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理論易于自洽,但現(xiàn)實總是充滿斷裂。
韓非全部聽完,等沒人說話了,才一一提出自己的反駁意見,語速不快:“我希望諸位不要忽視一個問題,戰(zhàn)國末期的君主集權(quán)已經(jīng)到了比較高的水平,即便成因是值得討論的。集權(quán)的君主當(dāng)然會受到道德壓力,但道德壓力缺乏穩(wěn)定性,在實質(zhì)意義上君主一樣具有一票否決的權(quán)力……” 二辯姑娘都要翻白眼了:“我沒有否認(rèn)道德壓力是一種軟性力量,它不能像手里握著兵權(quán)能逼宮一樣阻止君王做出某個傷天害理的決定。但這種道德壓力必定是有重量的,它會影響君主進行決策的天平……” 韓非覺得這個姑娘沒有理解自己的意思:“我沒有說君主一定會一意孤行施行暴政,我想描述的是一種君主視角的價值序列。如果民眾同君王的利益息息相關(guān),那君王沒有道理不施行有益于百姓的政策……” 黑話學(xué)得還挺快。 寧昭同換了只腿放在上面,喝了一口熱水。 旁邊一個男生笑了一下,用一種玩笑般的語氣插話:“這位同學(xué)確實是在很認(rèn)真地為法家辯護,把君主的利益作為辯論起點,其實反而是我們真的有點以古非今?!?/br> 認(rèn)識韓非的那個女同學(xué)接話:“就是不太像現(xiàn)代人?!?/br> 大家哄笑了一陣,倒也沒什么惡意。 這時候法家陣營里寥寥的幾位同學(xué)也陸續(xù)開口了:“我依然覺得法家在制度建設(shè)上是很有可取之處的,至少比儒家具有可cao作性得多……” “我們反感法家的人民觀,本質(zhì)應(yīng)該是從人文主義角度來看,他們對人民缺乏尊重。但如何看待是一回事,對待的成效又是另外一回事。我是覺得,儒家一樣是一個等級森明、效能主義色彩濃厚的體系,字面上說兩句民為重君為輕,人民就一定比法家治下過得好嗎?” “確實,儒家在惠民政策上談得也不多,所謂‘制民之產(chǎn)’根本上不也是為了統(tǒng)治穩(wěn)定嗎?憑什么儒家會說話名聲就好一點兒?” 二辯女同學(xué)的反駁鏗鏘有力:“各位,至少在儒家這里,存在多方面制衡糾錯的機制去降低一個不行的君主帶來的負(fù)面影響,而一個強有力的獨裁者會把世界帶到什么方向誰也不知道。究竟是宋徽宗比較壞還是希特勒比較壞?” 法家陣營一人問道:“你的意思是希特勒的偶像是韓非子?” 韓非差點嗆了一下。 寧昭同同情地看了他一眼。 什么地獄笑話。 二辯女同學(xué)認(rèn)真道:“不,我的意思是,人類無法阻止糟糕的統(tǒng)治者一次又一次地站到權(quán)力頂端,所以要用制度把權(quán)力關(guān)進籠子里。是,儒家的體系不一定民主,也的確有濃重的等級制色彩,但至少它不是以君主的利益作為出發(fā)點的,它至少不會天然存在希特勒式的制度性風(fēng)險……” 討論逐漸熱絡(luò)起來,韓非卻沉默到了下課。 離下課還剩十分鐘的時候?qū)幷淹辛送?,也沒做什么總結(jié),只是夸贊了大家準(zhǔn)備充分思路寬闊,然后就開始說期中考核的事情。 “因為大家的時間安排不一樣,我也不太想一個一個聽大家編出來的遲交理由,所以期中作業(yè)也在期末結(jié)課的時候統(tǒng)一交上來吧,”寧昭同在黑板上寫下DDL,等大家的笑聲結(jié)束,再繼續(xù)道,“另外,沒選課的同學(xué)不需要交作業(yè),不過如果你交上來了,我會很開心——當(dāng)然,寫得太離譜我還是會罵的。” 又是一陣笑聲。 “好了,下課,大家堅持一天,后天就放假了?!?/br> 二辯姑娘笑道:“周末要補課!” “?。颗丁睂幷淹肫饋砹?,一臉同情,“那大家再堅持八天,八天就可以了?!?/br> “老師是周一周二沒課是吧?” “好羨慕!” “是啊,選了個不錯的日子,晚上繼續(xù)放假,”寧昭同笑,“好啦,都去吃飯吧。有的人看著面熟,好像下午還要見面?!?