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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亡地羅曼史 第3節(jié)

    喬抒白:記仇

    第4章 摩區(qū)線人

    周一早晨六點,生物鐘準時將展慎之喚醒。

    電動窗簾往兩旁移開,天幕是陰的,灰色中混合著如油彩般的湛藍。

    智能終端檢測到他的生理變動,房內(nèi)響起輕松柔和的音樂,投屏亮了,開始播放上都會區(qū)的晨間新聞?wù)勗捁?jié)目。

    展慎之不清楚其他市民起床時的第一種情緒是什么,不過自從他自己畢業(yè),進入上都會警局罪案科以來,他常會感到難以抑制的煩躁。

    這幾個月中,展慎之與搭檔方千盛共執(zhí)辦案件四十三起,其中大多數(shù)是小型盜竊案,還有幾宗為貓狗走失,沒有任何需要涉險的案件會分配給他。

    只消幫助開雜貨鋪的老人家找回一只安撫犬,或者從下都會區(qū)的交界處找到一位連環(huán)竊賊,展慎之便會登上新聞,被溢美之詞包圍,半年不到,他從初級警員升為二級警司。

    展慎之覺得警局里屬于他的那張兩米寬的桌子,比起處理罪案的工作臺,更像一個明亮的展示角,沒有任何污垢能夠進入那幾平米的光明之地,仿佛耶茨的罪惡從不曾不存在過。

    他不是什么天真的人,和所有同事一樣清楚,他會很快升職、離開罪案科,同事和長官要做的只是為他的履歷保駕護航,即便他不想要特權(quán),只要在警局一天,他也并不能簡單粗暴地對優(yōu)待說不。

    他向唯一信賴的人,戰(zhàn)術(shù)學校的校長楊雪簡單地陳述過自己的困擾,校長建議他耐心等待,尋找時機。

    展慎之現(xiàn)在相信校長是正確的,因為他終于在前天夜里等到了改變生活的契機。

    晨間新聞?wù)勗捁?jié)目的第一個話題很無聊,展慎之打開跑步機,邊跑步,邊看三個主持人為各自對勇士賽新簡章的解讀爭得面紅耳赤。

    沒想到這個話題結(jié)束后,他自己在孤兒學校的演講視頻突然出現(xiàn)在畫面中。

    鏡頭拉得很遠,屏幕中的他站得筆挺,臉很模糊:“……我已報名參加前哨賽?!?/br>
    “由于聯(lián)系不到展警司,”主持人之一對著鏡頭,懇切地說,“我們無從得知他參加前哨賽的原因,但他作為展市長的兒子,愿意放棄永生、放棄回到首都的機會,站出來為市民們做示范,這是值得我們敬佩——”

    展慎之做了個手勢,新聞便暫停了,屏幕切換成他的跑步時的身體各項數(shù)據(jù),房間安靜下來,他忽然想起了昨天上午,喬抒白離開后,他與父親的談話。

    在一樓的書房,他告訴父親,為了更好地調(diào)查案件,他申請調(diào)往摩墨斯區(qū)警局。

    父親同意了,頗有深意地說:“你報名前哨賽倒是歪打正著,本來想把你調(diào)過去,都缺個理由。”似乎還在為他擅自決定參賽而不悅。

    展慎之同意:“的確是錦上添花?!?/br>
    父親自然對他的回答不滿,逼問:“為什么不和我商量?”

