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2你們要用什么理由扣押一位合法入境的學者
“嘿巴澤爾隊長,你今天看起來實在不賴!”安娜興味十足地打量著他,“我聽說寧提前入境了一個星期,還特地來找你了,前幾天你們在家里開了party。祝福你和你的女孩兒度過愉快的一周。” “安娜,幾天不見了,”巴澤爾笑出一臉的燦爛,“是的,謝謝你的祝福!我想今天我們該聊一聊楊的事了?” 安娜忍不住笑:“巴澤爾,你是西西弗斯嗎,明知生活荒謬也要坦然面對?!?/br> “西西——什么?” “或許寧會告訴你的,”安娜眨了眨眼睛,而后用力拍了兩下手,“先生們,備戰(zhàn)室見!新任務!” 新任務跟寧倒是沒什么關系,但上飛機后安娜特地來找巴澤爾聊了幾句:“楊的態(tài)度有松動,他應該會愿意提前表明那位官員的身份,而我們其實也已經(jīng)有猜測了?!?/br> 巴澤爾看起來還算輕松:“可以讓我知道嗎?” “當然,那只是個猜測,即使它是真的,這個時候也僅僅是猜測,”安娜笑,但眼睛里有晦暗的光,“巴澤爾,我猜,你可能沒有意識到一個問題?!?/br> “什么?” “寧是個很漂亮的女孩兒,不管是在美國人眼里,還是在中國人眼里。” “是的,她很漂亮?!?/br> “當然,她也很聰明,有一個非常不錯的博士學位——”安娜頓了頓,“我的意思是——雖然可能冒犯到寧——她是個很具有魅力的女人,我是說,性吸引力。” 巴澤爾還帶著笑:“你想說什么,安娜?” “我想說,你有沒有想過那位官員是因為什么選擇幫助寧,甚至不惜動用難以想象的資源,趕走一位楊這樣的高官?”安娜的措辭還算矜持,“她的學歷和社會地位,應該還沒有到達能幫助到一位北京高官的程度?!?/br> 巴澤爾不笑了,看著她,眼神有些凌厲。 安娜見狀反而緩了緩神情,打開一瓶啤酒遞過來:“我只是希望你能更好受一些。我記得寧從始至終都在拒絕你,你應該考慮一下,她或許是出于好意?!?/br> 他接住,沉聲:“你的意思是,她有中國官方背景——甚至接近我也是故意的?” “不,當然不是,就算她有官方背景,在德里亞那里她也只是個可憐蟲,”安娜輕笑,“我是想說,巴澤爾,你的夢該醒了。不管是現(xiàn)在還是以后,你跟寧完全沒有過任何可能?!?/br> 夢。 如果是夢,也太長了一些。 許久,巴澤爾問:“你在阿斯馬拉遇見的那個男人,有查到什么相關信息嗎?” 安娜挑了一下眉:“你是說寧的丈夫?” 他讀懂了那一點挑釁,笑道:“他真的是寧的丈夫嗎?” “穆勒隊長,你的敏銳真是讓我又愛又恨,”安娜也笑,喝了一口啤酒,“我們不知道那位先生和寧到底是什么關系,但我們猜測,他可能是中國在厄立特里亞駐軍的指揮官?!?/br> “中國軍人?” “對,雖然并沒有太明顯的特征,”安娜回憶了一下阿斯馬拉機場的那一幕,編織手套裹著全部的手掌,上面沁著一點機油,“那位先生……偽裝已經(jīng)成為他的習慣,觀察力也非常出色。他表現(xiàn)得簡直——好像他就是一個在阿斯馬拉本地小有資產(chǎn)的印度裔商人,不僅很清楚附近的酒吧在哪里,還常常邀請漂亮女人在那里約會?!?/br> 巴澤爾追問:“那你怎么確定他是個軍人?” “因為我們查不到他的任何信息,”安娜攤開手,“一條也沒有?!?/br> “或許他沒有出過國?中國的人太多了,你要獲取特定中國人的隱私數(shù)據(jù)也并不方便?!?/br> “不,巴澤爾,你不明白我們是怎么工作的,不要說蠢話,”安娜又笑了,紅唇揚起來,“要得到中國人的隱私數(shù)據(jù)并不麻煩,而且,我們也不需要從中國尋找他的痕跡。我們只需要得到厄立特里亞的入境數(shù)據(jù)就可以了?!?/br> 巴澤爾恍然:“我猜測,你們沒有找到他?!?/br> “是的,但這本身就是一個答案,他是非法入境的,”安娜撩了一下頭發(fā),“寧也是非法入境的,跟我們一起,你知道這件事嗎?” “一起?你是說她當時也在那架飛機上?” “是的,我跟你說過,我第一次遇見她的時候,她說自己是一位戰(zhàn)地記者,”安娜頓了頓,“當時我沒有向她求證?!?