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樂似是動了不忍之心，他伸出手，笑容慈愛地擦干了玄奘的眼淚，柔聲道：“總有一天，你會理解為師的。”

    說著他手掌發(fā)力，咔嚓一聲摘下了玄奘那血淋淋的頭顱，隨手扔到一邊，而后慈眉善目，繼續(xù)笑呵呵地向前走去。

    “阿彌陀佛，施主請回吧?！?/br>
    一道身影擋在三樂的面前，是一個長須飄揚的老和尚，但他的那雙眼睛卻很年輕，仿佛充滿了無窮的生機與朝氣。

    禪意彌漫，蟬鳴不絕。

    “菩提達摩……”

    三樂望著這位自己曾經(jīng)的摯友，笑了笑，道：“可曾忘了大乘？”

    菩提達摩淡淡道：“大乘本就是妄語，我佛如來若有大乘，又怎會不渡眾生，莫非是敝掃自珍，持法自重？”

    他的問題非常刁鉆，大乘佛法，乃是眾生成佛之道，釋迦牟尼若真有大乘真經(jīng)，為何不拿來普度眾生，讓蒼生脫離塵世苦海？

    莫非割rou喂鷹的佛祖，還舍不得一本真經(jīng)？

    三樂依舊是笑瞇瞇的模樣，道：“心中有大乘，便遲早有大乘，佛祖若是有，求來便是，佛祖若是沒有，自己寫一本便是，何必嗟嘆哀怨，作小女兒狀？”

    頓了頓，三樂搖頭嘆道：“你終究不是達摩，無法理解他的志向。”

    說罷他輕輕吹了一口氣，化作無數(shù)柄鋼刀，將菩提達摩剁成了rou醬。

    這一切都十分真實，三樂踩過去，血水四濺，rou質(zhì)緊實。

    若是別人，怕是會自我懷疑，但三樂卻云淡風輕，大步向前，眼看就要來到那菩提樹下了。

    “阿彌陀佛！”

    一聲佛號如洪鐘大呂，震蕩云霄。

    一瞬間天降祥云，地涌金蓮，古剎中央大雄寶殿中的如來石像似乎活了過來，顯出丈六金身，一手指天，一手指地，目望三樂。

    面對佛祖，任何佛門修士下意識都會生出敬畏之心，但三樂卻偏偏是個意外，他甚至連說話的興致都沒有了，輕輕一揮衣袖。

    下一刻，那破舊而油膩的袖袍竟化作一只巨大的金翅神鳥，好似佛經(jīng)中八部天龍之一的鵬鳥迦樓羅，以龍為食，一口便將佛祖吞了下去。

    三樂大笑道：“昔日釋尊于雪山修成丈六金身，被孔雀明王吞下，后破脊而出，你若真是佛祖，不如也從這大鵬的肚子里跳出來？”

    然而假的終究是假的，那佛祖看上去唬人，最終卻無法離開三樂的衣袖。

    三樂終于走到了菩提樹下。

    他咬破指間，以古佛之血在樹身上畫降魔印。

    滋啦！

    菩提古樹上冒起nongnong的青煙，四周竟隱約響起凄厲的慘叫聲，讓人不寒而栗。

    而后那青翠欲滴生機盎然的菩提樹迅速枯萎，枝葉瘋狂顫動，樹皮綻開，露出一張邪異的面容，與摩羅十分相似。

    “三戒，你是如何找到這里的？”

    摩羅的聲音有著難以掩飾的驚訝。

    三樂淡淡道：“跟在你身邊這么久，總會有些收獲?！?/br>
    頓了頓，他道：“你每次現(xiàn)身，必有菩提相伴，那時我就想到了，佛經(jīng)曾記載，釋尊成道之時，魔王波旬多次試圖阻撓，最終卻功敗垂成，被佛祖鎮(zhèn)壓于阿鼻地獄。”

    “只是世人不知道，佛祖于菩提樹下頓悟，祂雖然未被波旬所惑，但那棵菩提樹，卻被種下了一顆魔種，生出了一顆魔心?！?/br>
    “摩羅，你黑衣黑發(fā)的形象，來自曾被你蠱惑的緊那羅菩薩，而伴隨的那株古樹，便是當年佛祖悟道的菩提。”

