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元趕到醫(yī)院時，天剛黑完。那是一種白晝和黑夜交替之間的色彩，深紫逐漸被濃黑吞噬，五彩霓燈還沒亮起。一天中昏暗無助的時刻。

    醫(yī)院電梯里還是聒噪的?？僧?dāng)唐元一出電梯，來到ICU那層樓時，氛圍馬上轉(zhuǎn)為悲愴。就像一個沸騰的鍋被掀開鍋蓋，許多哭聲頓時炸開來。許多家屬在走廊上，蹲下，或趴在墻壁，或勉力顫巍巍站著，但都在不顧尊嚴(yán)地痛哭。

    情緒相當(dāng)有感染力。唐元的心情早在踏出電梯的那一刻沉下。收下眼前的場景，她做好心理準(zhǔn)備，來到家屬休息室的第一個門。

    最先引起唐元注意的，是舒秀越。她的眼球布滿血絲，眼神空洞，臉上是未干而變黏的淚痕，粘了好多頭發(fā)絲在上面。何梁顯然也哭過了，就站在一旁，摟住舒秀越的肩膀。唐祁山也在，一手揣著褲兜里，一手抽著煙，表情凝重。此外，房間最邊上，還站著位衣著普通的陌生男人。

    死一般的沉寂，比走廊上放聲大哭更可怕。

    唐元站在門口，遲遲沒敢進(jìn)來。

    幾秒之后，唐祁山注意到了她，走近道：“你怎么沒上晚自習(xí)？”但還沒等唐元回答，又說：“這一次，可別再給你舒阿姨找不痛快。”

    唐元知道，他意指她上次中途逃掉和華士小少爺?shù)募s會。

    何梁也注意到了唐元，看了過來，悄悄傳遞了她一個眼神，太像艱難地從自己的悲傷里拔出來安慰她。唐元有點(diǎn)心疼，示意他先別管她。

    忽然，急匆匆的腳步聲從唐元身后傳來。唐元發(fā)現(xiàn)是護(hù)士，自動站到一邊，把門口的位置讓了出來。

    “病人家屬過來一趟？”護(hù)士沖里面喊道。

    何梁最先站了出來，摟著舒秀越一同上前。唐祁山把煙滅了，也跟著出門，略過唐元。

    最后，那個中年男人也出來了。唐元在他經(jīng)過時，看到他的側(cè)臉，跟何梁有些相似。

    房間轉(zhuǎn)眼便空無一人，唐元不想待在里面，在走廊徘徊了很久。一直不見人回來，她給何梁發(fā)了信息，卻沒收到回復(fù)。過了一會兒，她想再給他發(fā)第二條，但剛拿出手機(jī)又馬上停住了。

    或許事態(tài)正是嚴(yán)重的時刻，他們一定很忙，她不能這么沉不住氣。

    走廊的座位都被坐滿了。唐元站累了又蹲下，腳蹲麻了又站起。她沒吃晚飯，站了沒幾下就饑腸轆轆了。但唐元不知道要怎么做，先忍了一會兒。直到二十多分鐘過去，餓得胃有點(diǎn)痛了，她才不得不去找點(diǎn)吃的。