    “您日理萬機,我排不上隊。”

    父親臉上顯出慍色,像想對他大罵,又控制住了情緒,冷冷道:“你要做英雄,就自己去做。前哨賽全程直播,到時候早早淘汰,丟的不止是你自己的人。”

    說罷便出了門,再未歸家。

    展慎之早已習慣,去楊校長的實驗室待了一天,校長不在,他專心調(diào)閱摩區(qū)、何褚和星星俱樂部的資料。

    俱樂部人員名單混亂,他在其中沒有找到喬抒白的任何資料,只在孤兒學校的名單、早年成績表里看見了稀少的生活痕跡。

    喬抒白出冷凍艙,入耶茨城時為八周歲,由于無父無母,被系統(tǒng)分派到摩區(qū)孤兒特設(shè)學校就讀,成績良好,十七歲畢業(yè),迄今已有兩年,無不良記錄。

    拋開展慎之不太欣賞的那種隨時隨地阿諛奉承的習慣不論,喬抒白有一份對于線人來說足夠清白的履歷。

    早晨七點,天幕準時出現(xiàn)蹩腳的日出效果,太陽硬生生從灰云后頭探出半個頭,不過耶茨終究是亮了起來。展慎之跑完步,洗漱后換好衣服,出發(fā)去警局。

    上都會警局局長辦公室里掛著一塊上都會區(qū)的城市3d規(guī)劃屏,巷弄、大廈和綠地等比縮小,有特殊案底的人的定位信標在上方移動。

    陽光從玻璃窗外照進來,展慎之聽局長客氣地告知他,局里準備將他和他的搭檔方千盛調(diào)往摩區(qū)支援的決定。

    按照局長的說法,摩區(qū)警力不足,向總局申請人手,而展慎之在上都會區(qū)表現(xiàn)良好,因此派他去摩區(qū)支援,下午就去報道,屆時會有人接應(yīng)。

    支援時間應(yīng)該不會太長,希望展慎之能夠理解。

    展慎之心情平靜地整理自己的警備品,搭檔方千盛則是愁眉苦臉,唉聲嘆氣。他們在樓下的三明治店吃了在上都會警局的最后一頓午飯,便背著包來到中心車站,坐上了前往摩墨斯區(qū)的區(qū)際輕軌。

    周一中午,同往摩區(qū)的乘客不多。

    輕軌啟動,長玻璃窗戶外,上都會區(qū)的建筑開始移動,北邊的天幕有些閃動,大約又需要修理。

    兩人并肩坐著,起先沒有聊天。

    方千盛比展慎之大九歲,在下都會區(qū)警局待了六年,升至警司,而后調(diào)來上都會。

    他沒有結(jié)婚,不過女友不斷,每天把背頭梳理得很光潔,擅長和人打交道,眼神敏銳,比起普通的警察,更像個收入頗豐的私家偵探。

    除了有時過于口無遮攔之外,和警局其余見了展慎之便不敢說話的同事相比,方千盛是個可靠、好相處的搭檔。

    輕軌在下都會區(qū)停了三分鐘,車廂內(nèi)本不多的乘客下了大半。

    站臺的廣告和車內(nèi)的屏幕突然之間開始播放展慎之宣布參加前哨賽的新聞——不知是不是父親對他擅作主張的懲戒和嘲諷,這則新聞簡直鋪天蓋地。

    展慎之保持沉默,看向窗外,聽見方千盛和他開玩笑:“大少爺,你這就害羞了,等真開了賽,新聞還得多十倍吧?!?/br>
    展慎之回過頭:“沒害羞,是無聊?!?/br>
    方千盛看看他,又看看新聞,忽而像總算忍不住了一般,問:“你到底參加這前哨賽干什么?”

    展慎之反問:“不行?”

    “不是不行,”方千盛不解,“前哨賽這玩意兒,就算你拿了第一,也只能拿到錢、升個職,你哪個都不需要???再說,參加前哨賽就不能參加正賽,我是怎么都想不明白,你為什么要報名?!?/br>
    “沒什么原因,”展慎之聳肩,“想去就去了。”

    方千盛瞠目結(jié)舌,末了搖搖頭,感慨:“大少爺,您真高尚?!庇值溃骸拔沂且欢ㄒフ愒囋嚨?,永生,私人躍遷艙,誰能拒絕這種誘惑!”