/br> 因為那份主動刪掉照片的善意。 巴澤爾沒想到這件事竟然會那么復雜,把剩下的啤酒灌完,將空罐子扔到垃圾桶里:“……那架飛機,不是我們的。” “是的,我們并沒有向聯(lián)合國官方報備,也沒有和厄立特里亞政府聯(lián)系過。實際上,我們也是非法入境,”安娜朝桌子上倚了一點,“你明白,聯(lián)合國是個很麻煩的東西,很多人,我們都不能確定他們的背景……” “我明白,一個在美國的土地上無所事事的混蛋機構(gòu),我回去就告訴我爸爸,下一屆的選票必須投給愿意裁撤聯(lián)合國經(jīng)費的總統(tǒng)候選人……”巴澤爾語速很快地罵了一通,然后抬頭看她,“所以,安娜,你和你身后那些官員,想要怎么對待寧?” “我真的不想回答你這個問題,”安娜嘆氣,但還是道,“巴澤爾,不管寧的丈夫到底是楊口中的官員,還是這位暫時不能確定身份的指揮官,都意味著寧復雜的中國官方背景?!?/br> “我懂了安娜,你們要把寧關押起來是嗎?”巴澤爾笑了一下,有點冷,“不是為了遣返她,而是使用各種刑訊技巧,從她口中問出想要的東西?” “巴澤爾,冷靜一些,寧能留在美國不是你想要的結(jié)果嗎?” 他開始含著怒火質(zhì)問:“我為什么會想要這種結(jié)果?我的愛人被我親手送到我隊友的手里,然后被關押在監(jiān)獄里?對,安娜,其實你也應該申請對我做盡職調(diào)查的,不是嗎?” “我們相信你的忠誠,巴澤爾隊長,”安娜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我會為你爭取盡可能多的探視機會,我想你會期待的。” “我——你們要用什么理由扣押一位合法入境的學者?” “國家安全比一切都重要。” 巴澤爾吸了一口氣:“安娜” “巴澤爾,別忘了,”安娜打斷他,聲音突然變得很輕,“我還沒有問過你,你是怎么和那位叫阿莫斯的狙擊手建立友誼的。” 巴澤爾神色微微一僵。 “有關寧的事情已經(jīng)夠復雜了,”安娜笑了笑,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不用想那么多,服從命令,完成任務,就像你一如既往那樣就好?!?/br> 后院里有動靜。 寧昭同輕手輕腳地下樓,從大門后面取下那把MP40,摸了摸修長的護把。 她不知道巴澤爾對槍是不是有執(zhí)著的復古審美,但這二戰(zhàn)成色實在是太夸張了,讓她忍不住懷疑是他曾祖父從德國帶過來的——好在應該能用。 只是她沒有持槍許可,也不知道擊斃入室者犯不犯法。 想了想,她把彈匣拿上,上樓把槍架在窗口,坐在地板上谷歌了一下。 五分鐘后,她放棄了。 美國法律好復雜,跟時差一樣。 她打了個哈欠,看著明晃晃的陽光從頭頂掠過,落在松軟的被子上。 她看了眼時間,下午兩點。 想了想,她進了微信,往群里發(fā)了兩個字。 【好困】 沒想到幾分鐘后是陳承平回了她一句。 【陳承平:睡】 【?】 她連忙點進私聊。 【你怎么還醒著】 【陳承平:加個班】 【陳承平:你那兒幾點了啊】 【陳承平:困就睡吧】 【陳承平:找那鬼佬聊聊天也行】 【他不在家】 【陳承平:?】 【陳承平:這人懂不懂禮貌】 【陳承平:把客人一個人扔家里】 【應該是有任務,給我打了個電話】 【陳承平:那得去幾天啊】 【不知道】 【反正到時間我就跑】 【陳承平:你跟他說清楚沒】 【還沒說兩句就走了】 【前幾天拉著我開party,社恐都犯了】 【陳承平:你沒拒絕?】 【笑死】 【他說我一直在拒絕他,干脆不問了】 【陳承平:那有點兒過分了】 【就是就是】 【給你看個東西】 【(圖)】 【陳承平:MP40】 【陳承平:這看著有歲數(shù)了】 【沒準兒參加過二戰(zhàn)】 【陳承平:他家祖上是不是德國人來著】 【對】 【他太爺爺是納粹軍官】 【陳承平:?】 【陳承平:那造孽不少啊】 【是】 【承平】 她輸入這兩個字,頓了很久。 【陳承平:你怎么叫了我就沒下文了】 【陳承平:我這不等著你繼續(xù)嗎】 【我有點不太好的預感】 【陳承平:什么預感?】 