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9你還活著,你還可以追求意義。
早飯吃完他們有早訓,寧昭同就沒去湊熱鬧了,跟武柯吳崇山一起開了個會,談了談德里亞的事。開完會武柯和吳崇山又離開了,午飯味道依然一言難盡,寧昭同湊活著填了填肚子,洗漱完睡了個香甜的午覺。 當然,這就沒有陳隊長侍寢的待遇了。 沒人來催她,她一覺睡到三點過,洗漱完溜達出來,還有點迷迷糊糊的。硬化不久的籃球場上有不少人,她打著哈欠湊過去,傅東君看見她了,從邊上抽了個帽子蓋在她頭頂:“防曬?!?/br> “防不住,肯定要黑兩個度的,”寧昭同沒太介意這個,“你怎么不上場?” “我菜,”傅東君很坦然,余光瞥見酒吧老板的流浪貓過來了,蹲下身逗它,“喵!喵!流浪貓,過來,來這里!” 是只橘白相間的貓貓,雖然說是流浪的,但最近顯然過得非常滋潤,不算太胖,而皮毛油光水滑。寧昭同一看就有點開心,跟著傅東君蹲下來,朝著它招手:“小貓過來,喵,喵喵,小貓——” 江成雨心懷蕩漾:“寧姐好可愛!” 遲源松開手臂,有點驚訝:“哎,這貓還真過去了啊?!?/br> 此貓混跡江湖數(shù)年,見的人多了,不免養(yǎng)成一副相當油滑的性格,具體體現(xiàn)在不給吃的根本不rou你。 “哎呀,真過來了,”傅東君笑,“喵!喵!” 寧昭同問:“沒有名字嗎?” “有啊,就叫流浪貓?!?/br> “……你們自己取的是吧?” 傅東君撲哧一聲:“對,那酒吧老板阿斯馬拉來的,家里說意大利語,本來也聽不明白。后勤那黑阿姨說它不知道是從哪里流浪過來的,我們就叫、我靠!” 流浪貓為貓大搖大擺囂張跋扈,于是也沒意料到一個被人類改造的地方有多危險,一個錯腳,整個貓一頭栽進了一個下水口里……露著屁股和兩條后腿。 “喵——” 一聲貓叫,聞者傷心,見者落淚。 傅東君連忙跑過去,蹲在了旁邊,感覺有點不好下手。寧昭同也跟著蹲下來,手比劃了兩下,突然道:“我有一個危險的想法?!?/br> 傅東君看著那對毛茸茸的橘色小鈴鐺:“……做個人吧?!?/br> 她不滿:“我還沒說什么呢!” “你右手已經(jīng)做出了罪惡的手勢了,”傅東君還學了一下,“蘭花指?!?/br> “……我就彈一下,就一下?!睂幷淹噲D討價還價。 “小貓也是要面子的?!?/br> “這個很丟面子嗎?你小時候有沒有被彈過?” “……你怎么什么都問?” …… 圍觀眾人齊齊沉默。 顧問你好邪惡哦。 “喵!喵喵!喵!”流浪貓憤怒了,“喵!” 快把老子拔出來! 傅東君連忙把貓弄出來,流浪貓還很過分地探頭試圖咬他一口,被寧昭同從后面按?。骸安豢梢远鲗⒊饒笈??!?/br> 流浪貓用力扭了一下,飛快地從無數(shù)雙腳底下竄走了。 寧昭同收回目光,一臉遺憾:“虧了,沒彈到?!?/br> 傅東君欲言又止:“你這……實在不行回家摸酥酥得了?!?/br> 她失笑:“你在說什么,酥酥是小母貓啊?!?/br> 是的,酥酥是只少有的母全橘。 喻藍江還挺驚訝,覺得那橘貓長得那么英氣,怎么看都不像母的。 江成雨興奮起來:“寧姐,你家里有貓啊!” 寧昭同站起來,因為體位性低血壓稍微有點目眩,往傅東君肩頭扶了一把:“是,一只小橘貓?!?/br> 喻藍江納悶:“哪兒小了?”掂量著起碼十斤。 遲源給了他一肘,示意他閉嘴。 江成雨很羨慕:“我也想養(yǎng)貓,可惜不常回家……” 寧昭同看了喻藍江一眼,還含著笑:“肯定有機會,我” 突然整個礦上警報大響,周圍人立馬神色一肅,回身大步朝著自己的位置跑去。寧昭同下意識跟了兩步,反應過來,轉向朝著會議室飛快奔去。 陳承平飛快地跟翻譯傳達信息:“讓他們立馬停下來,否則到了五百米的位置我會把他們擊停!” 翻譯連忙點頭,吳璘把頻道撥過去,把話筒推過來。翻譯一字一句地傳達陳承平的意思,聲音從大門口的喇叭向外播報,在整個礦上傳得極遠。 