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赫蘭夫人頗為惋惜地道：“艾黎卡，你要是能早回來一天，就能見到你哥哥和阿辭了?！?/br>
    “阿辭？”桐垣疑問，可是語氣卻似乎并不驚訝。

    “是我和你舅舅老朋友的孩子，”穆赫蘭夫人笑著說，“現(xiàn)在在北斗學院讀書?！?/br>
    桐垣“嗯”了一聲。

    “不過他只是請了幾天假回北斗星了，過不久就回來，到時候你們就可以認識了。”

    “好啊。”

    桐垣將要上樓的時候，小白不知道從哪個縫隙里竄出來，倏地從她面前跳起，蹲在了樓梯扶手上。白貓瞇著祖母綠般的眼瞳，毛茸茸的尾巴在欄桿上一掃一掃，靜靜觀著桐垣走上圓形樓梯，既不吵鬧，也不親近。

    桐垣回到了自己的房間。自從她自己經(jīng)營公司之后就已經(jīng)很少回來，臥室還是她少女時的陳設(shè)，妝臺前的水晶架子上垂著一條七芒星項鏈，似乎是有人剛剛放上去的。

    她輕柔的手指掠過波光閃閃的吊墜邊緣，對著虛空道：“我今天回來了。”

    無人回應(yīng)。

    她又道：“我按照你說的沒有和他們打照面，三天后我還是會去凜江星系，你滿意了嗎？”

    最后一句，她的語氣低而柔，似乎無盡綿軟，卻又帶著森然地冷意，銀灰色的眼睛里劃過一條光軌般的痕跡，了瞬又歸于無痕。

    “你回答我?！?/br>
    桐垣抬高了聲音，可是室內(nèi)除她之外空無一人，她這樣自言自語地念叨著，仿佛一個瘋子。

    “回答我！”

    她的聲音在兩道墻壁之間來回震蕩了一秒鐘，然后消失。

    她目光冷冷地剜了一眼水晶架上的項鏈，抓起手邊的靠枕砸了過去，妝臺上的瓶瓶罐罐被砸倒一大片，叮鈴哐啷地摔在地上，滾得一片狼藉，而水晶架卻還穩(wěn)穩(wěn)地支在那里，一動也不動。

    桐垣深吸了一口氣，又從胸腔緩緩地逼出去，踩著一條摔碎的琉璃流蘇耳飾走到門口，拉開臥室門對著在三樓露臺上打理花草的管家道：“盧克斯？麻煩幫我打掃一下的臥室，我不小心碰倒了妝臺上的東西。”

    管家回過頭來，恭敬地道：“是，艾黎卡小姐?！?/br>
    傍晚，首都星難得的下了一場大雨。

    中午因為和兒子通訊的謝清伊此時有些犯困，便支著脖頸在陽臺的躺椅上小睡了一會。陽臺是全透明的，蓬勃的雨流普天蓋地的澆下來，讓她有一種置身于水底的朦朧感。

    就像是封閉在一個氣泡之中。

    她側(cè)過頭，恰好看見桐垣的車從停車場出口駛出去，心中不禁犯嘀咕，天氣這么糟糕，這孩子又要上哪去？這個念頭沒有轉(zhuǎn)完，她就閉上了眼睛，意識模糊之際，她仿佛回到了過去，又或者過去本來就是一場夢，她只是猝不及防地誤闖進去。

    夢境里，有個人對她道：“清伊，創(chuàng)造一個孩子是什么感覺？”

    謝清伊驚訝道：“為什么要用‘創(chuàng)造’來形容是生育？”

    那人沉默了一晌，聲音里透著超然的冷漠：“你為什么愿意承受分娩的痛苦來自然生育這個孩子？難道我們的胚胎培育技術(shù)還不夠完備嗎？”

    謝清伊笑道：“可這是我的選擇，我想讓我的孩子和他的mama之前存在著最深刻的聯(lián)系和情感牽絆?！?/br>
    “這么做有用嗎？”那人道，“他永遠不會背叛你嗎？”

