羹湯熨帖心肺，薛序鄰嘗了幾口后, 將白瓷碗擱下，轉(zhuǎn)頭對上?祁令瞻的目光, 對方仿佛只是?不經(jīng)意一觸，又若無其事從他身上?移開。

    祁令瞻的目光重新落在庭中舞姬身上?, 云袖招招，花影搖搖，而他腦海中卻是?薛序鄰那春風(fēng)得意的神情。

    看過照微果然待他不錯，素有?耿介之名的薛伯仁，在她面前也不過如?此。

    相較于薛序鄰，祁令瞻的待遇可謂冷淡至極，照微眼?里仿佛看不見他，甚至沒有?他想象中的憤怒和指責(zé)，有?的只是?目光掃過時毫無停頓的漠視。

    而漠視……竟是?如?此令人難以?忍受的一件事，即使他已做好被?誤解、被?記恨的心理準備，仍為之悶悶不懌。

    祁令瞻極專注地凝神在庭中歌舞中，卻連舊曲何時換新曲都未留意。耳畔每傳來一句她與他的隱約對話，都如?一記悶棍敲在他心上?，如?一記悶鐘撞在他耳膜里。他害怕去聽，又情不自禁去聽，直到碰倒手邊酒壺，壺身鐺啷啷滾到地上?，聲響吸引了周圍的人。

    而照微的目光，也終于在此刻，落到了他身上?。

    佐酒的侍女跪地為自己的失神請罪，祁令瞻淡淡道：“是?我無心之失，不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