重復了兩遍后,哨位頻道接進來:“隊長!他還不停!” “你繼續(xù)喊話,雷隊長上去看看!”陳承平下令,又推門出來問哨點,“看清楚了嗎,是什么車,裝的什么,能看得出司機什么人嗎?” 那邊的姜疏橫奪過電臺:“隊長,普通貨車,看車轍印載重不多!駕駛艙只有一個人,戴著頭巾,無法確認身份!” 里面翻譯在換著語言繼續(xù)要求對方停止前進,陳承平吸了一口氣:“距離多遠了?” “馬上五百米。” “進了五百米直接把它車胎打了,那司機給我留下?!?/br> “是!” 貨車司機完全沒有減速的意思,于是片刻后兩聲槍響,貨車不得不停在了沙丘半腰之上。司機從駕駛座竄出來飛快地往后溜,姜疏橫又開了一槍,打中了他的小腿。 陳承平聽完報告:“遲源兒,帶幾個人穿好衣服,過去看看裝的什么東西。讓那腿斷的開門,小心有人要陰我們?!?/br> “是!馬上就位!” 遲源把防護服仔仔細細地穿上,戴上防毒面具,深一腳淺一腳地踩著沙子走過來。他把地上疼得亂滾的司機抓住,拖著走到貨箱門口:“開門!” 司機驚恐地大叫,遲源都煩了,一把把他摜在門上,指著那個不太牢靠的鎖:“讓你開門,open it,懂嗎?” 司機顫顫巍巍地點頭,從懷里掏出鑰匙。 “都退開!多退幾步!”遲源大吼,“再確認一遍防護服和防毒面具啊,馬上開門了!” 在走廊盡頭站了許久的寧昭同聽見沒什么動靜了,慢慢走過來,問陳承平:“發(fā)生什么事了?。俊?/br> 陳承平看見她,招手示意她過來,話卻是朝著電臺的:“放射性確認過嗎?倩兒在不在現(xiàn)場?” 聶郁接入頻道:“隊長,我在。已經(jīng)確認過了,放射性數(shù)值正常,里面應該不是金屬?!?/br> “小心點兒,讓他們把防毒面具戴好。” “是!” 周圍沒人,陳承平?jīng)]有顧慮地握住她的手:“遲源兒,準備什么時候開?” “在開了在開了,那司機已經(jīng)把鎖拿下來了。火力充足,出來個哥斯拉都能當場擊斃,放心吧,”邊上站著兩排荷槍實彈的哥們兒,遲源非常有安全感,“感覺不是什么厲害東西,這司機慫得都要尿褲子了,我——我cao!” 陳承平心頭一驚:“怎么了?什么東西?” 遲源那邊一片寂靜,沒有人說話,也沒有槍聲。 “遲源?聶郁!”陳承平厲聲,“聶郁你在不在?!” “我在,隊長?!?/br> “貨車里是什么東西?” “……隊長,是尸體,”聶郁的聲音聽起來很干,“很多,尸體?!?/br> 司機顫抖著倒在邊上,滾出幾圈,把臉埋在沙子里,劇烈地嘔吐。 周遭一片死寂。 風來,攜著厚重的血腥與尸臭,漫天黃沙里,看不清任何一人的表情。 遲源終于回了神,凝重的眼神飛快地從那些蚊蠅叢生的組織上掠過,打開頻道:“隊長,半車廂尸塊,腐敗程度各異……沒有黃種人?!?/br> “把病毒檢測做了。” “是!” 聶郁看著車廂內滿地干涸的猩紅,強忍著不適:“隊長,需要尸檢嗎?” 那邊陳承平沉默了一下,道:“如果沒什么傳染病毒,簡單看看,遠點兒挖個坑埋了就行,別帶回來了?!?/br> “是!” 走廊盡頭傳來急匆匆的步伐,寧昭同放開一直牽著陳承平的手,看著面色很難看的雷眾。雷眾飛快地敷衍了她一下,忙問:“陳隊長,什么人干的啊?” 陳承平搖頭:“不知道,先去看看吧?!?/br> “行,現(xiàn)在就走?” “現(xiàn)在去吧。” 寧昭同跟著他們下去,卻在樓下轉了方向:“你們去?!?/br> 這種事兒帶她也沒道理,陳承平?jīng)]意見,示意了一下。雷眾把沙灘摩托騎過來,讓陳承平上車,還略有擔心地提了一句:“寧顧問得嚇壞了吧?!?/br> “甭管她,”陳承平坐上去,“走吧?!?/br> 三十度以上的天氣,還偶爾刮陣風,離著幾十米雷眾和陳承平就差點兒被那股味道沖一跟頭,連忙把防毒面具戴上。 遲源迎上來,一手套的尸油血跡和rou渣子,聲音從防毒面具后悶悶地傳出來:“炭疽和埃博拉都沒有,而且人為切割的痕跡很明顯,要是傳染病尸體沒必要整這一出。” 