    聽聞此言，摩羅的神色依舊平靜，只是目光更加深邃，似是第一次認識三樂。

    “原來如此，你想起了一些彌勒的記憶？”

    三樂點頭道：“是記起了一些?！?/br>
    “那你應該知道，你殺不死我?！?/br>
    這是摩羅依舊鎮(zhèn)定的底氣，他的存在極為特殊，是六欲天諸佛陀菩薩及羅漢的惡念所化，游離于大千世界，不死不滅，超脫六道。

    他并沒有具象的實體，這無疑限制了他對現(xiàn)實世界的干擾，但同樣也讓他具有了不死的能力。

    這株菩提樹，也不過是他的暫居之所。

    “不錯，我確實殺不死你，就算彌勒佛復生，最多也只能將你封印，只是……”

    三樂笑了笑，道：“我同樣知道，你一直在找一具完美的rou身?！?/br>
    “緊那羅菩薩的rou身已經(jīng)毀了，這株菩提樹本源枯竭，已經(jīng)老了，至于李淵，雖具有帝王之氣，卻只不過是rou體凡胎罷了，你必然瞧之不上?！?/br>
    頓了頓，三樂指了指自己，笑道：“你瞧瞧，我怎么樣？”

    “雖然胖了點，但耐用?！?/br>
    “彌勒佛的rou身，總能滿足你的要求了吧。”

    摩羅深深凝望著三樂，他突然發(fā)現(xiàn)，這個當年對他無比尊敬，唯命是從的三戒，已經(jīng)完全不一樣了。

    甚至他已經(jīng)有些看不透對方的用意。

    “不必騙我，摩羅，你當年引我入教，并非是想傳道，而是看上了這具彌勒佛的rou身，只可惜我早已靈rou合一，你無法得逞，只能作罷?！?/br>
    “后來你之所以在洛水伏擊達摩，也不是怕他去求取大乘佛法，而是看上了他的rou身，禪宗之祖的氣運，應該也夠你用了。”

    “只可惜你終究小瞧了達摩，你們兩敗俱傷，達摩看出了你的意圖，所以重傷的他，寧愿選擇讓一條毒蛇咬死，令其占據(jù)rou身，都不愿讓你得逞！”

    三樂的眼中露出一絲感慨，仿佛又看到了那個兩百多年前，在風雪中和自己坐而論道的老友。

    他的眼睛中總是飽含希望，充滿生機，仿佛堅定不移的相信，終有一日，世人都能脫離苦海。

    三樂在給李道玄講述的故事中，說達摩是重傷之下不小心被毒蛇咬死，其實不然，達摩是舍身飼虎，甘愿犧牲自己，也不讓摩羅的陰謀得逞。

    只是為了不泄露天機，影響大局，他才隱瞞了一部分真相。

    三樂深深的了解摯友達摩，他知道達摩最終的行為，除了破壞摩羅的陰謀外，還有一個目的，就是想度化那只小蛇。

    這也是三樂后來一直沒有殺了摩訶為摯友報仇的原因。

    可惜的是，洛水上一葦渡江的那位老僧，用生命進行的最后一次度化，終究還是失敗了。

    摩羅坦然道：“不錯，你說的絲毫不差，只是……”

    他好奇道：“三戒，你真的愿意主動讓出彌勒的rou身？”

    這可是三世佛之一彌勒的rou身，擁有此rou身，可長生不死，法力無邊，將來成佛作祖不在話下，堪稱是天大的造化。

    三樂笑了笑，道：“自然是真的?！?/br>
    摩羅的眼中透著一絲懷疑。

    “你可知我為何會將三戒的名字改成三樂？”

    沒等摩羅回答，三戒就繼續(xù)道：“當年我云游天下，遇到過一個渾身流膿的老乞丐，他手中只有一塊胡餅，卻仍然撕一半給流浪的野狗，飲著路邊的臟水卻十分快樂，見到我后大笑三聲?！?/br>
    “我問他已經(jīng)落魄到這般地步，為何還能如此快樂？”

