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簡黯淡下來。

    蘇陸在庭院里坐了一會兒。

    和煦春風(fēng)拂面而來，山間桃花夭灼，枝頭凝胭簇脂，花瓣卷過樹梢墻上，粉霞嫣紅紛紛揚揚，散出漫天花雨。

    午后日光倦怠，千百庭院掩映在花樹之間，偶爾有流霞騰飛閃爍，在天際留下一道殘影。

    她的視線追逐著一片花瓣。

    它隨風(fēng)飄浮，又在風(fēng)停時落入草地泥土之中，縱然此刻看不到，但最終也會腐朽分解。

    她又側(cè)過頭瞄準(zhǔn)了另一片花瓣，看它越飛越近，最終落到了自己面前的桌上。

    恍惚間，蘇陸覺得這就像是人的命運。

    在她聽過的這些故事里，仿佛很少有人能完完全全掌控自己的命運——他們能夠自行做出某些選擇，然后又遇到各種意外，導(dǎo)致事情變成無法預(yù)料的樣子，甚至提前迎來結(jié)局。

    蘭舟早已死了，蘇之嵐本來可以將嬰兒丟在一邊，卻因為師父的托付，接過這燙手山芋，最終付出了性命。

    她的天賦顯然也不錯，若是早早將孩子扔了，獨自離去，拜入某個仙府之中，說不定如今已經(jīng)成為高手了。

    就算尹家還會想要滅口一切相關(guān)人士，但她自己一人總比帶著累贅要輕松得多。

    誠然，蘇之嵐大抵覺得若是沒有師父相救，她早就死在匪徒手里，因此愿意付出這條命完成師父的囑托。

    然而世上有多少人能像她一樣，在恩人死后仍然感念舊情，愿意以死相報。

    蘭舟當(dāng)然也是這樣的人。

    他既已修行有成，連尹家的長老都能刺殺，若是放下仇恨，一個人當(dāng)然也能過得很好。

    而從另一個角度——

    慕容冽并不欠自己的，但他篤信的為師之道，就讓他愿意為徒弟們付出。

    甚至不說別的，只說放任徒弟成為魔修。

    只這一點，任何覬覦覆雪仙劍的人，都可以對他堂而皇之地發(fā)起攻訐，就算將他圍殺至死都不會被譴責(zé)。

    蘇陸坐在樹下的石桌旁，在強烈的感動之后，忽然又陷入一種前所未有的平靜中。

    蘇之嵐中了咒后，明知必死，也不曾恨她，還將她連錢財一并將人托付給meimei。

    蘇陸取出黎的羽毛，想著自己若是被封印磋磨千年，日夜痛苦，說不定早已瘋了。

    他卻仍愿意出言指點一個路過的半妖，又讓她不要擅動封印以免受傷，而且還知道她是玄仙宗出身的修士。

    或許是因為一個糟糕的開局，蘇陸總想著若是有朝一日修為圓滿，臻至化境，力量足夠方可主宰命運。

    就不會再畏懼各種變數(shù)，從發(fā)病失智再到暴露身份而被處死。

    然而若想達到這種境界，絕非朝夕之事，這期間難免會有壓力，會緊張也會自責(zé)——

    此時此刻，她又覺得，若是能如他們一樣，堅守本心，固持信念，縱然遇到難解之劫，亦能坦然面對。

    她會在修行一途繼續(xù)求索追逐，因為本能的渴求力量，也因為喜愛鉆研術(shù)法和靈力。

    蘇陸坐在樹下，無意地進入了一種完完全全的無我無想的狀態(tài)。

    她沉浸在這種突如其來的感悟里，忽然忘卻了所有的煩惱。

    許久之后，門外隱隱約約傳來熟悉的聲音。

    “在……嗎？”

    蘇陸睜開眼。

    “陸陸，在里面嗎？”

    院外響起柳明朝的呼喚聲。

    此時正值黃昏，天際紅霞暈染，殘陽如血。

    山間花樹沐浴著熔金似的暖光，庭院里房屋磚瓦暈染著一層橘色。

    蘇陸試圖坐起身來，一扭頭卻看見滿地散落的衣服。

    她張開嘴，想要回話，卻發(fā)現(xiàn)口中唯有吐信的嘶聲。

    漆黑的巨蛇游走盤旋，身上齊整密集的鱗片映著夕陽，有了幾分錯覺般的暖意。

    一根綺麗的金羽落在蛇身之間，在層層盤繞的蛇尾之中，被黑鱗碾磨著，仍然光華閃耀。

    蘇陸轉(zhuǎn)過頭，視線落在院門。

    一切靡麗溫煦的色澤，如同退潮般從眼中消逝，整個世界都變得黯淡下來。

    門外則浮現(xiàn)出一道又一道鮮紅的人影。

    血液汩汩流淌，因而身軀溫?zé)帷?/br>
    蘇陸呆了一下。

    然后才重新化回人形，以最快速度撿起衣服穿上，將羽毛收好，隨手撤去結(jié)界，“來了！”