    某個角落的家屬告訴唐元，醫(yī)院食堂在二樓，晚上九點(diǎn)才歇業(yè)，可以去看看。

    但唐元到食堂的時候都八點(diǎn)多了，飯菜也賣的差不多了，她只能選擇僅剩的一點(diǎn)清粥和咸菜將就。

    粥有點(diǎn)涼了，咸菜是干巴的。唐元皺了下眉，但還是狼吞虎咽，解決了個干凈。

    唐元吃完飯時，天花板上的燈變暗了。她把餐具放回回收臺，看到平臺上還堆著好幾個用過的空碗，但都沒有人再收拾了。食堂下班了。

    唐元在原地站了一會兒后，身后忽然傳來一道男聲。

    “元元？”聲音疲憊且滄桑，還帶著一絲驚訝。

    唐元立馬轉(zhuǎn)過身去，在昏暗中準(zhǔn)確捕捉到了那雙熟悉身形和面部輪廓。

    “你怎么在這里？”何梁走近她，手上還拎了幾碗打包的飯盒。“吃到飯沒有？這里關(guān)了?！?/br>
    唐元一時還沒反應(yīng)過來，好幾秒后才呆呆地說：“剛才…在這兒吃過了?！?/br>
    何梁一把抓起她的手，露出自責(zé)又痛心的表情，“對不起，寶貝，讓你餓著了?！?/br>
    何梁把飯盒放在最近的桌子上，解釋道，“醫(yī)生說了很多，我們一直走不開，剛才才抽出空。大家都回家屬休息室了，我去樓下買了點(diǎn)吃的，但又感覺不夠熱，來這里用微波爐加熱了一下。”

    “我也買了你那份，還是熱的，要不要再吃點(diǎn)？”何梁一邊說話，一邊去打開飯盒。

    “不用了……”

    就算沒吃飽，但唐元現(xiàn)在已經(jīng)感受不到餓意了，加之現(xiàn)在大家的情緒都很低沉，她也受影響，沒什么胃口了。

    “怎么樣了？”她站到他面前，遲疑地說出兩個字，“舒玉……”

    何梁剛才還泛著一點(diǎn)光的眼睛又暗了下去，緩緩道：“還在昏迷，醫(yī)生說是閉合性顱腦損傷，肩部積液，還有叁根肋骨斷裂?！?/br>
    唐元聽得五官揪起，仿佛可以根據(jù)何梁所說的每一個術(shù)語去想象舒玉的樣子。這么多沉重的癥狀，竟然同時迭加在舒玉小小的身軀上。唐元說不出什么很激動或是悲憫的話，只道：“難怪…她今天一天都沒來學(xué)校……”

    “元元。”

    “嗯？”唐元抬頭，看到何梁擁上來的雙臂。

    他緊緊抱住了她，頭埋在她的肩上，像是太過疲乏而想找個棲息地。唐元隨之感受到了沉重的使命感。他把身體的重量加在她身上，仿佛這一刻他是她的。

    黑暗中，唐元聽到何梁緩慢的呼吸，像是殘喘。她笨拙得不知道怎么組織語言，只能默默回抱住他。

    “元元?！痹S久，何梁終于出聲，但仍然枕在唐元肩上，“我感覺，我越來越離不開你了?！?/br>
    唐元想說她也是，但最終也只是輕輕嗯了聲。

    十幾天后，舒玉在ICU醒來，暫且脫離生命危險，被轉(zhuǎn)入普通病房。家里人都很開心，舒秀越直接搬了張小床過去陪護(hù)，唐祁山請了護(hù)工去料理，在工作空下時也會往醫(yī)院跑，連何梁也經(jīng)常請假。

    在學(xué)校，唐元每每下課都會故意經(jīng)過何梁班上，但從沒見到他人影，反而撞上了車野，被他油膩的話惡心了好幾回。回家時，家里也空落落、黑漆漆，舒秀越不在，唐祁山也忙工作去了。

    唐元忽然不知道自己該怎么辦了，都怪以前過得太好，家里總有人圍著她上上下下，晚上還有何梁翻窗過來陪伴。現(xiàn)在，她一個人了，反倒矯情得像個失去母親哄睡的嬰兒。

    唐元最后決定翹掉晚自習(xí)，去醫(yī)院。但并不是為了舒玉或是其他人，她只是想找何梁。當(dāng)然，也并不是要他做什么，她只是想看一下他，到了時間點(diǎn)自己再回家睡覺而已。

    來到舒玉所在的單人病房，唐元還沒進(jìn)門，就看到門口倒映出來的叁條影子。她走到門口，瞅到舒玉正躺在病床上，舒秀越在床邊坐著跟她說話，何梁站在另一邊，就連唐祁山，也拿了個筆記本電腦來，坐在小沙發(fā)旁邊辦公。