    歟……

    昔……

    謝清伊覺得荒謬：“可是一個孩子，怎樣才算背叛自己的母親呢？他會長大，他有自己的意志和自由，杰奎琳，我不明白?！?/br>
    第425章 最后一次

    那是一個昏暗的下午。

    也是罕見的壞天氣，紫灰色的霾云壓城，驚電如同巨斧，一刃劈開天地混沌，雨流倒灌，傾盆而下，水汽彌漫。

    外面的世界躲藏在雨幕背后，謝清伊在門前焦灼地踱步，這時候她已經(jīng)顯懷地非常明顯，站立過久就會腰酸背痛，不得不用手撐著腰肢。

    大門敞開著，智能報警系統(tǒng)不斷發(fā)出惡劣天氣預(yù)警，嘀——嘀——

    一聲一聲，像在催命。

    屋子里其實很安靜，警報聲壓過了謝清伊摩挲的腳步聲，以至于車子行駛?cè)胲嚨?，沖破雨霧靄色的時候，她才反應(yīng)過來。車牌號被雨水沖刷成隱約的暗影，她怔了一下才看清楚那是杰奎琳的車。

    外面的游行運動還在如火如荼的進行，首都星好像從來沒有這么喧鬧過，冷雨也無法澆滅那些游行者熱情。叢林之心劇變，身為出事項目首席科學家的杰奎琳被限制自由多日，直到今天，這是“啟示錄”計劃宣告失敗后，謝清伊第一次見到杰奎琳。

    車子停在了花園邊的空地上，杰奎琳下車，冒著雨，大步走上廊亭。

    陰冷的風卷著雨片四處飄零，她沾濕的衣襟上窸窸窣窣地滾落一串沉重水珠，她的腳印一張一張印在臺階上，謝清伊忍不住往出奔了兩步，遠遠叫她：“杰奎琳？”

    “我沒事?！苯芸章曇舻?，她邊走邊將外衣脫下來，進門的時候扔在玄關(guān)的柜子上，潮濕的鞋子脫掉，光腳踩著冰涼地板。

    謝清伊看著她，她又重復了一遍：“我沒事?！?/br>
    “沒事就好……”

    “有吃的嗎？”杰奎琳問，目光越過謝清伊的肩膀，望向了廚房。

    “冷藏柜有昨天的蛋撻，你記得加熱一下——”

    謝清伊話沒有說完，杰奎琳就過去打開了冷藏柜，毫不在意地將冰涼發(fā)硬的蛋撻塞進嘴里。

    謝清伊只好轉(zhuǎn)身去給她倒熱水，可她剛拿起杯子，就被杰奎琳奪走。杰奎琳繞過她，伸手從酒柜里拖出一瓶烈酒，倒了半杯，一口氣灌下去。

    “你現(xiàn)在不能喝酒，胃怎么受得了？”謝清伊皺起眉，“對了，林呢，你們找到他了嗎？”

    杰奎琳再一次拿起了酒瓶，酒“咕咚咕咚”填滿了大半個杯子，她動作微有些滯澀，但幾乎只是一眨眼，她將酒杯邊緣貼近嘴唇，然后仰頭，暗金色的酒液順著她的唇角溢出來一縷，侵入亂糟糟的衣領(lǐng)中。

    她將杯子重重放在桌上，磕出一聲沉悶地響。

    “他逃走了?！苯芸盏溃八撑蚜宋?。”

    “實驗室是他毀掉的，丟失的樣本也是他偷走的，他叛逃了?！?/br>
    謝清伊去收酒瓶的手停在半空中，半晌，她愣愣道：“……什么？”

    杰奎琳不聲不吭地將酒瓶放了回去，她的頭發(fā)浸透了雨水，漆黑得死氣沉沉……她的臉頰上泛著極致的白，嘴唇?jīng)]有顏色。她的眼睛，像是被冷雨層層封閉、包裹、扭曲的密林，深沉的綠凝滯著、靜止著，有一瞬間，謝清伊甚至以為那不是一雙存在于活人眼眶中的有生命的器官。

    “但他還活著，”杰奎琳自言自語般地道，“我知道他還活著，我要找到他?！?/br>
    她又念叨了幾句類似的話，謝清伊擔憂地道：“你，要不先去休息一下？”

    “不用。”杰奎琳斷然地道。

    她一貫如此，顯得有些剛愎而專橫，但是謝清伊并沒有在意，她猶豫地道：“那就先去換一件干凈的衣服，這樣很容易生病。”

