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秒，老爺子就知道自己錯了，只見徐元放下了碗，對著他嬉皮笑臉地道：

    “爺，梅阿姨都說了，我已經(jīng)沒什么大礙了，你看，明天早上，我早起一會兒，咱們去街道辦報名，時間來得及不？”

    也不怪徐元催著想要把這件事給敲定下來呢，只因這一批知青下鄉(xiāng)的報名時間即將要截止了，他再不抓緊點兒，估摸著就得等到明年去了。

    老爺子只覺得火氣蹭地就冒上來了，開口想罵人吧，這是他一口答應好的事情，可要是不罵上兩句吧，他又著實看這個死腦筋的孩子不順眼，只好沒事找事地訓道：

    “著什么急？你這孩子，都這么大了，也不長點兒眼色，你奶今天又是去醫(yī)院照顧你，又是給一大家子做飯的，也累得夠嗆。

    你既然要下鄉(xiāng)，也總得學著眼里有活兒，家里今天的碗筷就歸你洗了！”

    突然被訓了幾句的徐元二丈摸不著頭腦，他爺?shù)倪@脾氣呀，可真是叫人難以琢磨！

    但是，家里人疼愛他卻不溺愛，洗碗這樣的小活兒，徐元從小到大也沒少干過，這會兒也沒什么心理負擔地一口應下：

    “成，奶你歇著吧，等我爸吃完，剩下收拾的活兒就交給我了。”

    “等等？什么報名？什么下鄉(xiāng)？我昨天不在家，是不是發(fā)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黃衛(wèi)英出聲道，只覺得這兩個詞格外熟悉，熟悉得讓人心生出一種不祥的預感來。

    正把碗里的最后一口米飯往嘴里塞的徐進生，聽到這話被嗆了一下，捂住嘴咳嗽了兩聲，臉上帶著些苦澀。

    也正是這兩聲咳嗽，讓黃衛(wèi)英成功地把視線轉移到了他的身上：“進生，你來說！”

    “就是，元元這臭小子，也不知道聽了誰的話，非覺得下鄉(xiāng)當知青是個給家里減輕負擔、還能響應國家政策號召的好事兒。

    這不，已經(jīng)磨著爸答應帶他去街道上報名了?！敝蓝悴贿^，徐進生并沒有支支吾吾的，把事情三言兩語地說了出來。

    說實話，雖然在小家庭里“嚴父慈母”才是最常見的組合，但在他們家，對付起徐元來，還是衛(wèi)英的話要更管用一些，徐進生如實告知，也是想讓自家媳婦兒把兒子的這個念頭給打消掉。

    “放屁！誰告訴你的這些話？你跟我說，我找他算賬去！真是白瞎了我跟你爸給你掏錢出的高中學費了。

    長到這么大，你怎么就不動動腦子好好想想，下鄉(xiāng)要是好事兒，最近家家戶戶能都愁眉苦臉的？

    再有，廠子一車間那個□□，他兒子下鄉(xiāng)才一年就受不了了，沒有正式工的門路，干脆狠下心摔斷了自己的腿，用病退的由頭才回的城。

    好好的一個大小伙子，下鄉(xiāng)一年時間，瘦得就跟個骷髏架子似的，怎么著，你也想去摔成個殘疾，再灰溜溜地回來??？”

    黃衛(wèi)英一頓冷嘲熱諷的輸出，讓徐進生和老兩口都在為她暗自叫好，沒辦法，道理誰都懂，但是老兩口狠不下心去罵。

    徐進生呢，大學一畢業(yè)就進了廠子里的辦公室，標準的“文人”做派，在腦子里搜刮一圈兒估計都想不到幾個罵人的詞匯。

    這不，罵醒徐元的任務，就只能落到黃衛(wèi)英頭上去了嗎？

    說真的，徐元也有好長時間沒被他媽這么罵過了，仔細算算，四年時間應該是有了的，乍然來了這么一出，完全懵掉之余，他心里竟然還有點兒詭異的懷念的感覺。

    不不不，一定是那個夢里，在他死后迅速老得不成樣子、再也不見眼前這副精神模樣的mama誤導了他，他才不是喜歡自虐的人呢！

    只是，既然又想起來了那個夢，想起來了那種真實的感覺，鬼使神差的，徐元在愣了一下之后，也沒接他媽的話茬兒，而是緊緊地盯著他爺，問道：

    “爺，你答應了，要帶我去街道辦報名的，但是，你不會出爾反爾，過后又拿著好酒去找街道辦主任，讓他把我的名字劃掉吧？”