雷眾面色很難看:“能看得出分尸意圖嗎?會不會跟什么宗教儀式扯上關系?” “那我不懂,得找刑偵專家問問了,”遲源頓了頓,“不過,這些死者身上都有一部分rou被剔除走了……這地方有吃人的傳統(tǒng)嗎?” 此話一出,周圍一片死寂。 片刻后,有人克制不住咽反射,怕吐在面具里連忙摘下來,結果吸了一口滿滿的尸臭……這下徹底吐了個天昏地暗。 嘔吐這件事是容易傳染的,很快周圍就吐倒了一片,陳承平有點頭疼,跟雷眾說:“你對他們下手不夠狠。” “?。俊崩妆姏]明白,但淬鋒的人確實都還端端正正站著,不由問道,“你還給他們特訓忍吐?” “那倒沒有,不過這事兒好辦,”陳承平戴上手套,跟著遲源的步子走上去,“吐了就讓他們吞回去,以后就不敢吐了?!?/br> “……”雷眾想象了一下,一下子臉都發(fā)綠。 記錄人員到位了,遲源就開始清點尸塊:“一個沒有頭顱的上半身,男性,內臟全部缺失,死亡時間應該比較近……被剔干凈的大腿骨加完整的小腿,男性,看足部狀態(tài)是個長期干勞力活的貧苦人,不常穿鞋……完整手臂,女性,脫水嚴重,都快干了……” 吐了的暫時下火線,穿防護服的怕中暑,循環(huán)休息。然而高溫把氣味發(fā)酵得越來越噩夢,防毒面具都有點遮不住,吐了的人越來越多,半小時后竟然有點缺人了。 雷眾忙道:“在趕過來了,那衣服穿著慢,也不敢走快了。” 陳承平就沒說什么,撿起一塊干巴巴的心臟,遲源看了一眼:“一個心臟,不太新鮮了。” 一位小個子隊員捧過來,無聲地朝著遠處的沙坑走去。 “幾根肋骨,媽的,這還被煮過……一整個手掌,女性的,年紀不小了……一個男性頭顱,很年輕,應該二十歲不到,很瘦……”遲源都有點麻了,一塊一塊地看過來,“一團碎rou,不知道什么東西……一個下半身骨頭架子,用刀剃干凈的,沒死多久。盆骨看是女性,骨盆打得很開,重度恥骨分離——我cao!” 陳承平問:“怎么了?” 遲源罵了句特別難聽的,看著他,胸膛劇烈起伏,一時沒有開得了口。 片刻后,剛才那個小個子隊員走過來,接過他手里的骨頭架子,聲音不太高:“應該是位近期剛剛生育完的母親。” 一把發(fā)啞的女聲,遺落在三十三度的風里,吹得人肌骨冰冷。 陳承平心頭猛地一跳,遲源驚訝:“寧姐?您怎么——” 她沒搭話,小心翼翼地把那堆骨頭抱進懷里,深一腳淺一腳地,朝著那個既定的歸處走去。 遲源幾乎有點震撼,視線在陳承平和那個背影間來回調轉幾次:“她……” 連他都有點難頂了,寧姐還是個育齡女性,這—— 陳承平收回目光,沉默地跳入車廂,捧出一顆長發(fā)的頭顱。 傅東君有點站不住,找了個干凈地方一屁股坐下,就正對著女澡堂:“這都進去半小時了?!?/br> 喻藍江跟著他坐下來:“她跟尸體接觸了那么久,總得好好搓搓,你看老鬼和源兒也沒出來?!?/br> 傅東君略感安慰,點了下頭,片刻后又看過來:“那你在這兒干嘛?” “我……我怕她出事兒?!?/br> “她出事兒你想干什么,你要沖進去???”傅東君不滿,推他兩下,“快爬,你個大男人盯著女澡堂,耍什么流氓,你也不覺得害臊!” 喻藍江就不懂了:“你不是男的是吧?” “我是,”傅東君點頭,“但我是給,你是嗎?” “……”喻藍江吸了口氣,“你有完沒完?你是給你很驕傲是吧?” “我不驕傲,但我是給,我是她哥,所以我能守這兒,你不能,”傅東君用力把他拽起來,壓低聲音,“別給我惹麻煩啊,懂事一點兒。去幫著審審那司機,再去找點兒東西吃?!?/br> 話都說到這份兒上了,喻藍江也不好多留,再看了一眼緊閉的女澡堂大門:“那我走了?” “去去去!” “真走了?。 ?/br> “快!去!” 再過了二十分鐘,等傅東君真在打算要不要沖進去看看的時候,寧昭同終于出來了。 一身清爽水汽,氣色也被蒸得紅潤漂亮,潤潤的黑發(fā)隨意披在后面,除了身上被搓得有點太紅了,看上去一切正常。 