    “他答道，老乞丐平生有三件事最快樂，第一是能睡到自然醒，第二是餓的時候吃什么都香，至于這第三樂，是像我這樣的乞丐越來越少了?！?/br>
    頓了頓，三樂道：“那一刻，我仿佛看見了佛?！?/br>
    說罷他雙掌合十，放下了所有的心神戒備，將自己的靈臺展露無遺，清凈幽澈，佛光璀璨。

    這相當于自縛雙手，主動撤去了rou身對靈魂的保護。

    摩羅愣了一下，而后露出一絲冷笑，道：“為了那些如螻蟻一般低賤的人族，你竟然肯舍棄自己的rou身，真是愚蠢?！?/br>
    “還是說，你想以rou身為誘餌，企圖將我殺死？”

    三樂遙望了一眼長安的方向，道：“那頭興水神猿已經(jīng)敗了，它在向你相救，甚至愿意暫時獻出rou身，這應該也是你的目的之一吧?！?/br>
    摩羅看著三樂的靈臺，里面蕩漾著醇厚的佛光，對他而言幾乎有著無窮的誘惑力。

    須知就算是他全盛時期，也未曾讓佛陀墮落過，更別說是三世佛之一的彌勒。

    “是做一只猴子，還是成佛，閣下自行選擇吧?！?/br>
    三樂說完這句話，低眉垂首，不再言語，只是靜靜袒露著自己的靈臺。

    ……

    一個月后，長安城。

    大興善寺的一處僻靜禪院中，玄奘從床上猛地驚醒，身上出了許多虛汗。

    他喝了一碗水，望著窗外夜色中的魚白，知道黎明快要到來了。

    “奇怪，這幾天怎么總是做噩夢？”

    “可能是最近的天氣太熱了吧……”

    玄奘搖搖頭，走到水缸旁，掀開蓋子想再舀一碗水，卻看到水缸中泡著一只體型纖細的水猴子，正咕嚕嚕地吐著泡泡，見到他時目光一亮。

    玄奘驚了一下，卻并不害怕，而是苦笑道：“我的姑奶奶呀，你怎么跑到這里去了，快出來，若是被師兄們看到，你可就慘了！”

    這處禪院不止有玄奘在住，還有其他的大興善寺弟子，經(jīng)常有人來這里舀水喝。

    水猴子咕嚕嚕地潛了下去，搖著腦袋，死活不愿出來。

    玄奘輕輕一嘆，道：“天氣越來越熱了，看來要想辦法給你找一處有水的地方了，不然遲早被人發(fā)現(xiàn)。”

    這只水猴子是他無意間所救，洪水退去后，長安城一片狼藉，不少百姓患上了風寒，玄奘曾和師父學過些醫(yī)術(shù)，便主動前去山中采藥，結(jié)果遇見了這只水猴子。

    當時它奄奄一息，傷口很深，似是被魚叉一類的東西刺了進去。

    如果是其他人，必然不會救這只水猴子，說不定還會補上一刀，但玄奘天生慧眼，他看到這只水猴子身上不僅沒有怨氣和穢氣，甚至還有著星星點點的功德金光。

    顯然這只水猴子十分與眾不同，曾經(jīng)做過不少好事。

    玄奘立刻便采摘草藥，嚼碎了給它敷上，為了方便給它療傷，還將它裝進藥簍中，偷偷帶進了長安城。

    現(xiàn)在一個月過去了，這只水猴子的傷也好得七七八八。

    玄奘本想將它放生，但這水猴子極通人性，用手寫字告訴他，自己本是人，是被施了妖法才變成了怪物。

    生性善良的玄奘當即便拍著胸脯說，他大哥乃是當今國師，得道真人，法力無邊，無支祁便是他大哥斬殺的，一定有辦法能將它重新變回來。

    但玄奘去玄都小院拜訪了許多次，都被告知李真人尚未回來。

    “小糖，你說我大哥怎么還不回來？他現(xiàn)在到底在哪呢？”

    小糖是玄奘給它取的名字，因為它很喜歡吃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