【還確定不了】 【我可能不該來這一趟】 【陳承平:什么意思?】 【陳承平:電話說行嗎】 【別】 【還不一定,你別惹那么多麻煩】 【陳承平:什么麻煩不麻煩的】 【陳承平:你什么預感?】 【(名片)】 【老男人的警衛(wèi),你加一下吧】 【陳承平:?】 【陳承平:不合適吧】 【我會每天跟你報個平安,你能不能找人稍微關注一下賬號?】 【如果我超過二十四小時沒有給你發(fā)新消息,你就聯(lián)系一下他】 【陳承平:老婆你別嚇我】 【陳承平:惹多大事兒要他伸那么遠的手來平】 【怎么說話呢】 【我就成天惹是生非?】 【陳承平:到底什么情況】 【陳承平:德里亞?】 【不是】 【有消息就跟你說】 【陳承平:那你平安報勤點兒】 【陳承平:今天還聽老大說上面有什么事】 【陳承平:這關頭你可別出事,我怕他騰不出手來】 【(貓貓可愛.JPG)】 【我絕對不主動惹事】 【走了】 【早點睡,多大歲數(shù)了心里沒數(shù)】 【還成天熬夜】 【陳承平:嫌棄我是吧】 【揍你】 【真走了】 退出微信,她放下手機,靜了片刻。 如果真是……她把手機拿回來,撥出了巴澤爾的電話,不出所料,關機。 緩了十幾分鐘,她飛快地改簽了機票,然后跳起來,從背包里摸出了護照和邀請函。 “指揮中心,這里二號。我們馬上到達A點,人質(zhì)失血很嚴重,需要緊急醫(yī)療,” “收到,緊急醫(yī)療已就位,直升機將在十三分鐘后到達?!?/br> “收到?!?/br> 史密斯少校跟安娜輕輕擊了一下掌:“一切順利?!?/br> “是的,總是如此,”安娜笑,突然手機響了,做了個抱歉的手勢,一邊接起來一邊朝外走,“你好……” 史密斯聳了一下肩,小聲嘀咕:“你忙到我都難以說出喝酒的邀請?!?/br> 幾分鐘后,安娜回來了,神情看著有點不愉快,史密斯一見:“出什么事了?” “沒什么,”安娜對著他很快地笑了一下,然后拍了下后勤支持的肩膀,“他們還有多久才能到這里?” “他們會先飛向醫(yī)院?!?/br> “那請你為巴澤爾計算一下最快的返回路線,并讓他立馬到這里來?!?/br> “收到?!?/br> 史密斯有點不理解:“安娜?” “我有急事要告訴他,”安娜解釋,然后又拍了下后勤的肩膀,“我們計劃什么時候回程?” 后勤疑惑地看她一眼:“一切結(jié)束就可以離開?!?/br> “那請為我計算一下我到達普林斯頓的最快路線,”安娜語速有點快,“我是說,如果有更早的客機,也可以。” “收到。” “看來是個很重要的任務,”史密斯走過來,“你看起來沒有平時那么冷靜。” 安娜沉默了一會兒,輕輕搖頭:“希望事情不要變得太糟糕。少校,幫我催一下巴澤爾吧。” “John!”寧昭同拎著行李出來,腳步輕快地跟瘦弱的小老頭兒擁抱了一下,“你能來接我,我真是太開心了!” 約翰大笑,拍了拍她的背脊:“寧,我也很開心見到這樣的你,你看起來非常棒!” “真的嗎?” “當然,我已經(jīng)迫不及待想跟你聊一聊了!” “關于我的生活還是我的文章?”寧昭同笑,“我也很想馬上告訴你你的新書有多棒。你愿意讓我把它翻譯到中國嗎?” 約翰哈哈笑著松開手,帶著她往前走:“我當然很愿意!明天來我家里做客吧,蘇珊也很想念你。” “我也很想念她做的曲奇。我給她帶了一份禮物,我該托你轉(zhuǎn)交給她,還是讓她期待一個晚上呢?” “寧,我可不想加入女人間的友誼!”約翰叫了一聲,又笑,“我讓胡果把你送到酒店門口吧。” 約翰.拜沙,普林斯頓哲學系終身教授,戰(zhàn)爭哲學領域的世界一流學者,寧昭同博士階段的第二位、也是唯一一位真心實意尊重的導師。 蘇珊端著剛烤好的曲奇上來,笑容溫柔和氣:“自從你畢業(yè)過后,我們就沒有再見過面了?!?/br> “謝謝你的曲奇,蘇珊,它們真的非常美味,”寧昭同回以笑容,“是的,我回國過后還是第一次來美國,我很想念你和約翰?!?/br> “我們也很想念你,我現(xiàn)在會經(jīng)常給約翰做一些中國菜,他覺得它們非常美味。當然,都是從你那里學到的,”蘇珊說話總是像春風一樣柔軟,“謝謝你送給我的項鏈,我很喜歡它的設計,只是它上面鑲嵌的寶石太貴重了……” “希望你不要拒絕,”寧昭同認真地看著她,“蘇珊,如果不是你和約翰,我早就成為一個非法移民了。