    謝清伊將她拽到臥室，拿了干凈衣服塞給她，轉(zhuǎn)身要走時聽見她道：“清伊，他背叛了我?！?/br>
    聲音很低，近乎呢喃。

    謝清伊不可抑制地回過頭去，杰奎琳已經(jīng)脫掉了淋雨的衣服，堆成一團扔在地上，而她低頭看著自己蒼白的身體，像是看著什么死物。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寒冷，謝清伊不自覺地顫栗了一下。

    一滴透明的雨水順著杰奎琳的頭發(fā)流淌下來，沿著她的脊背，到腰側(cè)，再消失不見。

    也許是蒸發(fā)了，也許是什么別的。

    就像林，她曾經(jīng)的同伴。

    謝清伊走過去，將衣服幫她套上，側(cè)身的時候隆起的肚子不小心碰到了，于是有了那段關(guān)于“創(chuàng)造”、“嬰孩”、“背叛”的對話。

    “……他永遠不會背叛你么？”

    “……我不明白?！?/br>
    杰奎琳要比謝清伊高，因此她拿的是奧布林格的上衣，但是那件男士上對于杰奎琳來說又有些過于寬大，她站在衣服里，像一只迷途的羊。

    可是羔羊過于溫馴，永遠也不會有她那種死寂的、迷霧一般危險的眼神?？伤膊皇遣蚶?，狼往往群居，她卻形單影只。

    “你去休息吧，”她對謝清伊道，語氣堪稱溫和，“你看起來很累。”

    “可是——”

    “沒有可是?！苯芸赵僖淮螐娪驳卮驍嗔怂脑?。

    謝清伊只好從房間里退了出來，她剛走到走廊口，身后的房間里忽然傳來一聲炸響！

    砰！

    謝清伊驚得心跳亂動，猛然回頭，那扇未合上的門背后再次傳來接二連三的劇烈響動。

    砰砰砰砰！

    而爆炸的響聲過后，余下一陣沉沉的靜。

    只有雨聲，和謝清伊快步走向房間的腳步聲。

    “怎么——”

    門口的謝清伊不可抑制地滯住。

    杰奎琳手里握著一把槍。屋內(nèi)一片狼藉，硝煙彌漫，炸開的家具碎屑滿地，而杰奎琳的蒼白的面容僵硬而執(zhí)拗，戾氣橫生，眼眶瞪大，眼球仿佛要迸出來——

    杰奎琳慢慢偏過頭，薄薄地嘴唇抿了一下，唇角微微勾起，卻不是笑容，而是某種蔑視的觀察和凝視，就像她剛剛盯著自己的身體，她用同樣的的眼神打量著謝清伊，和她隆起的肚子。

    謝清伊幾乎本能地收緊雙臂抱住腹部，往后退了一步。

    但只有一瞬，杰奎琳就恢復了平靜，她收起了那把槍，道：“抱歉?！?/br>
    謝清伊仿佛才回過神來一般，驚恐地道：“杰奎琳，你哪來的槍？！”

    杰奎琳抬起手，慢慢彎下身將那把槍貼著地面朝謝清伊滑了過去，微微發(fā)燙的槍管碰到謝清伊的鞋尖，她不自覺瑟縮了一下。

    “別怕，清伊?！苯芸盏?，“把它撿起來，交給奧布林格。”

    謝清伊覺得自己的聲音在發(fā)抖：“他……他不在，他在舊月基地?！?/br>
    杰奎琳道：“他在議會大廈?！?/br>
    “我這就，這就叫他回來?！敝x清伊語無倫次地說著，低頭去打開終端，可是奧布林格的終端始終處于閉合狀態(tài)，她未能通訊成功。

    謝清伊撿起了那把槍，將它攥在手里，攥得很緊，鋼鐵沉重的冰冷鉆入她的指縫，她的皮膚，她的血液，她的骨髓。

    “你換個房間待著，”謝清伊深吸了一口氣道，“我叫人過來收拾這里?！?/br>
    “不用。”

    杰奎琳輕描淡寫地說著，抬步走向門口，謝清伊不禁側(cè)身讓開。

    杰奎琳停在她身旁，卻回過頭去看了一眼地上的雜亂的廢墟。她依然平靜，可是眼眶卻逼出一點輕微的紅，那紅很快蔓延進了眼睛里，她的眼白上悄然布滿了血絲。于是連目光都仿佛沾染了顏色，也有了溫度。她看向房間地面上的最后一眼，竟然是溫和而眷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