/br> “還有晚上!” 寧昭同無語:“怎么真有那么喜歡上課的?!?/br> 眾人哄笑,目送她出門,韓非把單肩包拎上,端著自己的咖啡杯追了上去。 二辯女同學(xué)問坐韓非旁邊的女同學(xué):“盧宴,這人是誰?。繉W(xué)弟嗎?” “算學(xué)弟吧,剛剛上大二,北師大學(xué)歷史的,”盧宴慢慢收拾東西,笑,“是不是很漂亮?” “還真沒見過那么漂亮的……” “皮膚也太好了吧,我這邊瞅著白得都透光?!?/br> “也不是不可以淺追一下!” “不行,保守右男一開口我就想吐?!?/br> …… “寧老師。” “你說。” “寧老師?!?/br> “哎?!?/br> “寧老師?!?/br> “?” “寧” “有完沒完!”寧昭同瞪著他,“再叫揍你啊?!?/br> 韓非輕笑:“很是有趣。” “不許有趣,”她拿過他的咖啡杯,“你這杯子好帶嗎,得洗了再放進去吧?!?/br> “拿錯了?!?/br> “待會兒放我辦公室,改天給你帶回來,”她看了一眼手機,“想吃什么,現(xiàn)在食堂估計人不少,你就別去擠了?!?/br> “都可以,”韓非拉了她一下,示意等等,去開水間把杯子洗好擦干放進包里,“我周五沒課,晚上可以回家?!?/br> “今晚嗎?” “然?!?/br> “我估計明天才能回來,”她帶著他出了校門,“直博名額推了嗎?” 枝芾茂密遮住微弱的陽光,越發(fā)顯得他皮膚冷白:“妥善推拒了。倪先生還嘆了兩句可惜?!?/br> 寧昭同聞言,突然想起什么:“倪南知道多少啊。” 指代不太清楚,但韓非很流暢地理解了她的意思:“我向他做過介紹?!?/br> “咱倆認(rèn)識之后?” 認(rèn)識。 他頓了頓:“開學(xué)過后?!?/br> 那倪南之前是真的確認(rèn)了什么,還是只是賭一把? 寧昭同若有所思,突然手上一緊,不由抬眼看他。 韓非神態(tài)自若,把手指扣緊:“握一會兒。” 他長得扎眼,周圍形形色色的視線打量過來,讓她都略有點不好意思。但老夫老妻還少有這么坦然牽著手走在大街上的時候,她也說不出拒絕的話。 不過…… 寧昭同拉著他坐進卡位,小聲道:“他們的眼神好奇怪,好像覺得我很有錢?!?/br> 韓非輕笑,低眉掃碼看菜單,睫毛垂下顯得特別長:“想吃什么?” “你決定吧,咱倆口味差不多?!?/br> 確實差不多,只是他更嗜甜,連帶著念念口味也隨他。當(dāng)時換牙的時候她讓膳司少放些糖,念念還鬧脾氣。 正在飯點,菜上得很快,十來分鐘就齊了。 他同她不講食不言的規(guī)矩,但似乎也少有在進食的時候閑聊,于是氣氛稍微顯得有點冷清,只有碗筷碰撞的輕微聲響。 回了幾個消息,她暫時放下筷子,看向?qū)ψ?xì)嚼慢咽的漂亮少年:“除了學(xué)業(yè),有培養(yǎng)什么新的愛好嗎?” 愛好。 他頷首,咽下口中的食物:“近來加入了學(xué)校的流浪貓救助社團,把學(xué)校里的小貓都認(rèn)全了?!?/br> 她含笑:“那挺不錯的,改天帶我看看,我偷酥酥和Arancia的零食去喂?!?/br> “都被投喂得很圓潤?!?/br> “大學(xué)里的貓少有瘦的?!?/br> “正是,每日飯后我都會去看一看,權(quán)作散步。另外,偶爾室友會尋我打羽毛球,”他道,“我打得不好,似乎一直在撿球?!?/br> “改天我們一起打,我打得還行,沒準(zhǔn)兒能教教你,”她盛了一點湯,“那室友呢,會不會很吵什么的?” 韓非沒有正面回答,但看起來確實也不是很介意:“少年人,難免喧鬧些。” 她一聽:“長期睡不好是大問題,要不在學(xué)校附近租個房子吧?長租酒店也行,這樣還不用和其他人合租?!?/br> 他輕輕搖頭:“不必?!鳖D了頓,他抬起眼,瞳孔澄澈分明:“明年就沒有太多課了,想搬來和你一起住?!?/br> 她聞言就笑:“那我早八還能起得來嗎?” “……同同。” 他稍稍別開臉,耳根有點羞赧的熱度。 “不會吧不會吧真害羞了啊?”她還調(diào)侃,“臉皮那么薄可太吃虧了啊太師,我得幫你鍛煉鍛煉?!?