因為你們的幫助,我不僅繼續(xù)了學業(yè),還很快地獲得了我的博士學位?!?/br> “你在兩年前就該得到它了,”約翰插話,從樓梯上小步緩慢地下來,“但是我相信一切都不是無意義的。寧,你兩年后的博士論文有很大的進步,我猜測你的長眠是上帝找你去聊了聊天。” 寧昭同笑:“可惜我忘了他的面容了。” 約翰腿腳不好,蘇珊上去扶了他一把,約翰把幾本書放到寧昭同面前:“我請求了好幾位華裔本科生幫助我,買到了你這兩年的書?!?/br> 連四月份的《猶是春閨夢里人》都有,寧昭同都驚了,同時略有點不好意思:“我該給你寄過來的,只是我是用中文寫作的,也暫時沒有翻譯計劃……” 約翰安撫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坐下來:“是的,我的中文還不能支持我閱讀你的書,中文真是太難了。你知道的,我年輕時候?qū)W過,但是實在是學不下去……我想知道,你最新出版的這本書,書名是什么意思?翻譯軟件的結(jié)果實在讓我困惑,‘仍是春天里的做夢人’?” 寧昭同解釋:“這是一句中國的詩詞,粗略意思是‘河邊不知道身份的白色骨頭,都是被妻子愛慕著的丈夫’,表達的是戰(zhàn)爭的殘酷?!?/br> 這么一說約翰就明白了:“真是非常含蓄的表達方式,也非常動人?!?/br> “是,中國有一類專門描繪戰(zhàn)爭的詩歌,有很多動人的名篇?!?/br> 約翰一聽,笑了:“我記得我跟你說過,《宏大敘事》那本書第一次出版后收到了很多爭議,因為我的推薦語是,‘一位中國女性對現(xiàn)代戰(zhàn)爭的思考’?!?/br> 寧昭同點頭:“如果我買了這樣的一本書,我也會質(zhì)疑的?!?/br> 太奇怪了,全世界都知道中國缺少一場現(xiàn)代戰(zhàn)爭的洗禮,而戰(zhàn)爭本身更是常常讓女人走開——一位中國女性,能對現(xiàn)代戰(zhàn)爭有什么思考? “上個月,我和王聊了一個下午,Quanli Wang,你知道他嗎?” “我知道他?!?/br> 王權(quán)禮,美籍華裔,當代最著名的漢學家之一,在普林斯頓東亞研究系待了快四十年了,主要研究領域是先秦哲學。 約翰笑道:“他在關注你,你的書他都看過,除了這本夢、夢中情人。” 寧昭同有點受寵若驚:“他一直在關注我?” “是的。他告訴我,你現(xiàn)在的學術(shù)興趣不是純粹的戰(zhàn)爭倫理了,而是更廣闊的政治議題,”約翰頓了頓,“你這幾年一直在關注先秦時候的中國思想嗎?是這個單詞吧,pre-Qin,我不太能明白這個詞具體指什么。” “先秦是秦朝以前的意思,也就是公元前221年之前中原地區(qū)的所有文明,”她解釋,“不過,我的重點并沒有全部轉(zhuǎn)向,只是常常會引用先秦時的例子,方便中文語境下的理解?!?/br> “好的,BC221,包括了軸心時代?!?/br> “是的?!?/br> “也包括,稍等,”約翰看了一眼自己的筆記本,“戰(zhàn)國?” 寧昭同笑:“是的?!?/br> 約翰也笑了:“那就對了。寧,我從不懷疑你對戰(zhàn)爭問題的濃厚興趣。從歷史來看,中國人無疑是個好戰(zhàn)的民族,但是民族性是一種財富,你可以依憑它們,做出很好的研究。” 寧昭同大概明白了:“約翰,你是說戰(zhàn)國的歷史可以作為我的研究基礎嗎?” “俄烏戰(zhàn)爭實在有些摧毀我們的信心了,”約翰的語調(diào)帶著些嘆息,“越是現(xiàn)代性邏輯瘋狂再生產(chǎn)的世界,越是該回到古典時代,尋找戰(zhàn)爭應有的道德與風度?!?/br> “你是說,風度?” “是的,寧,我想,我能回答沃爾澤的問題了,”約翰一字一句,認真道,“不要研究社會,制度永遠是脆弱的?!?/br> “要培養(yǎng)富有美德的孩子,那才是人類能持存尊嚴的唯一辦法。” “這個世界是屬人的。一切都是人化的。不要相信上帝的謊言……要研究人?!?/br> 要研究人。