煎人壽
凌羲光不記得自己看了多少日走馬燈,這時的他與宣清感情甚篤,并不知道未來會發(fā)生何事。 然而現(xiàn)在他是作為寄居在自己體內(nèi)的游魂,是全都知曉的那個人,因而每多看一日,他心中的愧疚就越深重。 分明說好要護她周全,說好的定會死在她之前,他一個都沒有做到。也不知在她迎接死亡的那一刻,是否有在想,為何師兄說的話一個都沒有作數(shù)? 到底是他害了宣清。 漆黑的屋內(nèi)拂過一陣微風,才陷入睡夢中的少女察覺到枕邊濕意,微睜開眼,發(fā)現(xiàn)了一臉淚痕的凌羲光。 他剛想偏過身子,未想被子底下的手卻仍被她牽著,這一動,倒是徹底把她給動醒了,宣清望著他眼角濕潤的淚意,忍不住低聲笑道:“我今日才知,師兄原是個愛哭鬼?!?/br> “對不起?!?/br> 寄居在自己體內(nèi)的凌羲光這樣對她說。 然而宣清卻只聽到一句模糊的夢囈,她心中嘆息,將頭靠在他心口,腳心勾著他的小腿肚,手撫著他的烏發(fā),直至他的呼吸再度平穩(wěn)下來,宣清才將捂得紅紅的臉抬起來,在他的下頜處,小心翼翼地親了一口。 她也在想,如果日子可以一直這樣過下去,她怎么可能舍得離開。 可惜天不遂人愿,日子一日一日地過,師尊一日比一日逼得緊。 她與凌羲光到底都是少年人,行事定有不周,借口一多,破綻也多了起來,第一次,她用手糊弄過去了,第二次卻是直接敗露,這次師尊當真十分生氣,不僅折磨她,也將凌羲光懲罰得幾乎只有出氣。 宣清意識到了事態(tài)的嚴重性,可她沒想到凌羲光比驢還倔,寧愿被師尊打死也不肯與她做那種事,宣清沒有辦法,只好在他的吃食里下藥,與他做了一回。 做完,宣清才發(fā)現(xiàn)凌羲光這么倔是有原因的。 與她在花樓里看到的男歡女愛不同,這種采陰補陽的房中術需要注意的事情頗多,并不旖旎,也不會令人感到快樂,她發(fā)現(xiàn),在自己在與他結合的過程中,每時每刻都是那樣折磨,令人難以忍受,甚至遠遠超乎了她的想象。 這樣的痛苦綿長無窮盡,一點一點,消耗著她并不堅強的心力與生命。 那晚過后,宣清耗盡心力,一病不起,凌羲光便每日寸步不離地守著她。 她的體質(zhì)實在是太弱,更何況他原本就是魔,更加劇了她身體的消耗,每日,在她清醒的時候,她很懂事地不哭也不鬧,她會與他苦中作樂,說今日我又想吃山下那家云片糕,或者鬧著要與他玩翻花繩。 可凌羲光知道宣清只是在哄他開心,讓他不要愧疚。 可他怎么可能不愧疚? 只要她一睡過去,就真真地像個死人一般,連呼吸都是那樣輕得令人難以察覺。 好不容易等到她病好,他卻仍會做噩夢,時常夢到宣清像那日一樣,躺在病榻上,面無血色,四肢瘦削得像木柴,燒得迷迷糊糊,人事不省,卻不斷流著眼淚,一聲聲地喚著師兄,我好疼,好疼啊…… 在這些被噩夢驚醒的夜,他只能將她死死抱在懷里,顫著手摸她的人中,一遍遍地確認她的呼吸,確認她的心在跳動。 宣清知道他在怕什么,就算夜半被他的反復確認鬧醒,也只會親親他的臉,說師兄我還在。 可是凌羲光更知道,她一直都在害怕,她想要下山,想要過上與正常人無異的生活。 在這樣的日日煎熬之下,他做了許多努力,終于爭來一個與宣清一同到凡間修煉的機會。此次下山之后,他的謀劃便會順利地發(fā)展一大步,他再也不用受玄祝的約束了。 他一面與宣清在人間游歷,暗地里排兵布陣,在各地安插魔兵,對外界大肆征討,擴大魔域的疆土與自己的勢力。 痛苦的日子似乎很快就要結束,可無奈的是,命運總是弄人。 他與宣清爆發(fā)了一次爭吵,那是他唯一一次與她爭吵,宣清忍受不了,一個人逃去了武陵村。 而他卻在尋找她的過程中,因自身謀劃太過急于求成,被幾方勢力聯(lián)合圍攻,身受重傷,生死未卜。 宣清太害怕了,最終還是選擇了逃跑,并且下定決心一去不復返。 而他被敵人扔在大路上,昏睡了數(shù)十個日夜。 在那漫長的夢里,她毫無顧忌走在下山的路上,凌羲光能夠清楚地看見她與別人相攜手的背影。 平凡又幸福,令人無比嫉妒。 他忍不住追上去,站在她面前問她:“你不要我了嗎,阿清?” 宣清沒有任何反應,他便盡力扯出一抹輕松的笑,繼續(xù)對她說:“很快就會結束了,你再等等我好不好,我們很快就可以——” 然而這回,她卻直接搶了他的話,漂亮的雙眼微微彎起,眼里盈著一彎清月,她微笑著對他擺著手,說:“師兄,再見啦?!?/br> 語畢,她輕輕地繞過他,只留給他一個遙不可及的背影。 凌羲光愣在原地,耳邊重復著她那一句話。 師兄,再見啦。 “不,不行!”他搖頭,渾渾噩噩地追趕上她,“你不能走,你答應過我的,阿清,你要陪在我身邊!” 他想拉住她,可是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竟然無法觸摸到實物。 她越行越遠。 “不能走……你不能走!” “阿清??!” 他深吸一口氣,猛然從床榻上坐起,終于從這恐怖且令人窒息的走馬燈中脫離。 門外春光大好,日光灑下斑駁的碎影。 墨河伯興高采烈地提著一只燒鴨,踏入屋內(nèi):“姑娘,我將燒鴨買回來了!” 可迎接他的,只有一室沉寂。 似乎再也沒有人會回答他。 一切都結束了。 大夢初醒的凌羲光坐在床榻上,怔然地望著他。 驀然察覺到異常,墨河伯嘴角的笑容漸漸僵硬,提著燒鴨的手也漸漸垂下。 微風吹拂,屋內(nèi)除了他二人,再也沒有宣清的氣息。 “殿下,您終于醒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