    嗯？徐來福眉頭一挑，跟他的打算不謀而合，孫子肯定沒有這么聰明，能猜透他的想法，所以，是老婆子反水了？

    一個詢問的眼神遞過去，于晚菊哪兒還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克约盒睦镞€正打著鼓兒呢，連忙搖頭，示意絕對不是自己透的口風。

    老兩口的眼神交流雖然短暫，但誰讓徐元一直在留心著他爺?shù)姆磻兀恳姞?，便知道他這是真的說準了爺爺?shù)拇蛩悖活w心，頓時猛地往下沉了許多。

    這件事是他在夢里看到的，絕不存在事先知道才在潛意識里出現(xiàn)的可能性，也就是說，那個夢里的內容，很有可能都是真的？

    見徐元沉默了下來，徐來福雖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卻是矢口否認了他剛才的話：

    “我是什么人，你還不了解嗎？答應你的事兒，哪一件沒辦成過？又怎么可能背著你去使小動作呢？”

    話雖如此，老爺子卻是打定了主意，事情嘛，依然要做，就是得換個招兒了，真是奇了怪了，也不知道這小子怎么猜中的，難不成，長了順風耳？

    說真的，徐元也只是個十七歲、剛出校園的少年，即便在夢里見過幾年后國家的改變，但那一時半會兒的，也沒辦法全部轉化成他的東西啊，更是不可能給他指出一條具體的路來了。

    不過，有一點，徐元很是確定，這下鄉(xiāng)去當知青的事兒，肯定是不能做了，趙如茵那個黑心的姑娘，他惹不起，還能躲不起嗎？

    人家倆一個女主角，一個男主角，那都是有金身護體的，他一個工具人，沒事兒跟著瞎摻和，那可是要命的！

    所以，還不等黃衛(wèi)英眼看不行、要上棍子呢，徐元就在一家人的驚訝眼神中，站起身來，鄭重宣布：

    “爺奶，爸媽，今早進了一趟醫(yī)務室，我也想通了，就我這體格，又沒下過地，還真不是干農活兒的料子。

    更何況，早上幸虧是及時去了醫(yī)務室，但要是在農村，只有村診所，走十里地都不見得能找到正規(guī)醫(yī)院的地方，要是我生病了，沒有被及時送去醫(yī)院呢？

    算了，就我這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樣子，還是別去給隊里的人添麻煩了！”

    第6章 禍首

    徐元的態(tài)度轉變得太快，以至于老徐家的人一時間竟然都有些不敢相信。

    徐來福瞇著眼睛，狐疑地道：“你說這話，可是認真的？都這么大人了，別一會兒一個主意的，改天又背著我們悄悄地去報了名。”

    老爺子這是懷疑孫子只是在家里人面前佯裝妥協(xié)，隨后又來上一出“明修棧道，暗度陳倉”之計呢。

    “當然是認真的了，從小到大，我什么時候撒過謊？說實在的，我原本想下鄉(xiāng)，也只是因為同學告訴我，說農村不缺糧食，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去當了知青說不定比在城里的生活還要好呢。

    到時候，還能把農村的一些山貨給你們寄回來，也讓你們看一看我的本事，別老把我當成小孩兒了。

    但是，今早生病進了一趟醫(yī)務室，我才想起來，農村有農村的方便，可城里也有城里的好吶。

    這要是下鄉(xiāng)了，要什么沒什么，洗衣做飯都得自己來，不出三個月，估計我就能把自己餓得只剩骨頭了。

    所以，下鄉(xiāng)的事兒，還是算了吧，學校里的勞動課我都干不好呢，何況是下地做農活兒！”