    說到這里,他滿眼放出躍躍欲試的光芒。

    “你也這么想回地球?”展慎之問。

    方千盛抬起手捋了捋頭發(fā):“當然哪個耶茨小學生沒在圖書館全息倉里玩過幾十次地球快速游覽?反正我這輩子必須回去一次?!?/br>
    “難道你不想嗎?”他湊近展慎之,“還是……你和展市長早就去過了?”

    “沒去過,”展慎之直截了當?shù)胤裾J,“我沒興趣回去?!?/br>
    方千盛的表情看起來并不相信,展慎之有些無奈,看著他問:“我為什么要回去?耶茨不好嗎?”

    方千盛笑著罵了句臟話,說他何不食rou糜,展慎之便不再言語。輕軌漸漸靠近摩區(qū),灰暗的建筑中間,有成群的和平鴿盤旋飛翔。

    這是一個很美的地方。

    反市長游行的中老年人,聲稱耶茨和招募廣告上說的天差地別,爛得不能再爛,他們罵耶茨滿地瀝青,巷弄惡臭,治安糟糕,恨不得連夜坐上那艘展市長專用躍遷回地球的飛船逃離耶茨。但展慎之不是這樣。

    自從二十一年前從嬰兒艙被取出,展慎之人生的每一分鐘,都是在耶茨度過;呼吸的每一口空氣,遇見的每一個人,踩過的每一塊土地,都屬于耶茨。

    他少不更事的孩提時期,父親已很少在家,沉默寡言的勞工體保鏢陪在他的身邊,讓他擁有其他兒童少有的自由。

    展慎之不喜歡到圖書館玩地球快覽,唯獨偏愛獨自探索城市。他在新教民區(qū)迷失方向,走進正在做禮拜的教堂,也在摩區(qū)似懂非懂地偶遇非法交易,隨著年歲見長,開始為罪案的頻發(fā)而憤怒,因父親的失職而不滿——耶茨居住著七十萬真實人類,它不該是潛在罪犯和掘金人加入又懊悔的難民營計劃。

    這座城市值得一個更懂得愛護它的長官,無論最終會是誰,至少有人應(yīng)當為此努力,無論使用什么手段。

    展慎之這樣認為,因此他依然住在家里,陪同父親參加體面的宴會,報名參加前哨賽,且也并沒有放棄他的特權(quán)。

    在復雜的思緒之中,展慎之和方千盛抵達了摩墨斯中心站。

    走下臟得發(fā)滑的樓梯,靠近鐵欄,一名展慎之在前天夜里的視頻里見過的人雙手插兜,站在出口處。

    他頭發(fā)花白,身材微微發(fā)福,見到展慎之,立刻展露出諂媚的笑容:“展警司,方警司!”而后將肥又短的右手從風衣口袋里伸出,朝展慎之伸來:“我是周誠,不知道展警司還記不記得,我們上周在總局開會的時候見過?!?/br>
    好運氣來得突然,展慎之欣興之余,突然想到在前天夜里攔路的喬抒白。

    他的第一個線人,白皙弱小,市井諂媚,像馬戲團里的小型動物一般,懷揣著找到俱樂部失蹤女孩兒的單純愿望,愿為她們付出或許是生命的代價。

    從很多方面來說,喬抒白都是一個合格的耶茨市民,愿意為朋友涉險,比許多心懷鬼胎的耶茨官員稱職,更值得得到幫助和保護。

    腦中構(gòu)想著未來,展慎之謹慎地伸出手,重而短促地和周誠交握:“周警督,幸會?!?/br>
    ***

    摩墨斯區(qū)比展慎之上一次來時更不潔凈了。

    警車在巷弄里緩慢穿行,展慎之坐在副駕駛座,覺得氣悶,按下車窗,聞到街上彌漫著一股瀝青和菜rou腐壞的臭味。

    摩區(qū)是建設(shè)耶茨的勞工體和三等艙市民聚集的地方,面積只有上都會區(qū)二分之一大,卻住了二十多萬人。這里的建筑普遍不高,排布密集,街道都很狹窄,沿街還有不少小販兜售手工藝品和自種蔬果,把路占得滿滿當當。