/br> 他嘆氣:“同同?!?/br> “怎么嘛?” 什么怎么,當(dāng)然是枕席之上說枕席之上的話,床下就做個正經(jīng)人啊! 想到上輩子五十歲她都沒改掉這個毛病,太師忍住了再次進言的欲望,用勺子給她盛了一個魚丸,示意話題結(jié)束:“吃吧?!?/br> 寧昭同悶笑一聲,沒有繼續(xù)逗他。 不過片刻后,反倒是韓非再次開了口:“今日課堂上的問題……” 她喝了一口湯,也沒抬頭:“嗯?” “……無事?!?/br> “嗯?”她放下湯匙,“說嘛?!?/br> 他猶豫了一下,還是道:“當(dāng)年,你也是這么看待我的吧。” 尊君,集權(quán),愚民。 老夫老妻過了那么多年,寧昭同很流暢地理解了他的意思,笑了笑,給他盛了半碗湯:“不止是當(dāng)年,你現(xiàn)在不也沒在這些領(lǐng)域讓步什么嗎?” 韓非沉默地點了下頭。 他來到了一個極不一樣的世界,卻越發(fā)堅定了兩千年前的信念。 人就是這樣的生物,從古至今,不曾變過分毫。 “我不知道現(xiàn)在跟你聊起這些話題還是不是有意義的,因為我們不再是受百姓供養(yǎng)的人主了……”她換了晉地官話,語速放緩,“而,如果只是學(xué)理討論,我已經(jīng)沒有一定要跟你達成共識的執(zhí)念了?!?/br> 他接過那碗湯,輕輕攪了兩下,幾無聲響。 寧昭同道:“你當(dāng)年跟我說,我對人民的理解太理想化了?!?/br> “嗯?!?/br> 人民傾向于過激與過渡,他們是不明智與不善思考的,他們對公共事務(wù)的參與茫然并且任性——民智不足用難道不是顯而易見的嗎? “但,然也,”她頓了頓,“什么是人民?馬哲說歷史是人民創(chuàng)造的,什么是作為歷史主體的人民?什么又是人民創(chuàng)造的歷史?” 什么是人民? 一瞬間韓非腦子劃過很多模糊的字句,來自那些讓人厭倦的沉悶課堂,高談闊論的馬院老師,艷紅的PPT底色,循環(huán)定義的八股套話…… 他沒有答案。 “對這些話題,如今的我確實是沒什么興趣了,而且,不管是歷史還是歷史哲學(xué),都算我半個知識盲區(qū)……如今我們說,抽象的理論會壓迫每一個活生生的個體,但身處其間和高居于上是完全不一樣的,這一點,你的體會肯定比我還深刻,”寧昭同凝視他,“要尊重多元的價值,要維護少數(shù)群體利益,要聽見勢弱者的聲音,都沒錯。要有基本的秩序,要認(rèn)可不平等的社會價值,要以多數(shù)人的利益作為判斷標(biāo)準(zhǔn),這也沒錯?!?/br> 韓非輕輕點頭。 “所以,我們不得不承認(rèn)一件事,雖然說起來總讓人覺得聽了句廢話:抽象的理論幾不可能覆蓋現(xiàn)世的一切,經(jīng)驗世界永遠(yuǎn)給人帶來驚喜?!?/br> 他大概明白她想說什么了,瞳孔動了一下:“同同?!?/br> “誰是人民?人民的利益一定相同嗎?人民利益不同要怎么辦?一個人民會穩(wěn)定地持存人民的身份嗎?”寧昭同語速略快地拋出幾個問題,然后笑了一下,“理論易于自洽,但現(xiàn)實總是充滿斷裂,讓人苦惱于對理論的不斷修補。然而修補不是壞事,只要修補的目的是解決問題,而不是這樣那樣的其他?!?/br> 韓非聽笑了,輕輕酌了一口溫?zé)岬臏骸澳闶窃嵨?,門第之見?!?/br> “這話我不說,畢竟你可能覺得你還挺誠懇的,”寧昭同也笑,剛才略微凝滯的氣氛一瞬松弛下來,“咱老師說從道不從君,到你這兒就桀紂不可反了。欺師滅祖的事兒都做過了,改一改以前的觀念也不是什么大問題吧?” 欺師滅祖—— 韓非放了勺子,摸了一下鼻子。 有必要罵的那么難聽嗎? 寧昭同把最后一個丸子塞進嘴里:“行了,老子還要上一天課呢,不許再聊動腦子的問題了?!?/br> 下午的政治哲學(xué)課韓非蹭了,下課寧昭同問要不要送他回學(xué)校,結(jié)果他說今晚老師請假,于是晚上的戰(zhàn)爭倫理也蹭了一波。 出教室時溫度有點低了,寧昭同讓他跟自己去辦公室找件外套披上,順便放杯子。