    唐元站著，聽到身后傳來一聲“請問您是要找誰嗎？”

    唐元回頭，看見的是一位拎著熱水壺的中年女人。

    女人的聲音清晰，病房里的人頓時都看了過來。唐元瞬間蒙了，感到尷尬，臉紅完了。

    何梁看到馬上想走過來。但唐祁山反應(yīng)比他更快，快步走了過來。何梁只得停住。

    女人見幾人好像認(rèn)識，這才走進(jìn)病房，放下水壺，又去收拾垃圾。原來，是請來的護(hù)工。

    “你不上晚自習(xí)來這里干什么？”唐祁山首先對她說的這句話。

    唐元知道自己沒有理由來。她站在這里，就像平白給大家添亂。

    唐祁山也的確認(rèn)為是添亂，“我們是照顧你meimei，你又幫不了什么，來這里干嘛呢？”他說得振振有詞，好像真的把自己當(dāng)成了一家之主，舒秀越和舒玉正式的依靠對象。

    唐元讀出了唐祁山的感情。經(jīng)過這么久的相處，舒秀越和舒玉有力地給了他妻子和女兒的感覺，那是他缺失多年，一直夢寐以求的。一個人到中年，寂寞半生的男人又怎不會不珍視呢。

    盡管知道自己早不在乎所謂的父女情了，唐元聽到還是不免難受。

    這個房間充滿了父愛、母愛、兄長之愛。唐元無力地看著，第一次希望躺在病床上的是自己。

    而現(xiàn)在，何梁也被搶走了。唐元覺得自己再次陷入了以前的境地：家里沒有人愛她，她只能偷偷去找褚品良才能分刮到關(guān)心，享受到獨(dú)寵的感覺。

    “元元，回去吧。馬上要高考了，怎么著也得自己想辦法提點(diǎn)分?jǐn)?shù)啊，別想著家里有點(diǎn)錢，就只想著我花錢送你出國鍍金這條路啊?！?/br>
    原來，他一直都是這樣想的。唐元應(yīng)了聲“好”，冷笑著轉(zhuǎn)身就離開。

    她匆匆走出走廊，隨便找了個安全通道下樓，擠進(jìn)人來人往醫(yī)院一樓大廳。

    正當(dāng)唐元漫無目的地走在人堆里時，一陣輕柔的女聲叫起了她的名字，“元元？”

    唐元抬頭，發(fā)現(xiàn)居然是大著肚子的金枝，她正一個人拿著檢驗單，站在她面前。

    “叔…叔母?！?/br>
    “你來醫(yī)院干什么？”金枝問，但馬上又敏銳地察覺到了她的情緒，“怎么看起來一點(diǎn)也不開心??？”

    金枝的聲音像春水。唐元感覺自己撕裂的傷口正被這團(tuán)水滋潤，少了好多利痛。也難怪，金枝是市美術(shù)館的教育部主任，經(jīng)常給孩子們做講座，氣質(zhì)自然也溫柔近人。

    “叔母怎么一個人，叔…叔叔呢……”說到最后兩個字時，唐元很不自在。

    “算算日子，我應(yīng)該快生小寶寶了，但最近不是很舒服，所以提前住進(jìn)醫(yī)院了?！苯鹬睾鸵恍Γ澳闶迨遄罱ジ舯谑薪萄袑W(xué)習(xí)，他一直都是工作狂，我也就隨他去啦?！?/br>
    “可畢竟你太不方便了，還是得叫個人來陪的?！?/br>
    “我mama打算晚上陪我的，可她也六十好幾了，哪經(jīng)得起折騰，我也讓她先回去啦。”金枝做出一個俏皮的表情，“我覺得我沒問題。倒是你，看著怪委屈的，要跟我去外面的花園里逛逛嗎？”

    唐元很想哭，同時更恨自己了。誰能想到，自己有一天居然會把感情寄托到金枝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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