    “我們先去局里安排的宿舍,”周誠不斷用手拍打喇叭,想驅(qū)散車前的行人,“摩區(qū)到上都會通勤不方便,局長特意讓后勤處給二位騰出了兩間空房,就在警局的輔樓里?!?/br>
    展慎之道了謝,聽周誠介紹摩區(qū),忽然看見路盡頭有一棟棟新奇得與四周格格不入的建筑。

    這建筑很大,大約七層樓高,外形像個六邊形寶盒,墻面是深淺紫色的豎紋,屋頂掛著閃閃發(fā)光的幾個亮橙色的大字:摩墨斯星星俱樂部。

    展慎之讀出來,周誠立刻接話道:“這是摩區(qū)最大的俱樂部,底層是酒吧,二樓每天都會辦精彩的馬戲舞會,展警司和方警司要是有興趣,我們今晚就來看。”

    見展慎之挑眉,他又笑著補充:“放心,這是何褚先生建立的,可不是什么不健康的場所,帶孩子來看節(jié)目的也大有人在?!?/br>
    摩區(qū)警局與星星俱樂部相距不遠,是三棟黑色的矮樓,主樓大些,兩邊的輔樓矮一些,宿舍樓的窗戶房間密密麻麻。

    展慎之和方千盛的房間相鄰,在三樓,面積至多二十平,進門左手邊是浴室,再往里走,鐵欄單人床邊擺了套灰色的塑料桌椅,靠墻有個衣柜。

    窗戶是圓形的,直徑大約半米,展慎之站在床邊望出去,恰好可以看見星星俱樂部夸張的紫色尖頂。

    他打開行李箱,率先掃描了房間,發(fā)現(xiàn)天花板上的四個角都裝上了攝像探頭,連浴室都有,他拿出電腦,面向床,用背和肩膀遮住屏幕,迅速cao作,挾持了監(jiān)控,用人工智能改造畫面,生成了新的影像。

    監(jiān)控中的展慎之俯身放下電腦,開始整理東西,而真正的展慎之坐下來,拿出手機,打開了他的摩區(qū)線人的監(jiān)控畫面。

    下午三點,似乎恰巧是喬抒白的上工時間,畫面微微震動,地拍攝摩墨斯星星俱樂部內(nèi)部的景象。

    俱樂部里裝得奢華,金色柱子,紫色地毯,繁復的雕花吊頂。

    走廊上,穿著白襯衫的工作人員來去匆匆,似乎都在為舞會開場做準備。

    喬抒白或許腿沒全好利索,畫面看來仍舊跛著。他搖擺地穿過走廊,走到了光線昏暗的后臺。

    后臺站著兩排跳舞女郎。女郎們眼妝畫得飛起來,紅唇艷麗,穿金紅相間大擺裙,看見喬抒白,都親熱地過來抱住他:“白白,腳好一點沒有?”

    喬抒白的聲音很輕:“好一點了?!?/br>
    “怎么不多休息兩天呀,”一個圓臉的女郎親昵地捏他的臉,“我可以幫你點名呀。”

    “就是,金金點得可好了,”另一個女郎揶揄,“昨天完全沒有多點三個呢?!?/br>
    金金佯裝生氣,叉腰點著她的臉。喬抒白四周擠擠攘攘,鶯聲燕語,仿佛能聞見溫軟的脂粉香氣,展慎之把屏幕拿遠了些。

    這時候,宿舍的門被敲響了,方千盛在外面叫他。展慎之收起手機,走過去開門。

    ***

    星星俱樂部的舞一天也不能停。

    喬抒白腳踝敷了昨天上午在下都會區(qū)買的膏藥,略有好轉(zhuǎn),不過尚未痊愈。他給跳舞女郎點完了名,正和她們一道團坐在臺階上聊天,舞蹈女郎的領(lǐng)班兼舞臺導演羅茲走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