韓非帶著包跟著她進了樓梯間,看她跟幾個同樣下晚課的老師打招呼,稍稍往她身后躲了一下,不想迎上太多探問的視線。 “吳老師,下課了啊。” “哎,寧老師,”電梯門大開,吳老師有點驚訝,也沒忙著進去,“我剛看你辦公室燈開著,以為你在呢?!?/br> “燈開著?”寧昭同頷首,“那我現(xiàn)在去看看。” “行,小心點兒啊,”吳老師按了下樓,又示意了一下她身后的韓非,“學(xué)生?。俊?/br> 寧昭同笑:“表弟。” “哦,怪不得,長得可真俊俏。” “我先走了,吳老師您再等等?!?/br> “去吧去吧?!?/br> 過了轉(zhuǎn)角,韓非開口:“為什么是表弟?” 寧昭同笑看他一眼:“大晚上拉著那么漂亮的學(xué)生來辦公室,孤男寡女共處一室的,我說得清嗎我?” 韓非沒理會她的調(diào)侃,倒是明了地點了下頭:“避嫌?!?/br> 她補充:“也免得你來多了,人說我對你有想法?!?/br> 他聞言,偏頭看她:“沒有嗎?” “我是說學(xué)術(shù)妲己那種?!?/br> “學(xué)術(shù)……妲己?” 她悶笑:“學(xué)術(shù)嫪毐也行。還真開著?!?/br> 韓非沒有追問下去:“下午離開時燈是關(guān)了的?!彼艽_信這一點。 寧昭同也沒懷疑:“我知道,里面有人?!?/br> 怎么會有人有她辦公室的鑰匙? 韓非稍稍退后一點等著,看她把鑰匙插進去,門卻在她旋轉(zhuǎn)之前就打開了。 警衛(wèi)小哥拉開門,看著略有點心虛:“寧老師?!?/br> “辛苦你陪你們領(lǐng)導(dǎo)跑這一趟,還幫他強闖民居,”寧昭同笑,把包掛好,看向沙發(fā)上的男人,“真來接啊?!?/br> “來看看你的辦公室,”沉平莛放下手里的書,起身和韓非握了一下手,“韓非先生,晚上好?!?/br> 韓非神色平靜,一握即放:“您好?!?/br> 這態(tài)度多少顯得冷淡,但沉平莛沒說什么,走過去把書插回書架上:“是和寧老師一起下課過來的吧?!?/br> “是不是很遺憾蹭不到我的課?”寧昭同把桌面上的信折好收進抽屜,“上次不是說要約然也下棋嗎,人都在面前了,自己約吧?!?/br> 沉平莛淡笑:“不知道有沒有這個榮幸?!?/br> 韓非將門輕輕推上:“棋藝不精,怕是貽笑大方。” “您太謙遜了……” 寧昭同不耐煩聽老男人沒什么真情實感的寒暄,東西放好就催著他們趕緊下樓。 時間不早,整棟樓都沒剩幾個人,沉平莛率先走進沒人的電梯井里,看見韓非跟在她身后,替她輕輕提了一下卷在裝飾樹上的裙子。 韓非抬頭,正對上沉平莛的視線,沒有躲避,但也沒有停留,淡淡移開。 他不太喜歡自己。 沉平莛認(rèn)定。 但沉平莛不太確定是因為哪個原因。 寧昭同有點犯困,加上上了一天課嗓子干,不想說話。其他人也跟著沉默,于是直到大門口分別,一路氣氛都有點沉悶。 她想把韓非送到地鐵口,但韓非拒絕了:“不必,我自己回去就好。手給我。” “嗯?”寧昭同伸手。 韓非低眉,將一根編織精巧的紅繩仔仔細(xì)細(xì)系在她腕間,她一看忙道:“上次那根在家里,沒丟?!?/br> “丟了也無妨,近來我每日都會編上一根,”他放下手,抬臉,路燈下神情看起來分外柔和,“雖說已經(jīng)遲了,但生年逢十,不祝不吉。然也愿夫人生辰如意,萬歲常春?!?/br> 夫人。 她曾受秦王嬴政賜封夫人,以“明光”號,于是九州都稱一句“明光夫人”,或稱“夫人”以示尊重。然而他這句祝福以自己的字起頭,想來此處“夫人”不是尊稱,而是因他而名的身份。 他的夫人,他的妻子。 她聽懂了,心頭微微發(fā)熱,想說點什么,最后卻只是抬手輕輕抱了他一下:“先回家去,路上小心?!?/br> 回家。 他和她的家。 他點頭,輕輕推開她,眼波明凈:“等你回家?!?/br> -------- ①那句“我的心因你guntang,你的吐息讓它清涼”是薩福的詩,但是小寧記錯了,原本應(yīng)該是“我的心因為欲望燃燒,你的吐息讓它清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