    ……

    西荒。

    炎陽山脈之上，皦日天宮橫空高懸，樓殿巍峨，層疊錯落，遠望宛如展翼踆烏，在蒼穹中俯瞰眾生。

    這懸于九霄的天宮，已被封印千載，期間有無數(shù)妖族試圖闖入，卻只能在外圍徘徊，無法深入。

    不過終究是曾經(jīng)的妖皇居所，亦是匯聚天地靈氣之處。

    縱然只能在廣場上修煉，對于大妖們而言也增益頗多，因此無數(shù)人為了爭搶一席之地大打出手。

    百年千年之后，皦日天宮外圍棲息了數(shù)十個大妖，無不是妖族中數(shù)得上號的強者。

    此時此刻，縹緲森羅宮殿之外，赤紅玉石鑄就的廣場上，遍地業(yè)火徐徐燃燒，吞噬著死者的殘肢，哀鳴嚎叫回蕩在黯淡蒼空下。

    紅發(fā)男人淡定地踏過一地尸骸，穿過洶涌爆燃的烈焰，姿態(tài)悠閑，滿臉無趣，還隱約有些不耐煩。

    “一個像樣的都沒有?！?/br>
    兩側(cè)的妖族們紛紛伏地，無人敢抬頭。

    他們有的是陷冰山一起出來的，也有的是原本在此處修煉的。

    黎出現(xiàn)的那一瞬間，但凡敢反抗他的妖族，悉數(shù)被業(yè)火燒死，那些當(dāng)場滑跪拜服的，自然也就活下來了。

    他無意追究他們在這里蹭靈氣修煉的行為，這些人也慶幸無比。

    妖族當(dāng)中的強者，從來不是靠通情達理成王為皇的。

    “？”

    匍匐在地的一眾妖族，忽然發(fā)現(xiàn)前方的身影停了下來。

    他們并不知道妖皇陛下在想什么，只能胡亂猜測，大約是在感受著幾位妖王的動向，畢竟那七位也即將應(yīng)召而來。

    論理說他也該召見東海的七王，但他們就太遠了些，而且冒然穿過中原，很有可能出事。

    原先天宮內(nèi)倒是設(shè)有法陣，方便海中諸王來此，如今年久失修，千多年沒得到靈力維護，肯定早就完了。

    黎卻是微微側(cè)過頭，看向遙遠的東方，燦金的眼眸里光彩熠熠。

    “倒是挺快?！?/br>
    他揚起嘴角。

    第95章

    蘇陸整理完畢， 閃身過去開門。

    柳明朝站在外面，提著一大堆包裝精致的點心，高高興興地向她打招呼。

    還有另外兩個瑯?gòu)中奘浚?nbsp;都是曾經(jīng)見過面的。

    蘇陸記得他們的姓氏，也記得這倆都是巍山支脈的弟子， 就都一起問候了。

    “七香齋的一家分店才開門， 我搶了好些東西，還有你喜歡的鳳梨酥和綠豆糕！”

    柳明朝抬起手里的盒子，“上回你不是說想嘗嘗嗎！咱們回秘境吃吧?！?/br>
    她們一邊說笑著一邊往回走，去往光正殿的途中，蘇陸聽到的修士們議論的內(nèi)容已經(jīng)變了。

    “什么？是林家做的？”

    “對啊， 我之前也感受到一股靈壓， 當(dāng)時還覺得奇怪， 原來就是燧蒼神劍！”

    “他們瘋了？為何要這么做？”

    “我聽說他們祖上有妖族血脈，怕不是早就想要釋放妖皇……”

    “真的假的？”

    各種猜測議論紛紜而來，夾雜著不少唾罵指責(zé)， 也有人噴的極為難聽，恨不得將林家罵成人jian。

    “我看他們皆是一群混血雜種，林家高手眾多，功法也邪門， 指不定是什么妖法?！?/br>
    這些人有的是瑯?gòu)中奘浚?nbsp;有的是別派前來參加秘境試煉的， 亦有不少說著地方土話， 污言穢語層出不窮的。

    可見他們對這事怨念頗深。

    蘇陸能在許多憤恨的眼睛里望見恐懼。

    “所以他們究竟怎么說的？”

    一起同行的修士看向柳明朝， “峰主可有告訴你？”

    “掌教已經(jīng)與紫青仙尊談過此事?！?/br>
    后者神情詭異， “師尊也講給我們聽了， 林家給的說辭是， 有個人誤入了陷冰山，被妖皇所控制，是為了救他，才動用了燧蒼神劍……”

    周圍的修士聞言紛紛嗤之以鼻，“這是什么理由，陷冰山還能誤入的？”

    柳明朝眼神一閃，顯然是知道陷冰山那邊擺爛很久了?！?/br>
    “……不過就算真的是誤入，陷冰山那么大，他怎么就巧得誤入到妖皇身邊了呢？”

    幾個瑯?gòu)中奘棵婷嫦嘤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