    徐元知道自己在家里人心中是個什么樣的形象，按著自己平時的性子，把剛剛想好的能夠說得通的理由，一一羅列了出來。

    徐進生昨天是感受過自家這個臭小子脾氣有多么倔的，這會兒看他一下子改了主意，心里暗暗稱奇，忍不住咂嘴想著。

    真是奇了怪了，發(fā)個燒，還能把腦子里進的水都給整沒了？連帶著平時還有幾分孩子氣兒的人，此刻說起話來倒也像個大人了！

    不過，聽到徐元的話，黃衛(wèi)英的關注點卻在另一件事情上，眉頭當即一皺，問道：

    “你同學告訴你的？哪個同學？還有，人家怎么說，你就怎么信是吧？你自己都不用腦子的嗎？農村的生活要是真有那么好，他們?yōu)槭裁催€要擠破頭想著進城來當工人呢？

    山貨？呵，合著就你們聰明唄，人家靠著那塊地兒吃飯的人，見了山貨都不認識，就等著你們去摘呢，是吧？”

    不得不說，黃衛(wèi)英冷嘲熱諷的功力，經(jīng)過這么多年在百貨公司柜臺上的磨煉，如今是越發(fā)爐火純青了，就連已經(jīng)有了心理準備的徐元，也沒忍住被這話說得臉色漲紅，只好囁嚅著嘴唇，轉移火力道：

    “就是我一個初中同學，叫趙如茵，她爸是鋼廠一車間的工人，家就住在老平房那一片兒。

    那天我放學回家，是她突然攔下我這么跟我說的，還說她有個表哥就是知青，在農村待了兩年時間，比在家的時候伙食還要好呢?！?/br>
    黃衛(wèi)英就算關心徐元，也不可能把他的初中同學查得清清楚楚，征詢的目光看向婆婆。

    于晚菊輕咳一聲，知道，這個時候，就該是她老太太發(fā)揮作用了，剛剛徐元一說起這個人名，她登時就想起來那丫頭的樣子了：

    “她爸就是一車間的趙大柱，也算是廠子里的老人了，工齡七八年，到現(xiàn)在還是個二級工，元元的同學就是他們家大閨女。

    聽說當初跟元元一起考上了高中，家里沒錢，就沒讓她上，現(xiàn)在在家?guī)椭龐屪鲂┘覄栈顑耗亍?/br>
    不過，表哥什么的，這話一聽就是哄人的，她媽娘家姊妹四個，只有一個最小的弟弟，哪兒來的表哥？年紀也對不上啊，這丫頭撒這么個一戳就破的謊，有什么意義呢？”

    在被選進住筒子樓的職工里面，老徐家的名氣還是不小的，一則，是因為徐來福，廠子里的五級工可不算多。

    二則，是因為他們家有三個掙工資的人，三則嘛，這年頭，家家戶戶都講究一個多子多福，哪怕已經(jīng)有兩三個兒子了，也不介意再生一個。

    只有老徐家，就徐元這么一根獨苗苗，老徐家的特殊，可不就被這么顯出來了嗎？

    連帶著，于晚菊在這一片兒的名氣也不小，畢竟，也不是人人都有本事把飯做得那么好吃的。

    老太太脾氣好，對誰都是笑瞇瞇的，認識了一群年齡相仿的老姊妹，平時聚在一起說說話，聊一聊家長里短，附近這一片兒，家家戶戶的情況，她老人家都能說出個七八成來。

    “誰說一戳就破了？咱們家這個傻不愣登的，可不就相信了嗎？徐元，我可警告你啊，不管這丫頭究竟安的什么心，非要把你往農村去拐，但是，從今天起，你給我離她離得遠遠的，腦子轉得沒人家快，就別硬往一起湊，省得被人賣了還替人數(shù)錢呢?！?/br>
    黃衛(wèi)英也沒弄懂，要說這姓趙的丫頭想讓她兒子下鄉(xiāng)，這是圖什么呢？他們家跟趙家又沒什么交集，也不存在結仇的可能性啊，不過，這并不妨礙她冷著臉對徐元提出了警告。

    徐元的小名叫“元寶”，上初中以后再叫這么個奶呼呼的小名有些不大合適，家里人就改口叫“元元”。

    唯有黃衛(wèi)英，在生氣以后會直接叫“徐元”，就像是上了一根弦似的，徐元也就養(yǎng)成了一個習慣。

    一旦被他媽叫了全名，就代表著這件事情極其重要，沒有商量余地，必須一五一十地執(zhí)行。

    “媽，你放心吧，我已經(jīng)知道她不安好心了，又怎么會再搭理她呢？從今往后，我盡量躲著她走，實在躲不過，我也和她保持著兩米以上的距離，行不行？”