傅東君略微放心:“還好吧?” “還好,”她點點頭,“走吧,找兩塊餅干填填肚子。” 傅東君倒是有心讓師妹吃點好的,但估摸著她現(xiàn)在也吃不下去。食堂油煙味兒太重,他拉著她坐在三樓的樓梯上,一邊看著沙丘和漫天星辰,一邊就著水啃了兩塊壓縮餅干。 吃得差不多了,傅東君沒忍?。骸澳阌植皇俏覀兊娜?,沒必要幫這種忙。我看你熱得都有點中暑了,而且看那么多……今晚回去又睡不好了?!?/br> “當時不是缺人嗎,沒想到情況那么糟糕,”寧昭同笑了一下,“后來……也沒覺得多熱,就想著那么多逝者,我得幫著收斂收斂?!?/br> 收斂…… 傅東君嘆氣:“不害怕???” “不害怕,就是有點兒、嗯,不知道這么說尊不尊重,有點惡心,”她頓了頓,“后來就好了,從當下抽離出來,光顧著感慨去了?!?/br> 他實在擔心,按住她的手背:“是不是很難受?要跟我聊一聊嗎?” “好,聊一聊。不過你不用擔心我,各種慘狀我已經(jīng)見過夠多了,沒有那個內耗的力氣了,”寧昭同頷首,漫天星辰都落在眼睛里,“我四十歲那年,工部大興土木,說要給我造一個高臺。我想著,以后對外開放,當個廣場也行,算個民生工程,就沒阻止。結果在下面挖出個商人的祭祀坑,兩百多具尸體,逼得我生日當天還寫了個安魂的文章?!?/br> 傅東君都有點沒反應過來:“……啊?” 怎么突然就四十歲安魂文章了。 寧昭同笑,低聲道:“上輩子的事兒?!?/br> 他恍然:“聽說過,商朝人重祭祀,而且愛用人殉?!?/br> “對,其實挺殘忍的,有時候還吃一部分祭一部分,非常多講究。他們是真心實意覺得依靠人祭就能獲得上天的福祉的,”她頓了頓,“秦王政最后一年的時候,南邊洪澇,北地更是顆粒無收。我受命賑災,那一回我才真正明白了饑荒的含義,途有餓殍不說,易子而食竟然不是故事。煮干凈的孩子骨頭就扔在門口,往里一望全是一雙雙眼眶凹陷的眼睛,真跟噩夢一樣?!?/br> 他呼吸一滯:“同同……” “我有一個一直跟著我的下屬,一個女性朋友,走這一趟嚇得神志不清,發(fā)了半個月高燒,就這么沒了,”她聲音不高,“從那以后我的體會就更真切了:人就是很脆弱的東西,人結成的群體也沒有堅韌到哪里去。可能歷史就是人不斷地出生,然后不斷地因為各種原因死去,而絕大部分人死得都是沒有意義的。另外,對于死者本身,死亡的意義只關乎其他活著的人,人死了就是死了,一切加諸的東西都是無謂的?!?/br> 他沉默,幽微的涼意竄上背脊。 死亡,生命,歷史,意義。 他有一份和平年代還會直面血腥的工作,自覺對死亡與生命有著超乎常人的理解,卻仍感到震撼,因為她還算平靜的語調里隱約顯露出的歷史的厚度。 歷史就是一個個的死人,而歷史對死人沒有任何意義。 一番話仿佛是她輕輕掀開半角面紗,讓他往內一探,望見滿目刺骨的不近人情。 許久,他微微吸了一口氣,道:“同同,你還活著?!?/br> 無論如何,你還活著,你還可以追求意義。 “對,我還活著,但我曾經(jīng)死了,于是我自詡是與世人不一樣的,”她很輕地笑了一聲,“所以,師兄,我想做點兒什么?!?/br> 傅東君的眼里幾乎要含上guntang的淚,喉間堵著,幾乎難以吐字:“同同,如果,你拼命所做的一切,無法改變任何事呢?” 這片貧瘠了一萬年的土地,文明的花一次次在干旱里黯淡枯死,你還想做點什么,你又能做到點什么? “師兄,兩年前我閉上眼睛,在另一個世界睜開的那一瞬間,我就下定決心要做些什么,我也的確做到了?!?/br> 她花了二十年,將一塊四分五裂兵燹不休的土地統(tǒng)一為一個國家,未動一兵一卒,還埋下了無數(shù)可貴的種子。 她合上眼睛前,可以發(fā)自本心地說一句,她無愧天地,也不負自己的子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