    自家孩子是什么性子，黃衛(wèi)英還是了解的，他們家雖然疼孩子，但絕對不會慣著他的壞毛病。

    所以，從小到大，徐元就沒有撒謊的習慣，但凡答應了的事情，也必定會做到：“行，你記得說到做到！”

    母子倆達成一致，黃衛(wèi)英總算給了兒子一個好臉色看，她是個有什么就說什么的直脾氣，但這一茬兒，在徐來福老爺子和徐進生那里，可沒這么容易過去。

    要知道，徐元可是差點兒被忽悠著下鄉(xiāng)了啊，現(xiàn)在哪家不是對下鄉(xiāng)兩個字避之如虎？到底什么仇什么怨啊，這丫頭非要這么坑徐元？

    為了弄懂這個問題，父子倆對視一眼，決定從明天起，好好地摸一摸趙家的路數(shù)，畢竟，比起一個小姑娘有這樣的壞心眼兒，他們更愿意相信，這事實際上是趙大柱的手筆。

    第7章 警惕

    夜已深，徐來福去了趟廁所回來，剛走到家門口準備開門呢，就聽見“吱呀”一聲，門從里面打開了，嚇了他一跳。

    幸好，透著些許月光，他看清了孫子的臉，這才松了口氣，剛剛那短暫的一秒鐘時間里，他都已經(jīng)想到家里進賊的可能性了，差點兒一巴掌就呼過去了。

    “爺，我有話想跟你說，咱們去樓下坐一會兒唄?！毙煸泡p了聲音，不愿意驚醒了爸媽。

    這副好像做賊心虛的樣子，讓徐來福沒忍住瞪了他一眼，不過，樓里這么黑，徐元壓根兒沒察覺到老爺子內心的不爽。

    好歹是親孫子呢，就這一個，不能打，萬一打壞了就沒有了，老爺子在心里這樣說服著自己，跟著徐元來到了樓下，也不嫌臟，直接坐在了臺階處。

    “行了，大晚上的不睡覺，有什么話就趕緊說吧，明早我還要上班呢！”徐來福是五級鉗工，在車間里工作，盡管因為快到退休年齡很少上生產線了，更多的是在帶徒弟。

    但是，看著那幾個呆徒弟、讓他們不出岔子，這也是件費精力的事情，要不是徐元這一副有秘密的樣子勾起了他的好奇心，他才懶得跟孫子傻乎乎的，大晚上坐在這兒喂蚊子呢。

    “爺，晚上那會兒，我不是說了，是趙如茵忽悠著我下鄉(xiāng)嗎？剛剛睡不著覺，我就在那兒想啊，要是我不下鄉(xiāng)了，這么黑心的姑娘，會不會一計不成、又來一記，直接幫我報名下鄉(xiāng)??？

    畢竟，街道辦那邊巴不得有人能響應政策去下鄉(xiāng)，好讓他們交差呢，他們的審核也不嚴格，只需要填個申請書就成了。”

    徐元這話可不是空xue來風、妄自揣測，事實上，在那一場夢里，這件事情的確發(fā)生了。

    他為什么能猜到他爺?shù)南乱徊阶龇?？自然是老爺子真的給街道辦主任送了酒，只是，為什么他最終還是下鄉(xiāng)了呢？那當然少不了趙如茵的手筆了。

    到了報名截止的那一日，趙如茵去街道辦一問，發(fā)現(xiàn)沒有徐元的名字，就干脆，替他填了申請書。

    還特意請求街道辦的人，到時候跟知青辦的人說幾句好話，徐元是不在政策里、但是自愿報名的人，只希望能把他們兩個分到一處去。

    這也正是報名的時間隔了中間那么些天，徐元最后卻跟趙如茵分到了同一個大隊當知青的原因所在。

    然而，自己明明已經(jīng)打點好了，孫子卻還是下鄉(xiāng)了，徐來福老爺子病了一場不說，還覺得是街道辦主任收了東西卻不辦事，跟那一家人鬧得很不愉快，誰也不知道，這中間，還有趙如茵在搗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